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正濃,鮮花滿地,草木的清香四溢,綠草如茵,驀地被人踩出腳印,因帶起的風彎了腰。
俊朗的少年飛奔著踏過草地,落在花上的蝴蝶翩躚而起,癡迷般繞在了他的身邊。鳥雀也嘰嘰喳喳,在少年身邊嬉戲打鬨。
跑過草地,大理石堆砌的宮殿顯現出來,肅穆莊嚴,少年一下刹住了腳步,稍微斂了放肆的笑,一步一個台階走上去。
“納西索斯。”水澤女神利裡俄珀在台階儘頭喚著她兒子的名字。
少年很快乖巧應道:“母親。”
利裡俄珀看著少年碧藍如水的澄澈眸子,那一年比一年成熟英俊的臉龐,轉過身去,默默歎了一口氣。
“後天是你的淨化儀式。”
“我知道的,母親。”
利裡俄珀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終究什麼都沒說。
眾神喜好美人,男女不忌。她如何才能護她這絕色無雙的兒子一生無憂?
利裡俄珀曾經詢問底比斯盲人預言者忒瑞西阿斯,忒瑞西阿斯告訴她:“要想兒子長命百歲,就一定不要讓他認識自己。”
她於是下令打碎自己域下的所有鏡子,並熔煉了所有能反光的金屬,禁止納西索斯靠近河水池塘,禁止有人用鮮明的詞句評價她的兒子任何話。
這樣就夠了嗎?她不確定。
淨化儀式前,她站在了少年的房間門口,喚少年的名字。
“母親。”少年很快走過來開門。
他的頭上戴著花環,身穿白色長裙,裹著華麗的綢緞和金鏈,白白的耳垂上綴著金色的耳環,纖長的脖頸上帶著月白的象牙項鏈和金葉子。
盛裝打扮,以示對神靈的尊敬,從而獲得他們的祝福。
利裡俄珀盯著她的兒子看,拿出了白色的緞帶,蒙上了納西索斯的眼睛,那宛若林中湖泊,波光粼粼的藍寶石。
“母親?”納西索斯歪了歪頭,疑問著。緞帶上的神力使他可以看見麵前的一切。
“你的眼睛太漂亮了,”利裡俄珀靠近了納西索斯的耳朵,低聲細語,像是怕彆人聽見,“眾神是善妒的。”
她施展神力,除非納西索斯心甘情願解下緞帶,否則無人可以窺探這雙漂亮的眼睛。
淨化儀式進行著,純潔美麗的少女持聖火、持聖樹枝、持香爐、持水瓶,隨著隊伍緩步行進。
在一片無聲裡,淨化儀式舉行完成。
在利裡俄珀對人民的限製裡,沒人敢議論蒙著眼睛的納西索斯。
——
他如往常一般去林間打獵,卻再次遇到了求愛的少女,“納西索斯,你已經完成淨化儀式,獲得祝福了,和我在一起吧。”
納西索斯一如既往地拒絕。
他不明白為何女孩們這樣如癡如狂地追求他,甚至有的時候男孩也……他問他們,可他們卻什麼都不說,說不能說。
他從小到大的評價就是“很普通”,“中規中矩”,“馬馬虎虎”,“一般般”,這樣的他有什麼好追求的?
納西索斯不明白。
他看所有人也都是一樣的,以至於他從來沒有心動過。
“美麗的少年,你為何要遮住你的眼睛?”溫柔而陌生的聲音響起,讓納西索斯機警一頓。
“美麗?太荒謬了。”他後退著,嘲弄道。
“我是山林女神厄科,你可不可以摘下你蒙眼的緞帶?”
膚白如雪的少女出現,像是雨後冒出的蘑菇。綠葉點綴著她的衣裙,花草做她的飾品,整個人生氣盎然。
她巴眨著眼睛,看著少年緞帶下高挺的鼻梁,玫瑰花瓣似的唇,雕塑般的麵龐,好奇少年的全貌。
納西索斯轉頭就要離開。
眾神是善妒的,他要聽母親的話,不能讓神看見他的眼睛。
厄科追了上去,她的手將觸到緞帶的時候,卻被神力猛地彈開。
她於是越發好奇了。
納西索斯慌亂地逃跑了。
“怎麼了,我的孩子?”利裡俄珀看著慌亂的納西索斯,關切地問道。
“山林女神想看我的眼睛。她還說我美麗。”納西索斯如實把發生的事告訴了利裡俄珀。
“哦,不不不。”利裡俄珀眉微皺,正視著她的孩子,“納西索斯,你並不美麗,你很普通。那些甜言蜜語隻是人類和眾神的謊言,他們喜歡欺騙純潔的羔羊。”
“我知道的,母親。我不會上當的。”納西索斯堅定說到。
利裡俄珀認可地點了點頭。
但厄科纏上了納西索斯。她看著少年在林間快樂地奔跑,和鳥雀嬉戲和蝴蝶玩鬨,看著少年拉弓狩獵,百發百中……哪怕不能窺見少年的全貌,她也漸漸動了心。
“納西索斯,你讓我看一眼,看一眼我就離開,好不好?”她跟在納西索斯身邊懇求道。
納西索斯猶豫著同意了。
他親手摘下了緞帶,碧藍如盈盈水波的眼睛露出來,他的全貌露出來,是厄科見過的,這世間最俊美的男子。
她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一下子就愛上了麵前這個少年。
“哦天呐,你真是太美了。”少女的手要去觸碰納西索斯,卻被他躲開了。
“你可以離開了。”納西索斯希望厄科遵守她的諾言。
“什麼?不不不。”厄科癡迷地叫道,“我愛你,納西索斯,我深深地愛著你,和我在一起吧。”
納西索斯一如既往地拒絕了,並且再一次道:“你應該遵守你的諾言。你應該離開了。我不愛你。”
厄科的心都快碎掉了,她墨綠的眼睛裡流出淚水,她哭著轉身跑走。
納西索斯看著女孩的背影,不解地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因為他的拒絕,脆弱的女孩一日比一日消瘦憔悴,最後死在了山林深處。
曾經被納西索斯拒絕的人們和女神憤怒不已,添油加醋傳著這件事,向複仇女神涅墨西斯禱告,希望可以懲罰納西索斯。
涅墨西斯詛咒納西索斯永遠得不到自己所愛的人,這個詛咒很快便生效了。
利裡俄珀看著回家的少年,看見他身上的詛咒,歎息一聲。
“母親。”納西索斯不明白母親的歎息。
“彆愛上任何人,否則你能獲得的隻有痛苦。”利裡俄珀意味深長地對她的孩子道。
“我知道了。”納西索斯乖順地點了點頭,卻沒問為什麼。
他若是知道了原因,定然疑惑不解。在一起從來不應該是一個人的一廂情願,他不愛向他求愛的人,所以拒絕了他們,有什麼錯呢?
愛而不得的人含怨而終,那罪魁禍首便是被愛的他了嗎?他從未接受那些他不理解的愛意。
啊,難道一個人深愛著他,他就要毫無理由回饋給那個人同等的深愛嗎?
那麼多人都說愛他,豈不是要把他的血肉骨頭都粉碎一一贈予才能滿足他們。那他寧可現在去和塔納托斯(死神)喝下午茶。
納西索斯厭惡那些虛偽的愛慕的目光,就好像想摘下花園裡盛開的一朵鮮花一樣的目光。
——
他一如既往在林間狩獵,卻被一頭蹦蹦跳跳的小鹿帶到了他從未去過的地方。
綠樹環抱著這片倒映著天空的藍色湖泊,花草垂首自憐。
納西索斯已經顧不上自己來到了母親不準他進入的禁區,他著了魔般,一步一步靠近了這片藍。
他看見了湖麵俊美的倒影,一下子連呼吸都忘記了。
那是多麼美麗的臉啊。
精雕細琢般的臉龐,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斜飛的眉毛在淩亂劉海的遮蓋下若隱若現,高而挺的鼻梁下是一張微顯飽滿的嘴唇,是玫瑰花瓣的顏色。
男孩歪了歪頭,笑容在臉上漾開,美得讓人心驚。當他歪頭的時候,露出他戴著金色耳環的漂亮耳朵。
納西索斯愣了許久,男孩似乎也愣了許久。
他緩緩低下身,匍匐在了水邊,男孩也隨著他的舉動靠近了他。
“你……你真漂亮啊……”從未如此心動的納西索斯挪開視線支支吾吾說到。
他的一顆心砰砰直跳,抿著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再次瞥了男孩一眼,他又匆匆移開視線,像是怕自己的視線黏在男孩身上似的。一見鐘情原來是發生在一霎那。
“我……我叫納西索斯,你……你呢?”
男孩沒有回答他。
納西索斯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冒昧了,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和男孩說話。
“我……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你……你住在這裡嗎?我……以後會經常來的。”
男孩依舊沒有說話。
納西索斯看著男孩的臉,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觸碰,卻陡然又縮回去了。
“我……我打擾到你了嗎?”他紅著臉起身,鞠了好幾次躬,“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
納西索斯都忘了狩獵,他總是在湖邊待到傍晚黃昏,絮絮叨叨一整天。
男孩有時候會露出懷念,露出不解,露出憂傷,露出快樂,他在認真聽納西索斯說話,隻是他從不回應。
有一天,納西索斯看男孩的臉因為晚霞而覆蓋上薄紅,紅著臉忍不住問道:“我……我可以親你嗎?你……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男孩從來都沒有回複過他,這一次也一樣。
納西索斯於是匍在水邊,探出了腦袋,緩緩低頭。他看見了男孩也緩緩靠近著他。他的心臟快要因喜悅跳出他的胸腔。
水麵冰冷,他蜻蜓點水一下,再睜開眼睛,男孩已經隨著水麵的波紋碎了。
“不不不!”納西索斯瞬間急切地喊道,“不親了不親你了,我再也不這樣了,求你不要消失,不要離開!求你了!”
他在水邊哭泣得乞求著,男孩慢慢回複了原狀,但男孩的眼裡滿是淚水,像是痛哭了一場。
納西索斯覺得心被狠狠紮了一下,他擦乾淨眼淚不住地道歉,落荒而逃般離開了湖邊。
轉身的那一刻,他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原來厄科當初,也是這樣的心情。
納西索斯整理乾淨回到家,儘量不讓母親察覺到什麼異常。
畢竟他去了禁區。
——
但利裡俄珀察覺到了什麼,一日,她悄悄跟在了少年身後。
她發現少年來到了湖邊,瞬間怒喝一聲:“納西索斯,你在乾什麼!”她的孩子一向聽話,怎麼會違逆她的話語來到禁區。
“母親!”少年被嚇了一跳,轉身不敢看利裡俄珀。
“這裡是禁區!你不能來這裡!馬上給我離開!”利裡俄珀希望自己發現的還不晚。
可納西索斯卻像是被抓住了腳腕,不走了,他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如水麵漾開的漣漪,他的聲音哽咽著:“不……不母親……我深愛著他,您不能分開我們。”
“誰?”利裡俄珀不明白了,這裡明明什麼人都沒有。
“他在這裡,您看他多麼漂亮啊……”納西索斯轉身,利裡俄珀走了過去。
“他……”少年的話語戛然而止,哭過的眼睛瞪圓了,寫滿不可置信。
他看了看湖麵上利裡俄珀的倒影,又看了看他的母親,什麼話都說不出口,腦子裡一片混亂。
納西索斯最後是被利裡俄珀拖著回去的。
“我愛他,我愛他啊……”路上,納西索斯著魔般不住地重複著,最後竟然暈了過去。
——
等他醒來,家裡好像多了些什麼。
他透過鏡子看著自己俊美的臉龐,臉上露出了沉醉,也露出了疑惑。
他纖長白皙的手指觸摸上冰冷的鏡麵,一點一點劃過男孩的臉,摩挲男孩的唇。
“納西索斯。”母親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
他回眸,看著他的母親,瞬間紅了眼眶,委屈得像一個孩子,聲音哽咽:“母親,我愛他……我很愛他……嗚嗚嗚……”
他很漂亮,一眼驚豔了時光。他永遠等待著我,一直陪伴著我,無論是寂靜的黎明還是沉默的黃昏,或者安寧的夜晚。他會聽我說話,做出和我感同身受的表情回應著我,安慰著我。他很好很好……可是他……
“我的孩子,我的納西索斯……”利裡俄珀也忍不住眼眶發紅,鼻子酸澀,她將鏡子放在了納西索斯手上。
鏡子映出了納西索斯哭泣的臉,格外可憐,看得人心都碎了。
“你很愛他……很愛他……你看他在哭呢,你想看見他哭嗎?”她的聲音溫柔,誘導著她的孩子。
“不……不想……”納西索斯擦乾淨眼淚,握緊了鏡子邊緣。
“你想繼續愛他嗎?”
納西索斯猶豫著點了點頭,“可是母親您說……”
“因為眾神詛咒你,愛上彆人,卻無法被愛,永遠得不到自己所愛之人。”
“他不是彆人!”納西索斯反駁道。
“所以繼續愛他吧,我的孩子。”利裡俄珀麵容顯得有些憔悴,如是說到。她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對的,可是她也沒有辦法了。
“你覺得他漂亮?”
“他很漂亮。”
“在你眼裡,你愛的人什麼都好。”利裡俄珀最後說到,離開了房間。
納西索斯摸著鏡子,呆呆地看著鏡子裡的男孩。鏡子裡的男孩也呆呆地看著他。
納西索斯忍不住一笑,鏡子裡的男孩也燦爛一笑。
他忍不住抱住了這塊冰涼,身體因為突如其來的寒冷而發抖,卻抱得更緊,恨不得嵌入身體裡。
納西索斯輕輕念叨著:“我愛你,我還深愛著你,而你永遠不會離開我了,真好呀。”
——
利裡俄珀解開了對她域下人民的命令。久久未照過鏡子的少女欣喜若狂,人們載歌載舞,誇耀著納西索斯的美麗。
納西索斯不在意這些,他抱著他的小鏡子,坐在湖邊,絮絮叨叨對著男孩說話,一副春天到來的樣子。
“我……我可以親你嗎?”他羞澀地問著,“不用擔心你會碎開了。”
玫瑰花瓣湊近了鏡子,留下久久的吻。冰冷和溫熱交織,也能燃起火花。
“你真漂亮呀。”納西索斯自言自語。誰說這句話他都不會心動,那隻是眾神和人類誘惑純潔羔羊的甜言蜜語。隻有他自己說時……才心動萬分。
他對他的愛絕對真誠,不慘任何雜質,不容許置疑。
夢裡,納西索斯遇見了他的摯愛。
他一如既往在林間奔跑,捕獵,玩耍,嬉笑,若碧綠裡一閃而過的璀璨流星。他跑得氣喘籲籲,滿臉通紅。
他看中了一頭鹿,正拉弓搭箭瞄準,卻被另一隻箭搶先。
“嘿!”納西索斯不滿地叫了一聲,回頭去看罪魁禍首,看見了熟悉的臉。
獵物和弓箭都拋在了腦後,他衝過去一把抱住了男孩,而男孩早已張開雙臂笑著迎接他,被他撲了個滿懷,跌倒在草地上。
盛放的花叢裡一朵玫瑰緊緊貼著另外一朵玫瑰,隨著風搖動著,搖落了露珠,恨不得把花瓣蹭掉,露出散發香味的甜蜜。
蝴蝶翩躚停留在了甜蜜處采集,舍不得離開。
“你真漂亮。”
“你真漂亮。”
兩人都一笑,在綠草毯子上打了幾個滾。直到晚霞再次鋪滿男孩紅撲撲的臉蛋,這場夢才緩緩結束。
“哦——”納西索斯坐起身,看著窗外的晨曦,捂臉叫著,耳朵通紅。
——
他常抱著鏡子自言自語,坐在湖邊的那塊地方,開出了漂亮潔白的水仙花。
——
——完——
作者有話:好了,屍體暖暖的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