秦懷璧曾經跟我說，我是否應該活著，彆人連評判的資格都沒有。

那句話讓我本來差點被攪亂的思緒重新回歸清晰，讓我沿著自己的計劃一步一步沒有偏差地走出大牢，來到這裡。

我用我的強大讓他們都閉嘴，讓該死的人的血浸透我手中的劍。

本來應該一直這樣下去，劍譜心法已毀，我會成為這江湖中彆人可望不可及的強者，站在群山之巔，像秦懷璧一樣，讓他們畏懼，讓他們不敢對我的生命有一絲一毫的妄想。

可是我站在那整個江湖的麵前，看著滿地橫屍，我突然停下了。

停下了手裡的劍，停下了對於未來的暢想。

其實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無需代價的。

金錢，地位，能力。

我一直憧憬強大，即便我隻是個賊的時候，也能夠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我一直用活著的借口，讓自己變得更強。

大概除了活著，我還想要更多，彆人的畏懼、仰望，這大概可以算作是一種，榮耀。

總之，那是出身低微而平凡的我從來不曾擁有的。

所以，我渴望，我享受，我一步步算計，甚至犧牲半路中意外出現的一些溫暖，隻為了達成我的目的，一步步走向我渴望的位置。

如今，我走上來了。

其實隻差一步了。

竊魂劍法練到第十重功成，可以說是當今江湖無敵的存在。

那是絕對的強大，是人人望而卻步的力量。

我提著淌血的劍立在曠野之中，俯瞰整個江湖的時候，大概所有人都認為，我成功了。

我將會是這個江湖最可怕，最強大的存在，會是他們所嫉妒的，向往的，不能達到的。

那時，我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心生一股從未有過的厭倦。

不是因為殺了太多人，是因為我突然發現一些事情。

我一直認為老天不公，他讓我二十年來一直缺失著彆人生來就有的東西。我隻能做個賊，又隻能仰望著那些武功高強平步江湖之人的天賦與威望。

可是有一天，我終於成為這樣的人了。

我發現其實每個人都一樣。

都在追逐自己沒有的東西罷了。

可得到一樣，必然要失去一樣。

竊魂劍法的心法要訣第十重，乃是徹底毀掉自己原本的根骨，任由之前所吸內力改變自己的脈絡與骨骼，讓其更加適應，從而發揮最大的威力。如此一來，威力成倍增長，可謂驚天動地。

我放棄了。

我毀掉心法要訣之時，並沒有修煉第十重。

如果修煉，自己的根骨、內功全都變成了彆人的。仔細一想，明明是任人操控了。一旦練成，武功確實可達到巔峰，無上榮光。

可我，還是我嗎？

整個身體的骨骼脈絡需要時時為吸收來的內力做出改變，承受著易經錯脈的痛苦，就像被困在一個被自己搭成的巨大的籠子裡，被動地改變著，迎合著。到時候，又會怎樣呢？

外人看來，是強者。

我自己呢？我自己隻會被困在自己所搭建的牢籠之中，永不得自由。

啊。

自由。

我突然明白，從前的我，即便眾人唾斥，受人追殺，羨慕著彆人的安寧，憧憬著強者的力量。可是我擁有的，是他們許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自由。

那些人，我認識的，海尋昭，葉辰安，杜晗杏，杜瑜，那些名門正派的掌門……好多好多，他們都被許多事情束縛著，許多事情違背著自己的意願，遷就著，妥協著。而我總是站在一旁，冷冷觀望，疑惑他們的懦弱。

我如今才知道，那不是懦弱，是因為在他們之中，唯一一個能做到來去自由，隨心而為的，隻有我。

毀掉劍譜的那一刻，我已經為自己做出了最後的抉擇。

我選擇自由。

不是為了自由放棄生命，而是用自由去作為生命的結束。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老天爺不但沒有將我遺忘，反而待我不薄。

他給了我自己去選擇生命以何種狀態結束的機會。

我做出了我自己的選擇。而且我永遠不會為自己的選擇後悔。

其實我就快撐不住了，身上的血確實是我所殺之人的，可也有不少是我自己的。我極端迅捷，他們沒有發現，可我自己知道，我沒有修煉至第十重圓滿，我的劍法還沒有那麼強大。我自己所受的傷很重，已經不足以支撐我與剩下的人再做搏鬥。

他們忌憚著我之時，我笑了笑，丟下了手裡的劍，轉身使輕功飛身而去。

後麵的人們顯然都愣在原地片刻，這才有一些武功高強些的追上來。而許多人聽了竊魂劍法的名號，連追都不再敢追。

我一路拖著身上的傷，忍著劇痛跑了很久，因為傷的原因，我的速度慢了一些，那些江湖人士在身後緊追著我。

大概有些是為了懲惡揚善，有些還是對竊魂劍譜存著念想。

總之，大概跑了七日七夜，我快要筋疲力儘之時，來到了已經許久沒來的地方——青城。

我沒有去我堆放寶物的屋子，隻是一路踏過青城鎮的街道，來到大漠口，坐了下來。

不遠處有一座山，山裡的小村莊，是我生命開始的地方。

如果它即將結束，我也希望能夠離那個小村莊不遠。

或許人之將死，都會有魂歸故裡的念想。無論是善是惡，是美是醜，是一生坎坷或百歲無憂。

"這是你家？"

身後腳步聲很輕，聲音很熟悉。

我沒有回頭看秦懷璧，隨意應了一聲，"是。"

他也坐下來，坐在我旁邊。

"醜死了，有什麼好看的？"

我瞥了他一眼，"不好看，誰說好看了。"

"不過，廣闊吧？"他笑了笑，拄著下巴。

……

從前，我喜歡這個荒涼之地，隻因這裡的許多人比我活得更加艱難。

現在，此時此刻，我腦海中浮現出的竟是曾經在沙漠之中看到過那些馬匪圍坐篝火旁的笑談。

天高地遠，來去自然。

其實這片荒涼之地無處不在的是一種珍貴到無價可買的東西——自由。

所幸，我二十年生涯，從沒缺了這樣東西。

我閉著眼，聽耳邊呼嘯而過的風。

"我送你那麼大的禮物，你是不是也該回個禮？"我開口。

秦懷璧低聲笑了笑，這笑聲卻不似從前的輕佻隨意，夾雜了一絲認真。

許久，他應了我一聲。

"嗯。"

……

臨死之前，我用最後一點生命，走進那無邊的大漠，不知道走了多遠，我倒在沙漠中，風沙很快擁抱住我，我靜靜看著格外廣闊的天，格外廣遠的地平線。

讓秦懷璧了結我的性命，是他送我最後的禮物。

讓我的同類來了結我，而不是被那些愚蠢的人亂劍殺死，大概是我生命最後的幸福。我依稀看到他收回那鋒利閃著銀光的短劍時驀然滑落的一滴眼淚。他的眼中沒有悲憫，那仿佛是一種，敬意。可惜我已經無力開口，我很想告訴他，能死在這把傳奇一般的短劍下，能被這個傳奇一般的強者致以敬意，是我一生最大的榮幸。

我的一生，回頭看看，至少在我自己看來，沒有任何遺憾。

一生自由，隨心所欲，最後在江湖之中，所有人都會記得我紀予之。

他們會記住一個強者，一個，自由的強者。

大概，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

葬身大漠，沒有人找得到我，我，永遠是故事中那個一身青衣來去無蹤的魅影。我用最低微而平凡的出身，活成了一個江湖故事之中永遠無可替代的人。

無論我身邊多少人想讓我死，我死之後，所有人都會記得我。

是善是惡，又有什麼關係？

隻要生命儘頭，無憾無悔，在自己的信仰中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便是最後的贏家。

善惡無因，生死有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