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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的神 年菌 19076 字 10個月前

我要講的,是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久到故事發生的地方,都已經不在了,但是,這個故事,卻奇跡般的留下來了。

在那片密林還在的時候,無數生靈棲息其中。

陽光透過樹縫形成道道透明的金柱,張牙舞爪的藤蔓幾乎絞殺掉樹乾,互相交織成道道天梯,試圖脫離潮濕陰暗泥沼的桎梏,把葉片送到沒有誰遮擋的光明之處。好讓它們身上還青澀的果實實現成熟的夢想。

等到那一刻,覬覦良久的蟲豸頭頂觸角顫動,挪動起帶著倒刺的細足,彈開鞘翅下透明的兩片薄翼,落到那顆甜美身上,微小的口器刺穿表皮,一滴滴汁液溢出,咽不下的蜜汁滲入蟲體的縫隙,又彎彎扭扭彙聚到蟲體末端,就要直直地落向地麵,回到藤蔓出生的泥沼。

但藤蔓等的不是這個。

飛鳥帶著輕盈的氣流掠過,帶起葉片顫動,果實和蟲蟲豸瞬間隨著飛鳥消失在原地,隻留下半截斷裂的藤蔓,翠綠的橫截麵很快會慢慢氧化枯萎。

在百米開外,某顆大樹枝頭,一坨斑斕的鳥糞已然躲過層層葉片阻礙,加速下落著,隻要順利滲入沃土,藤蔓將達成這一輪使命。

而此時此刻,戴著精編草帽的女孩突兀地出現在此。

十五年未有人踏足的密林深處,苔蘚上印出新的鞋痕。

要知道,密林之所以還能是密林,就是因為其中暗藏無數的殺機,它能從人身上奪走的,遠比人能從它身上奪走的多的多。

一個毫無防備的女孩,身著尋常的藍色布衣,來到這裡,大膽得天真而無知。

任誰來說,她都是瘋狂的。

七彩斑斕被半透明粘液包裹著的鳥糞即將辜負藤蔓的時候,女孩的草帽從頭上滑落,帶著些汗水的清秀臉上,竟然是一雙閉著的眼睛!

她是個徹徹底底的瞎子!

所以,她自然看不到,在她扭過頭擦汗的時候,恰好躲開了鳥糞。

藤蔓死而無憾。

而對於這隻鳥來說,是第一次靠近這奇異動物,在未知的危險下,它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慌亂的振翅讓氣流紊亂,卷著鳥在空中翻滾著。

在放任跌落和掙紮逃離間,它選擇了後者。

就這樣,它跌跌撞撞地撲向了一顆直插雲霄的巨樹。

見血封喉箭毒木!

一隻小手輕輕阻隔在中間,一把抓住了它。

鳥為自己被禁錮住帶走而尖叫著,如果鑽進它微小的腦仁裡看看叫的是啥,應該全是“我死定了,啊,我不要死啊,啊!我死定了,跑跑跑跑,不跑就死定了!”

女孩一會就鬆手放開它的行為,它那小腦瓜子也無法理解成這是在救它,隻可能是自己尖叫奏效了。

所以,當它驚魂未定落在不遠處另一個枝頭的時候,蟒蛇的巨口一下子將它吞噬了,它變成蛇身上圓鼓鼓的一塊後,還在執著地尖叫著。

女孩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如果要問我,是怎麼知道這麼隱秘的事的,我也沒有答案,它就是這麼流傳下來了,或許是森林裡悄然誕生的智慧生靈記下的也說不定。

總之這個女孩,即使是瞎子,但她對周圍事物的敏銳感知讓她成為不俗於任何人的存在。

於是,女孩就這麼走啊走,撥開阻擋她的灌木和蜘蛛網,避開帶著劇毒的蜘蛛的青蛙,喝著闊葉上彙聚的晨露,她終於到達了。

密林裡,唯一神在的地方。

盤坐的身影和女孩差不多高,五官已經被青苔模糊。

在陽光和生命一樣珍貴的地方,神像麵前,生靈空出了一大片璀璨的陽光。

我相信,任何人麵對此,都要生出一種想法來。

神在等我。

等我虔誠地跪在那,去填滿那個被溫暖陽光照出來的缺口。

女孩看不見,但她還是走向了那裡。

鞋底層層堆疊的苔蘚和汙泥,脫落了下來像兩張餅,女孩的腳步一下子輕快了。

是神在催促她。

當女孩站在光裡的時候,世界一下子安靜了,那一瞬對她來說,應當像萬物都清空了,隻留下她和麵前沉默的神像。

她伸出胳膊,用力地抱住了神像。

那一刻,密林裡,大大小小的生靈都停下來了,捕食者忘記了饑餓,被捕食者忘記了恐懼,隻有生者走向死亡的腳步還在繼續。

………………

還記得我之前提到過,密林十六年未曾有人踏足,而十六年前,四十三名村民為了躲避戰火,曾經也走過這條路。

走在隊伍最末端的,是一對帶著三個孩子的夫婦,兩女一兒,孩子還沒意識到這是場帶著犧牲意味的逃亡,還以為是什麼特彆的遊玩,嘰嘰喳喳,漫不經心。

丈夫攙扶著妻子,同時還要注意三個孩子不能走散,幾乎精疲力儘。

在跨過一根倒下的樹乾時,腳下滑膩的泥苔讓他失去平衡,一下子壓在妻子腰上。

“哦!爸爸摔倒嘍!”

小兒子率先叫起來。

兩個女兒圍到邊上,看到媽媽麵色發白,也大喊道:“不好不好,爸爸快起來啊!”

丈夫當然知道,必須快點起來,畢竟,妻子肚子裡還懷著個五個月的孩子呢!

可越是急著爬起來,腳底越打滑,等聞聲趕來的村民幫忙扶起來的時候,妻子已經滿頭冷汗。

“你們啊,怎麼這麼不當心,這孩子你們還想要嗎?”

前麵傳來旁人碎語,雖然是關心,但話聽著刺耳,他倆卻低頭沉默不語。

到底想要嗎?他們回答不上來。

如此險境,能不能平安降生是個問題,可就算是,生下來了呢?

或許,它不降生比較好吧。

夫妻兩不可避免地這麼想著。

當晚,村民尋了一處較為平坦之處安營紮寨了。

吃了些野果和帶來的乾糧,大家也困了,留了一從搖曳的篝火,就都疲憊地睡去了。

驚醒夫妻的是貓頭鷹的夜啼。

它近得像是就貼在耳邊,又無處不在,就好像密林裡每一顆樹上都有一隻貓頭鷹,正死死盯著這裡。

周圍的鼾聲沒有片刻遲疑,讓他們幾乎以為是還在夢裡。

直到夫妻兩個焦躁的翻身動作越來越大,徹底被對方發覺。

他們坐了起來,篝火已經快要熄滅了,隻有燒得碎裂發白的碳渣子中間,還有股亮紅的光在微弱地呼吸著。

丈夫又拿了點乾枝插進去,嘎吱作響,直到火苗伴隨著煙霧爬上樹枝,他才又堆了些粗木上去。

森林裡木頭潮氣重,煙一下子大了,他仔仔細細吹了一會,直到煙小了,熱氣撲麵,他才轉過身,要叫妻子一起來烤一會。

妻子卻不在那了。

他馬上站起來,轉看一圈,聽到不遠處有處窸窸窣窣的聲響。

自然循聲找去,扒開草木,走了幾步,就看到妻子的背影。

他正要叫她,卻一下子哽住了。

他看見,就在前方,有一團銀白色的亮光,照著一尊神像。

也許曾經也有人們因為天災或人禍,選擇來到這片密林,在這裡造了一尊神像,如今周圍,除了這座神像,卻再也找不到一絲人生活過的痕跡。

它們是怎麼做到的,是如何在這裡生活的,如今又去了哪裡,都已然無跡可尋了,隻有留下這座無名的神像了。

妻子仔仔細細地擦拭著神的臉,露出一張充滿慈悲的麵孔。

冷白月光在祂臉上變得出奇的柔和,祂垂著的眼眸,好像正看著深深跪在他麵前的夫妻。

妻子輕輕撫摸著肚子,那裡微微隆起,上麵有幾道銀白色的紋路,摸起來微微內陷,那是她曾經生育過兩個女孩,一個男孩的證據。

而現在,她跪著,要為裡麵她第四個孩子,問神:

“它能活下來嗎。”

一片樹葉悄然飄下。

夫妻兩緊緊握著手,死死盯著它,就好像它是審判者的錘子,劊子手的刀。

是正麵。

顏色發深,葉脈微微凹陷,正是承接所有陽光的,代表著無限生機的,正麵。

神做出了回答。

丈夫沉默著,撿起那片樹葉,舉到頭頂,鬆手,再次讓它落下。

樹葉在空中之字形下僵著,他們死死盯著它每一個動作,每一次翻轉都叫人揪心,它打個轉,就像在他們腦袋裡鑽個窟窿,疼的涼嗖嗖。

它終究是要落地的,審判者之錘落下,砸爛了妻子腦子的期待,劊子手的刀落下,割斷了丈夫心裡的希望。

神說,這個他們並不想要的孩子,必然呱呱墜地。

密林的風開始吹了,萬千樹葉飄落,落在夫妻兩頭上,臉上,身上,落在他們死死握在一起的手上。

“沒事的,會解決的。”丈夫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說道。

妻子也點點頭,一滴眼淚落下:“對,一切都會解決的。”

……………………

兩個月後,戰火徹底過去了,村民才敢陸陸續續走出密林。

夫妻也帶著三個孩子,回到了家裡。

好像一切都沒什麼變化,他們照常和村裡人打招呼,照常在田裡勞作,而他人對於那個未出生孩子的祝福,他們也笑著收下。

隻是到了夜裡,等三個孩子睡下後,他們會悄悄點起一盞小燈,燈火如綠豆般微小,泛著藍綠色的光,還沒等燒亮起來,又被匆匆吹滅了。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丈夫懷裡藏的一團紙包裡的東西,已經到了妻子嘴裡。

“快些咽下吧,這地鼠是我掘地三尺才抓到的,隻要吃下它的爪子,你吃上七日,一定能把它給挖掉。”

小小尖尖的東西,就一路劃著妻子的舌頭到喉嚨到食管子,一路向下。妻子吃完,嘴裡一股濃重腥味,像埋過屍體的泥巴,由內而外的腥臊腐臭,熏得自己睡不著覺。

躺著翻來覆去許久,她忍不住爬起來,摸黑給自己舀了幾勺米酒灌下去,咕嘟咕嘟的動靜吵醒了最小的兒子。

“你在偷吃什麼!”他聲音洪亮,毫無睡意。

莫非剛才他們乾的隱秘事都被小兒子看在眼裡,她一下子慌了,說不出話來。

還好丈夫一下子坐起來,拍在兒子後腦勺。

“彆說話,睡覺!”

這才算過去。

就這樣提心吊膽的過了兩個多月,期間,妻子吃下各種古怪的東西,也日日勞作,甚至悄悄對著肚子打過好幾拳,這肚子還是一天天大了,甚至,每次她服下那些東西後,就會出現劇烈的胎動,清晰的手掌印和腳底印不斷在肚皮上湧現。

夫妻兩透過這種種確定了。

這是神的詛咒。

否則它怎麼會有強大到可怕的生命力?

這對他們來說,就像是種可怖的威脅,用儘手段,他們都無法殺死一個胎兒,世上哪有這樣的事!

他們無數次後悔,為什麼要多嘴,去問什麼神!

或許,在密林深處深處的石像裡,住了尊邪神,祂就是要懲罰他們,要把這個可怖的怪物帶到這個世上!

深深的恨意產生,同時,他們也決定,暫時放棄這個計劃吧。

它現在仗著隔著層肚皮,但等它生出來,再找個機會除掉也不遲。

那本來就是他們不打算要的東西。

它的命本來就是他們給的,也該由他們決定是否奪去。

他們這麼認為的,也堅定地依此執行著。

……

講到這裡,我不得不解釋一下。

這肚子裡的孩子,無疑是故事的主角,為什麼她的父母想要除掉她的念頭如此重,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執念了。

不是說,人在有生存危機的時候,會格外重視自己的後代嗎。

我當初,也是大為不解。

不是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是天性的嗎,而且那隻是個無害的胎兒,怎麼在他們眼裡就成了個必須要鏟除的怪物了?

後來,我回味這個故事的時候,發現許多被刻意隱去的內容。

諸如,他們是如何度過在凶險密林裡的兩個月的,出來後,那被戰火波及過的村子,是何種模樣。

懷著孩子的母親,□□是否痛苦?

這些客觀存在的苦難,他們當然有被描述的意義和價值,但對於這個故事而言,可能會讓聽者誤以為,沒有富足安寧生活條件的人,是沒有資格去孕育孩子的,實際上,愛孩子的心,是不會被物質條件改變的。

即使活著是充滿苦難的,每個人也都有活下去的資格。

總之,我在心裡,為他們反人類的行為做出了無數的解釋,但是,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始終不會變的。

這都不是那個孩子的錯。

父母所受的一切苦難,都不是應該被怪罪到她的頭上,他們沒有給她該有的關愛,卻把她不應該承受的,對世界的恨,全部施加在未出生的她身上了。

……

世間往往是充滿變數的,昨日的仇恨到明日,可能就成了恩情。

伴隨著村裡一位女嬰出生的啼哭,村外也帶來了個天大的好消息。

傳信人是地方官的手下,端的是一副趾高氣昂樣,正坐在全村最乾淨的桌邊,喝著全村最好的米酒,他手邊有一封蓋了紅戳子的信,村裡人都紮堆聚在門口,看著那張黃紙包,就好像看見了現烙的的大餅卷燒肉,上頭還抹了剛炸的辣椒油,止不住咽口水。

傳信人也不急,喝完手裡的米酒,抬了抬碗,示意。

再來一碗。

還能怎麼辦,隻能按住性子給他倒。

給他倒酒的,正是那剛出生孩子的父親,他看著自己家釀的酒從罐子裡流出去,就好像自己的心讓人捅了一刀,流的是自己的血。

那邊孩子她娘生產完還很虛弱,正躺著休息,他倆約定好了,現在全村人都在這,正是大好機會。

等回去後,大家隻會看到一位母親,抱著早夭的孩子在哭泣。

想到這,他心裡暢快了不少,倒酒也大方了許多。

等喝完這碗,傳信人終於長舒一口氣,去摸那個信封。

村裡人心一下子提起來了。

信寫的都是官話,讚頌聖上的馬屁話一堆,有用的說出來又饒了八百個彎子,凝神細聽才明白個大概。

原來是,國家打了勝仗,收繳敵軍好多物資不說,敵國為了求和,還加送了大量珍寶,更是有美女數十名,均是妖嬈嫵媚,風姿卓越,龍心大悅。所以,將米糧食賞賜給戰線所及的之地,以表達慰藉和關懷。

父親想了想,按捺住喜悅,問了個大家都關心的問題。

“所以,到底是什麼個分法?”

送信人伸了個懶腰,慢悠悠道:“大概是按人口分吧。”

輕飄飄一句說完,就動身去下個村子了。

留下的村民隻是楞了一會,就開始躁動起來。

隻有一個人呆在原地,有人從後麵拍了拍他,說,恭喜你,家裡又剛添一人,好事成雙哦!

他才如夢初醒,推開擋在他前麵的人群,像瘋了一樣往家跑去。

隻留下背後他的三個孩子,對著他的背影高喊:“爸!!!”

嗓子像攤開掛在灶膛邊烤了三天三夜,乾得沒有一滴水分,劇烈刺痛著,肺也呼啦呼啦地起伏個不停,他趴在家門上,低頭啐出一口血,才顫抖著手推開門。

那是他和妻子,拚儘全力,無論如何都要弄死的孩子,那個生命力強大到詭異的像怪物一樣的東西!那個把自己妻子吃成骨頭架子的罪魁禍首!他現在,從未如此祈求過,無論是怪物也好的任何東西,他的孩子,那個能給家裡帶來一人份口糧的,他們的孩子,一定要活著!

她必須活著。

滿是狼藉的屋子裡,充斥著濃重的羊水和汙血的腥氣,有一個小木盆放在地上。

上方桌上破了個洞的水缸裡,一道細細的水線正慢慢貼著邊流入。

盆裡安睡的小家夥還閉著眼,水已經沒過了耳朵。

那是她親生父母給她布的死局。

也隻有她的父母能為她破除。

…………

總之,她算是正式出生了,算是托她出生的福,一家人解決了溫飽,雖然發的糧有不少發黴生蟲的,但靠著它們,也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還有富餘,田裡的作物終於也到了能收獲的時候了。

三個哥哥姐姐每天圍著新生兒嘰嘰喳喳亂叫,把她逗得咯咯咯笑個不停。

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著。

這大概就是,昨日的仇變成今日的恩吧,隻是這今日恩,明日不知又會變成什麼。

…………

當她一歲時,被家人發現是個瞎子的時候,他們的反應絲毫不讓人意外,她被取名叫做小霞,這件事也毫不意外。

隻是沒人問過,缺陷被取在名字裡的小霞是什麼感受。

在她六歲的時候,皇帝換人當了,救濟糧也停了,周圍人開始更加忙碌了。

小霞也從家裡那條大通鋪搬到屋子後麵的雜物房住了,除了給口飯吃,其他時候,一概不管。

她算是有了都屬於自己的小小空間。

小霞也是這時候展現出她的不俗之處的。

還口齒不清呢,就常口出驚人語。

起初沒人當回事,隻覺著是個膽大的娃娃,敢自己一個人在村子裡到處走,嘴裡還嘀嘀咕咕不知道再說什麼。

現在,她口齒清晰,聲音洪亮,一開口,說什麼,中什麼,仿佛世間萬物的聲音和氣息都能被她察覺,上能預知天氣,下能通曉河流。

就像老天把小霞的眼睛錯種進了土裡,它們生根發芽,結出蒲公英一樣的種子,飛遍了世上的每一處。

小霞最喜歡在村裡的小河邊釣魚,一支青竹,一根棉線,加塊石頭當墜子,彎一根繡花針綁上,粘半粒米,站上不出一刻鐘,就上來一尾魚。見者無不稱奇。

她父母走在村裡,都要被人誇好福氣,生了個女兒沒長眼睛,卻開了天眼。

他們卻隻能訕笑著。

等人走了,就把小霞拉到一邊,小霞手裡還握著魚竿,那尾黃辣丁還掛在勾上昂嗚昂嗚地叫著,活蹦亂跳地甩了小霞一臉魚腥味的河水。

“你以後,還是少來釣魚,最好,還是彆到處走,在家裡做點手工活就蠻好。”

父親說完,就連著魚把杆子收走了,隻留下小霞在原地。

她用袖子擦了擦臉,沒把那魚腥味抹去,反而嘗了一嘴土味。

是鹹鹹澀澀的啊,原來土是這種味道。

小霞又在河邊蹲了好一會,她聽見,魚群還聚集在那,咕嘟咕嘟地在啃食她之前丟下去的那一大坨香噴噴的菜籽餅。

她突然站起來,手裡抓了一大坨混著泥土石子草根或者牛糞的大疙瘩,高高地舉了起來,掉了她一腦袋碎渣子,然後,她用力地丟下向魚群。

微微大喘了幾口氣,聽到在劇烈的噗通聲後,一條條驚慌失措的魚尾慢慢四散遠去,水裡再沒什麼特彆的動靜,小霞才垂下了頭,拍拍手,往家走去。

叫他們父母來說,她所謂的開天眼,隻讓人毛骨悚然。

明眼人也好,瞎子也好,都要有個人樣子,這成了個異類,算什麼?

他們倒希望小霞隻是每天在家裡呆著,彆到處亂走,那些事說中了又能怎樣,顯得更加特彆有什麼用。

在人堆裡活著,就該讓自己融入進去,而不是突兀在那,俗話說,槍打出頭鳥,成為異類,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一生都在踐行這一點的他們,當然還是會做些發財夢的,隻是相比被當成異類,平庸和窮困顯得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而對於小霞,這個眼睛缺席的人生,被更多,更遠,更加刻骨銘心的嗅覺,聽覺,味覺,觸覺等等一切感知所填滿了,就算她的父母並不為自己驕傲,她也要做讓自己滿足的事。她堅信,自己受到了某種指引,或許她身上,帶著某種使命也說不定。

就這麼又過了十年,這是很輕盈的十年,是不需要任何英雄好漢的十年,是嫩芽長成樹木,即將結出果實的十年。

小霞的姐姐哥哥都成了家,姐姐們嫁給同村的人了,而哥哥不顧反對,和大老遠外村的女孩私奔了,從那以後,隻在此年回來過一次,其他時候,就杳無音訊了。

這一天,小霞正在編製著手裡的草帽,被撕得細細的稻草在她手裡活潑地跳動著,小霞卻麵無表情,好像她的手是個寄生在她身上的有自我意識的生命。

當小霞的父母帶著媒人推門進來的時候,她也是這個樣子。

庸俗的戲碼又要上演了。

一個瞎子和一個瘸子是相當適配的,婚期將定在下個月十八號,良辰吉日,未來一定會幸福美滿的。

媒人如是說道。

她說她不想,他們說,這是你應該做的。

送走媒人,父母沒有管依舊在那麵無表情編製草帽的小霞。

就當著小霞的麵,欣喜地討論著,將要得到什麼彩禮,就像這是與小霞無關的事,隻給她留下這一句話。

“我們最大的期待,就是有人能要你,也算是不辜負我們養你到這麼大了。”

我為什麼要回應你們的期待啊,我生來就是辜負過你們的嗎,不能和彆人配婚,我的出生,就毫無價值嗎?

這些問題小霞沒有問出口,或許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但是,她不想回應任何人的期待,她不覺得自己辜負了任何人,她的價值,也不需要彆人來證明。

就算不被任何人期待,就算沒人會為自己驕傲,就算隻是孤身一人,她也要活。

可是,就算小霞意誌再堅定,內心多麼強大。

應該是她最最親近人,說出這樣的話,小霞還是忍不住懷疑。

或許,她真的錯了。

嫁給一位非常適配的人,生下他的孩子,組成完整的一家,才能獲得完整的幸福。

我會成為丈夫的妻子,孩子的父母,我會成為一個更加完整的我嗎?

那如果我不能成為呢。

那我是什麼的?

父母會承認我是他們的女兒嗎,哥哥姐姐會承認我是他們的妹妹嗎,還有更多有關的,無關的,難道都會因為這個,離我而去嗎?

那時候,我又誰呢?

小霞迫切地渴求著答案。

這是種奇異的感受,無法向任何人解釋獲得理解的。

一股巨大的衝動趨勢著她,去踏足村子北邊,那片人煙稀少的野地,再向前,有一片密林,她知道,有什麼在等著她。

…………

畫麵來到了密林,小霞欣喜地抱住神像,在安靜到極點的密林裡,祂成為了她全部的感受。

被太陽曬得溫熱的表麵,雕琢的刻痕裡藏著泥土的氣息,毛茸茸的苔蘚輕輕掃過小霞的臉頰,這是她想象過無數次的擁抱,小霞從來沒有擁抱過彆人,也沒有被彆人擁抱過。在幻想裡,就是這樣溫暖的,苔蘚就像頭發絲一樣,弄得人發癢,雖然石像抱起來不是柔軟的,但神像被她抱著的時候,一定感受到了她的柔軟。

當密林裡,生靈重新開始叫囂的時候,小霞鬆開了胳膊,些靠著神像坐下了。

來的時候,她覺得有好多話要說,但現在,她覺得什麼都不需要說了。

在十六年前,小霞的父母就在這裡,問了個已經在他們心裡有答案的問題,最終他們不顧神的回應,執意做了相反的決定,但她還是活到了現在。

現在,她也來到了神麵前。

事實上,無論是神給出的答案,還是她自己心裡的答案,現實都沒必要遵循的。

哪怕不遂人願,也不必非得怪罪,對於自己無可奈何的苦難的悲痛,何必苛求他人的理解。

小霞生來就看不見,沒有見過光明,就不知黑暗為何物,她曾經試著猜想,如果我再也摸不到任何東西,聽不到任何聲音,分不清東南西北,萬物都變得無味,那應該就會接近黑暗了吧。

想到永遠都不會麵對黑暗,小霞總是會暗自慶幸,但又忍不住失落。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是在渴求著的。

其實,她不知道這尊石像裡,到底有沒有神。

如果有,祂應該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希望她被生下來的吧。

想到這裡,小霞突然臉頰發燙。

或許,這就是,被愛的感覺。

那麼,請容許我再多要求一點,就當撒個嬌。

小霞再次抱住神像,太陽照著她的後背,溫暖得有些發癢。

“我想見你。

用我的眼睛,

真真切切地,

看你一眼。”

小霞說完,都被自己逗笑了。

真傻啊,她居然還真的掀開眼皮。

以為隻是說幾句話,美夢就能成真。

當然什麼都不會有。

接下來的時間裡,小霞就坐在神像邊上,有細小的潮蟲爬過她的腳趾,或是好奇的蚯蚓探頭來觸碰她放在邊上的草帽,這些小霞都知道。

她也知道,神像一直在她邊上,雖然這隻是她一廂情願的看法罷了。

等身上變冷,小霞知道,是太陽落山了。

也該回去了。

………………

小霞回到家的時候,一切就像她從沒出走過一樣平靜。

那天夜裡,毫無預兆地下起了大暴雨。

小霞總是會在這樣暴雨中陷入甜美的熟睡。

那純粹而延綿不絕的粗獷響聲,讓小霞終於不用再聽見,從各個方向,各個角落裡,人試圖借著夜色的掩護,放任自己隱秘齷齪的欲望肆意橫流的動靜。

小霞做了個夢,事實上,瞎子又能夢見什麼呢?

……

小霞聽見了兩個聲音。

一個又快又細微,隻要她動動胳膊,它就跟著加快,小霞知道,那是她胸膛裡那顆小小的,紅色的肉粒在跳動。

一個規律又龐大,伴隨著像抽水機一樣的動靜,好像有千萬大大小小的江河流圍繞著她在流淌,帶給她溫暖而濕潤的感受。

這是種熟悉又陌生的動靜。

她試圖在這裡站起來,可到處都是滑溜溜的牆壁,柔軟而富有彈性,剛踩上去,她就自己打了個轉。

她想大聲呼喊,一張嘴,帶著奇異腥香的粘稠液體就湧進嘴裡,她被嗆得直咳嗽。

想要大口喘氣,可這液體好像無處不在,她怎麼掙紮,都無法呼吸。

慌亂間,她抓住了根滑膩膩的帶子,上麵也有著細微的跳動透過手心傳遞過來,和那個龐大的震動是一個頻率。

小霞在慌亂間,忍不住攥緊了它,但隨即而來的窒息感,讓她又不得不馬上鬆開了。

她順著摸過去,是一大片疙疙瘩瘩的圓盤,以帶子為中心像樹根一樣蔓延出密密麻麻的脈絡,它緊緊地嵌在困住她的牆壁上,小霞又順著帶子朝裡摸想要一探究竟。

一寸寸地挪動著手,而在那根帶子的儘頭,竟然是自己的身體!

她從未想過,自己身上竟然會長出如此詭異的東西!她聽說過有種寄生蟲,頭部長著細密的牙齒,會在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鑽進人的皮膚,等人發現的時候,它已經紮根在人的血肉裡,咬牙拔出來是個醜陋肥碩蠕動著的大蟲,身上還要留下一個潰爛流膿的大洞!

小霞開始劇烈掙紮起來,拳頭和腳不停攻擊著困出她的肉牆,直到,一個朦朧的聲音傳來。

“你怎麼還沒死,彆動了!”

這句話有如魔咒,小霞一下子呆住了。

這個聲音她怎麼可能不知道,那是,她母親的聲音啊。

原來,她就是寄生蟲。

為了殺死她這隻寄生蟲,他們煞費了苦心。

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在深夜從上方的食道進入,落儘胃裡,被燒得發出滋滋慘叫,稀裡糊塗地跟著腸子在她周圍彎彎繞繞爬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化為一粒粒糞便,於第二日早晨從下方的排出,落在爬滿蛆蟲的糞坑。

小霞靜靜地聽著這一切。

小霞出生的那天沒有哭。

這到底場夢,還是一段沒有被想起來的記憶?

她為什麼這麼真切地絕望著。

還熱氣騰騰,渾身黏糊糊的小霞,感覺自己被放進一個濕冷又狹小的地方,帶著股腐爛木頭的黴味。肚子上草率剪斷的臍帶應該還在滲血,她難受地扭動,嬌嫩柔軟的背部摩擦得通紅。

“嘀嗒”一聲,小霞被額頭上的冰涼刺激得一抖。

很快,聲音越來越密集,冰涼變成一種長時間的感受存在於小霞的額頭上,沿著太陽穴和麵頰出現在脖子下,開始向四周蔓延。

小霞的眼皮在不斷地衝刷和刺激下,開始劇烈地顫動抽搐起來。

她猛然睜開眼睛。

一種奇異的感覺衝刷了小霞的大腦,就像在那兩顆名為眼睛的濕潤彈性圓滑的球體突然與腦子與世界建立了聯係。

黑色瞳孔裡細細的線條飛速聚攏又舒張開,模糊又強烈的感受裹挾著完全陌生的磅礴信息,從那兩個小小的洞裡,粗魯地鑽過狹小的通道,淩亂地在腦子裡交錯閃現。

小霞努力調動所有意識,從一片嘈雜混亂中,她伸出了一隻手,狠狠地攥住,那條落在她額頭的閃閃發光的透明亮線。

那涼爽的觸覺,帶著微微的粘滯感,從她手心向下沿著胳膊爬行,留下濕濕的痕跡,叫小霞一下子認出來了。

這是水。

是魚生活在裡麵,人會淹死在裡麵的水。

一滴粉色的淚從小霞眼角流出,她的下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一股莫大的悲傷在嬰兒脆弱的皮囊下波濤洶湧著。

伴隨著一聲啼哭,一道強烈的亮光出現了,一雙粗糙的手把她從水盆中提起,極速變化的視野像無數條揮動的彩帶,最終,定格下來,她見到了兩張麵孔,四顆黑亮亮的眼珠,四個相同的倒影顯現,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了,自己擁有雙眼的一生,而穿過一切的儘頭,一座神像的身影靜默著。

…………

是一道雷驚醒了這場夢。

小霞劇烈地喘息著,一頭冷汗混合著從破裂焦黑牆壁飛進來的雨水,流進她瞪大眼睛裡。

那雙眼睛亮得可怕,它們急切地轉動著,在雷光消失後的黑暗裡,尋找著什麼。

站起來,那塊她曾經不靠眼睛也能靈活穿行的小小空間,現在隨處都是萬丈深淵,她不得不靠著雙手猶豫地摸索著牆壁,慢慢的,向著應該是門的方向移動。

推開那扇木門的同時,她被門檻絆倒,跌跌撞撞地摔進雨裡,吃了一嘴土腥味的泥水

小霞翻了個身,雨水一下子就把她淋了個透,在冰涼的臉上,兩股熱淚順著眼角流下了。

……

小霞從來沒有因為看不見而束縛一樣,小霞也沒有因為看得見而獲得額外的自由。

她在昨夜那幾乎要被黑暗淹沒的絕望中,第一次賣力地敲響了父母的門,他們在短暫的驚訝過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扶起了小霞,把她送回了那間柴火房。

在這場暴雨結束後,是一片水藍色的晴空,無風無雲,樹梢靜立。

小霞從門縫裡癡癡地窺視著。

隔著一道土牆,她的父母正在和媒人討論著她的價值,估計是多要了不少彩禮,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談妥後,一道鐵鎖和大量的石塊堵在了小霞房門前,隻留下一些事物和水,還有這道門縫。

一切新事物都讓她戰栗,閉著眼睛無比熟悉的一切,全都變成了不認識的模樣。她嘗試閉上眼睛,很快驚慌失措地睜開,不出意外要被眼前的事物嚇一跳。

當飛鳥掠過天空,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抓取那小小的生物,指尖一下撞在門板上,挫得生疼。

她捂著手指蹲下,又在站起來的時候,突然眩暈,低頭看,腳像不受控製一樣,胡亂邁著,地麵像是隨機出現,一腳突然落空另一腳還沒放下就觸到底了,一個轉身膝蓋又嗑在床腳。

最後,她爬著回到那條門縫邊上,繼續盯著那塊天,一切都是那麼讓小霞困惑。

就這麼過了七次日落,有許多人在小霞門前議論紛紛過,但沒多久,這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恢複了寧靜。

父母在第八天給小霞送來了新的食物和水,一打開門,小霞就慌亂地躲到角落,這讓他們稍微擔憂了一下,但更多的是滿意。

擔憂出嫁那天彆丟了他們的人,滿意她這個樣子,幾乎不可能逃跑了。

這次食物有十天的量,等吃完,差不多就到了日子。

他們暢想著糧倉一下子要多出來的五穀,房梁上掛滿鹹肉,院子裡跑滿了雞鴨鵝,屋後頭將會站著一頭正值壯年的水牛,他們走在村子裡都揚眉吐氣,樂於和每一個人打招呼,夜晚的夢境裡,也是格外的瀟灑。

就是這還不夠,恰好這幾天田裡也不忙,他們得空就坐在村口人來人往的曬場上,逮到一個人,就要從頭講起自己女兒是如何一夜之間重見光明,原本瘸子配瞎子,天經地義,這一下子就讓對方高攀上了,他們趁機多要了好幾成的彩禮,是多麼多麼好福氣啊。

村裡人耳朵都聽起繭子了,見了他們都歎氣。

就這麼坐了五天,一個陌生麵孔從村口出現,急匆匆的樣子,夫妻兩一下子兩眼放光,終於逮到一個沒聽過的了。

他們趕忙攔下。

誰知那人沒等他們說什麼,就從懷裡掏出一封黃紙包,塞在丈夫手裡,隻說了句:“快些吧,把這個給你們村長,晚了就來不及了!”

“什麼什麼?你說清楚!”

夫妻見那人馬上要走,急想拉他回來。

“害!還能是什麼,快打仗了,也就十幾天了,想活命就快點逃!”

那人疾言厲色地說完,就甩開他們走了,隻留下目瞪口呆的夫妻。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妻子哀愁地蹲下。

丈夫死死盯著手裡的黃紙包,眼睛像要滲出血般通紅,嘴裡喃喃道:“不行,都是我的東西,等拿到了再說,拿到了再說……”

那封燙手的黃紙包在床墊子底下壓了四天,他們心驚膽戰地過了夜不能寐地四天。

一是怕此事敗露,二是怕戰火來得太早。

他們隻是悄悄收拾了一團包袱藏在牆角,村口也不去了,就天天死死盯著包袱,豎著耳朵聽周圍的動向。

還好,村與村之間隔得比較遠,加上最近天氣變幻莫測,也沒人出村走動,目前,一切似乎相安無事。

俗話說,三裡不同鄉,五裡不同俗。

在他們村,有一個特彆的婚俗。

在接親的前一天,要在新娘和新郎的家門前,燃起用木柴稻草和艾草搭建的火堆。

從寓意上來說,能夠祛除邪祟之氣求順利,保平安,從功能上來說,一下子就叫村裡人知道,哪兩家人要喜結連理了,而隨之蔓延起來的滾滾濃煙,代表著生活的煙火氣,代表未來生活富足安康。

這滾滾濃煙肆意蔓延,也順著門縫,飄進小霞所在的小屋子裡。

她仍然被鎖著,外界的熱鬨和喜慶好像和她無關,再過幾個時辰,早已準備好的胭脂將抹上她乾涸無血色嘴唇和腮幫子,紅色喜服將換掉她一身臟臭的衣褲,紅蓋頭將落在她的臉上,蓋住一片茫然。

而如此濃密集中的煙霧,將帶著小霞無限的絕望,飄上萬裡晴空,又穿過千裡之外,落在遠方瞭望台戰士的眼裡。

五穀尚未堆滿倉庫,房梁尚未掛滿鹹肉,雞鴨鵝還沒到達院子,那頭正值壯年的水牛正不斷躲著那隻想往它牛角上綁紅色蝴蝶結的手。

隨著夜幕降臨,第一支帶火的箭以淩厲的弧線落下,點燃第一座茅草屋,緊接著,尖銳的破空之聲不斷響起,密集的光線紛紛落下,整個村子被熾熱的火光照耀,把村民驚恐的麵龐照得無比深刻。

那頭水牛瘋狂掙脫掉它從出身起就戴著的鼻環,瘋狂朝野地池塘裡跑去,滴了一路的血。

不斷有慘叫聲響起,有渾身被火吞噬的人痛苦地在地上哀嚎打滾,運氣好的及時扒掉火衣,□□著身子在地上爬行,緊接著又一支箭從天而降,紮穿了心肺,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就這麼死在了家人麵前。

慘劇不斷上演著。

小霞的夫母在這片混亂中,已然夾著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往村邊的野地趕去。

眼見著那片火光遠了,他們才稍微放下心。

當路過池塘的時候,他們看見了那頭綁著紅色蝴蝶結的牛。

那本該是他們的牛。

咬了咬牙,還是扯著牛角,連踢帶打地把牛趕出池塘,帶著一起走了。

這附近是片墳地,要是繞過去要費不少時間,遠處傳來的劈裡啪啦的火聲和連綿不絕的慘叫聲讓他們心神不寧。

這夜的烏鴉叫得格外淒厲,繞行的這段路他們走得口乾舌燥,心臟狂跳。

等終於臨近密林,夫妻兩控製不住地欣喜,很快就要逃出生天了!

誰知牽著的水牛突然犟了起來,死活不肯前進,丈夫脫下鞋子,死死抽了十幾下它的腦袋,水牛眼睛都紅了,也不再往前邁一步。

妻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拉住丈夫,勸道:“走吧,走吧,等過去了,再來找吧!”

丈夫啐了口唾沫,才穿上鞋走了。

兩人終於繞過了這片墳地,已經是滿頭大汗。

一聲輕輕的歎息突然從身邊響起。

一匹烏黑發亮的馬正用它同樣烏黑發亮的大圓眼睛望著他們,微微顫動著鼻孔,又吐出一聲悶熱的歎息。

再往上,細密排布的鐵甲倒影著遠方顫動的火光,伴隨著微微的皮革摩擦聲,一柄長槍悄然橫在了他們麵前。

他們最後看見的畫麵,是那皎潔的月光下,鐵騎頭盔的陰影中,一對駭人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的同時,藍色的刀光劃過,自己飛上空中,血色飄舞,同時飛起來另一張熟悉的麵孔上,是還沒來得及成型的驚恐,他們就這樣落在了草地上,鑲著蹄鐵的馬蹄在地上輕盈地點了幾下,就朝著遠方地火光奔去了,一麵巨大的旗幟在後麵劇烈翻飛著,召引著身後不計其數的兵馬。

兩顆人頭在不斷閃過的密集馬蹄和腳步縫隙中完成最後的對視,就淹沒在了震天的呐喊聲裡。

一場雨澆在焦黑的村落,微弱的滋滋聲後,最後一縷黑煙也熄滅了。

那封黃紙包展開在旗幟下鐵騎的手裡,很快就被雨打濕而字跡模糊,大手一用力,就攥成了一攤爛渣,隨手丟在雨裡,發出輕微的響聲。

鐵騎調轉馬頭,一甩長槍上的鮮血,就帶著兵馬撤離了這個計劃外的村落。

他們走後許久雨才停下,一扇已燒得焦黑的木門從裡向外碎裂了。

小霞熏到汙黑的臉上,有兩行被淚水洗出的白線,她用力的抹了把臉,白線被擦得模糊。

這是她第一次用雙眼去看她從小生活的村莊,它卻已經麵目全非。

還保留著生前掙紮慘狀的焦屍遍布,被亂箭射穿後架在半空中死去的隨處可見,而全家抱在一起,儘數被攔腰斬斷的更是慘烈,散落的肉塊腸子一下就鋪開幾丈遠。

而無一例外的,他們都麵朝野地方向。

淒厲的叫聲哇地響起,小霞抬頭,烏鴉在頭頂盤旋著。

黑影從天而降,飛速煽動的翅膀間掉下一根閃著藍綠色光澤的鴉羽,這些黑色的生靈就要來消化還這些屍骸。

小霞眼睜睜看著一隻烏鴉叼住一小塊肉,堅硬厚實的喙開合幾下就吃下去了,而那切開的人體斷麵,更是聚集著大大小小的數隻,它們用爪子扣進肉裡,用喙挑挑揀揀著,在進食的間隙,它們不停轉頭,用黑豆般的圓眼死死盯著小霞。

四周都是濃烈的焦臭腐敗味,她忍著嘔吐,朝著野地方向走去。

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也見到更多的慘狀,她還試圖把一個繈褓從被斬首的屍體手裡剝出來,層層打開,裡麵卻隻有一個小小的人形焦炭。

一路過來她臉上的眼淚就沒停下來過。

當那頭係著紅色蝴蝶結的牛出現的時候,小霞才稍微心安點。

這場人類之間的屠殺好像對它毫無影響,它依然低頭用牙齒切割著草莖,鼻子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也許以後它再也用不了鼻環了,但對它來說,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那兩顆被踩爛的頭顱帶著紅白色的漿液浸染了一大片土地,牛刻意避開了這塊。

周圍散開的雜物中,有一頂精編的草帽,印滿了鞋底和馬蹄的印子,已經牢牢嵌進土裡,小霞把它撕下來,扁扁的一片,撫摸過去,是熟悉的紋路。

小霞走到那兩具無頭的屍體之間躺下了,她緩緩閉上眼睛,上方鐵灰色的天空飄著幾大團汙濁的雲,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這一片死寂之地。

她好累。

她想見祂。

這片漆黑墳地上住著村裡幾百年裡逝去的人,他們全部默不作聲,每一場葬禮會帶來短暫的熱鬨,表層漆黑發粘的土壤由鋒利的鐵鏟割開,露出下層含著砂礫的紅棕色土壤,等逝者遷進去,填埋完畢,新墳就是那獨獨的一片紅。幾場雨一下,幾個大太陽天一曬,又會恢複一片漆黑。

這幾日,墳地還是那麼安靜,那片紅卻在擴大著。

小霞終於趕在屍體生蛆之前,完成了所有的掩埋。

對於她父母,小霞把那片混沌的泥土鏟起,堆放在身體上方掩埋了。

完成這些,小霞突然沒了力氣,一下子栽倒暈了過去,直到晚上,那頭水牛在野地裡吃完了草,慢慢悠悠地走過去,路過看見了,低頭在她臉上舔了幾下,小霞才醒來。

這幾日靠著在廢墟裡撿食和采地裡的一些殘存的作物,小霞並沒有餓到,但現在,她卻覺得渾身乏力,一陣陣發冷,腦袋卻燙得要命,一呼一吸都覺得心口疼。

肯定是病了,淋了雨後接連被關了大半個月,又接觸了這麼多屍體,精神受衝擊不說了,身體早該到極限了。

也就是那股執念支撐著了。

水牛看她醒了,就徑直往村裡走了,它窩棚的頂雖然燒沒了,但它還是天天晚上回去睡覺。

小霞掙紮著起來了,跟在牛後麵,看它尾巴一甩一甩地驅趕著蚊蟲。

牛隻是回頭看她一眼,繼續走自己的。

這晚,小霞在牛棚裡睡的。

第二天一大早,朝陽把東方的雲海染成一片粉紅,小霞在井邊用涼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透徹,神奇的是,她現在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活力,那片霞光下,她濕潤粉紅的臉龐閃閃發光。

她不知道有個詞,叫做回光返照,現在,她隻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怕了,現在,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在等著她。

小霞要親眼去見她的神。

山路難走,就拄著鐵鏟一步步卡著登山,隨身帶一把刀,利索地砍去擋路的植被藤蔓。

她能感覺到,神像就在密林深處,之前像是作為得到雙眼的代價,所失去的感知力,好像一點點回來了。

但這一路上,小霞身上還是添了不少傷痕,擦傷磕傷和吸血蟲咬傷都有不少。

當初毫發無傷的進出密林,果然是得到了庇佑,隻是,現在這份庇佑似乎不存在了。

小霞無心多想,一刻不歇地登山。

太陽落山,月亮接替,慢慢爬到上空。

踏上一片銀色的草地,小霞滿臉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微微喘著,抹了把臉,粗糙的手心劃得皮膚微微刺痛。

樹林裡有這樣又長又密的草地本就是不合常理的,而更離奇的是,在草地邊緣,有棵異樣的大樹。

兩人合抱的大樹,竟然裂成兩半,一半焦黑乾枯,死的徹底,另一半生機盎然,枝繁葉茂。

而會造成這番景象的,隻有一種可能。

此處有一道驚雷落地。

小霞跪趴在樹前,在長草中摸索著。

很快摸到一堆硌手的石塊,大的如雞卵,小的已然化為齏粉。

她一下子想起來,在那個夢裡,她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祂的身影後,就被雷聲猛然喚醒了。

曾經,一份神跡降臨在她身上,她終於得以看到這個世界,可是,她還什麼都沒來得及看,就什麼都沒有了。

當她睜著眼睛越過了凶險的密林後,她突然明白了,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而這個代價,就是她的神。

她的神不在了。

有句話叫做,悲哀莫過於心死,小霞心裡的悲哀,已經一次又一次捅向她的心了。

心臟那疼了太久,她都快忘了心原本該怎麼跳的,是這樣無力而沉重的嗎。

她葬了村裡所有人,那誰來葬她呢?

那一粒在小霞身體裡搖曳的火,在掙紮著,似乎隨時會熄滅。

泛著幽藍微光的尖刀,輕輕靠在小霞纖細的頸上,隔著薄薄的皮膚,青色的血管溫熱地跳動著,直到把冰涼的刀刃捂得柔軟,小霞顫抖的手也沒落下來。

一聲啜泣,淚落在刀刃上,被劈個粉碎。

小霞這輩子都沒放聲大哭過,他們都說,小霞是堅強的,但其實,小霞隻是知道,自己沒資格軟弱。

她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兩隻手給地上的草都薅禿了一大片,大張著嘴裡發出的聲哭,叫方圓幾百米的野獸無不瑟瑟發抖。

在哭到腦缺氧之前,小霞總算是冷靜下來。

整張臉都發燙發麻,拍了拍手心粘的碎草,小霞小聲說了句:“對不起啦。”

她吸了吸鼻子,又拿起刀,這次,她不會把刀朝向自己,在剛剛那場痛哭裡,她突然想明白了什麼。

如果她的神為她而死,那麼,也隻有自己才能帶祂回來。

小霞選中了一片朝南的山崖。

說是山崖,其實是一快懸空的岩石斷麵,下麵是道緩坡。

小霞就站在坡上,用鏟子和尖刀用力地砸在岩石上,鮮血從裂開的虎口裡,順著木柄流向石頭縫隙,疼痛在震蕩下麻木了,於不斷綻開的耀眼火花中,一個盤坐著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她明明一生都沒見這樣一張這樣的麵龐。

她的神就這麼溫和地垂眸看著小霞,就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祂就在小霞身邊了。

小霞也笑著看向她。

等虎口的血不再流了,幾乎黏在手心刀脫落下來,它在空中翻轉著,微微發著光隻那一瞬間,好像無比漫長,無數個畫麵印照在上麵。

夫妻跪在神像前祈禱著……

嬰兒在木盆裡酣睡……

小女孩在河邊釣魚……

盲女在陽光下擁抱神像……

躺在雷雨裡的痛哭……

火光裡的村落……

窩棚裡安睡的一人一牛……

銀色草地裡的痛哭……

還有,相對而望的人與神……

它帶著這一切,就這麼輕輕的滑下了緩坡。

“好久不見。”

小霞看著她的神說,她看見一滴鮮紅從神的眼角落下了。

“好啦,回家啦,不用再害怕了,我們以後,要一直在一起。”

她抬手,想給神擦去那滴血淚,可還沒夠到,整個人就一下子無力地癱軟下去。

那粒火,原來已經這麼微弱了。

太陽出來了,照著小霞的背上,她就這麼安然地趴在了神像的腿上。

真舒服,真暖和啊。

這就是幸福的滋味吧。

從此以後,她還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的。

…………

我們聽到這個故事純屬偶然,一次下鄉昆蟲采集中,我和同伴走散了。

就這樣,我遇到了獨居在此的一位老太太的幫助,她烤了親自種的紅薯給我吃,在等待烤熟的時間裡,她講了這個故事。

等吃完烤紅薯,我去看了故事裡刻在山崖上的神像,其實隻是小不起眼的山丘中,一塊微微凹陷,長滿苔蘚和蕨類植物的石壁。

帶著好奇心,我去除了這些附著在上麵的植被。

雖然石頭上刻痕很模糊,但結合這個故事讓我產生了一些聯想。

似乎真是,有一個女孩,趴在神像腿上的樣子。

據我觀察,它存在至少有百年以上了。

那位老太太脾氣甚是古怪,我回去後想問跟多關於這個故事的事,剛剛還滔滔不絕的她,就完全不理我了,說要去乾活了,轉身披上雨衣,就鑽進蘆葦蕩裡,教我再也找不到了。

畢竟在信奉科學的環境裡長大,我不得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或許這隻是這個無料老太編造的故事,但直到我和同伴會和後,回去的那幾個月裡,這個故事還像一根刺一樣,紮在我心裡。

我不得不把它寫下來,裡麵加上了我自己的理解。

後來,一次久違的地休假旅行,我又想起了那個故事,和那個講故事的老太,獨自前往鄉下。

隻是,等我到了那裡,隻看見小屋前,黑色的土地上,隆起一包紅土。

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戰栗感襲擊了我的全身。

老太像是完成了某種使命,有預謀地達成了這一切,而現在,這個使命,到了我身上了。

於是,我也把這個故事,說給你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