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除
夜色彌漫時,洛城主街之上笙歌鼎沸,鼓樂齊鳴,人潮洶湧,摩肩擦踵,處處火樹銀花,絢麗的煙火照亮了大半個京都,分外熱鬨。
而臨街的一處院子卻是格外寂寥,倒在這除夕夜顯得格格不入。
院子門口一白玉垂帶踏跺,兩側擺放著石雕對獅,正中一雕刻精美的紅漆大門虛掩著,有些許聲響隱約傳來。
院內,丫鬟婆子們步伐慌亂,屋外的回廊間聚齊了人,嘰嘰喳喳在吵些什麼……
初若聽到門外傳來的吵鬨聲,心下煩躁,正想出門趕人,便聽見一聲聲響自耳側傳來。
初若順著聲音轉身,隻見床榻上的女子此刻已悠悠轉醒。
她連忙跑到床側,生怕驚擾了她,絲毫未敢大聲,“郡主,您醒了。”
慕紫芙雙眼迷茫的看向周側有些熟悉的裝飾,如紫檀木床懸掛著繡有山水花樣的帷帳,透過燭光,隱約可見琉璃雕鏤的六扇雲水間立屏。
這是,雨竹軒?
雖在此處隻住了幾月,但她還是清楚的記起,這便是她初來大鬱時的住所,可她應是死了的,怎會重回此處?
還有床側那熟悉的身影……
似是不可置信般,慕紫芙細細看去,十七八歲的女子,雙雙柳眉如彎月,秀美中透著一股英氣。
如過去那十幾年間般無異,她每次醒來都會看到初若陪在她的身側。
瞧見她姣好的麵容一如往昔,慕紫芙眼中不自覺噙滿了淚水,喃喃道,“真好,在夢中,你還好好的,真好。”
初若是自小陪她長大的丫鬟,說是丫鬟,實為姐妹。
陪著她從魏國到這大鬱,遠離故國,遠離親友,又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鬱王朝,處處護她。不知替她擋過多少明槍暗箭,便連女子最愛惜的容貌,也因護她而毀容。
更遑論在邊境一戰,為了完成她的囑托,拚死護著顧和軒逃離,而自己卻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初若看著自家郡主突然流淚,霎時有些慌,忙拿過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拭。
有些心疼的問道,“郡主可是做噩夢了?我不是一直好好的。”
慕紫芙察覺到臉側的觸感,格外的溫暖,卻又是如此的真實。
這溫度,不是夢!
激動間,指尖微顫,她看向置於錦被外細嫩的雙手,竟無絲毫傷痕。
似是想到了某種可能,慕紫芙一雙美眸倏地睜大,快速坐起身,聽著耳畔傳來的煙火爆竹聲,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如今是何年?”
初若未多想,隻當是自家郡主燒糊塗了,邊為她蓋好被子,邊答道,“郡主,今日是明德二十三年的除夕,再過一個時辰便是明德二十四年了。”
明德二十三年!
是她,來到這大鬱的第一個除夕。
她記得,她不甚感染風寒半月有餘,一日比一日更為嚴重,除夕那夜正是禦醫所說的鬼門關。
而她,竟然重新回到這一天!
一行清淚自慕紫芙眼中滴落,她卻是笑著,笑的格外好看,似是這隆冬的夜晚唯一的一抹暖意。
初若見自家郡主又哭又笑的格外駭人,有些擔憂,“郡主,您可是哪裡不舒服,可要我再喚禦醫前來?”
慕紫芙鼻頭微酸,輕輕搖了搖頭。
重生的欣喜使她情緒翻湧,半晌無法出聲。
此時房門倏地被推開,一位身形修長婀娜的女子端著東西緩步走進。
她穿著粉色夾襖,頭戴金釵,身姿搖曳,走路時珠釵隨即搖晃碰撞,發出“叮,叮”的聲響。
“初若,郡主可醒了?我熬了一些參湯,待郡主醒來便可食用。”
格外熟悉的聲音在慕紫芙耳畔響起的一瞬,她溫和的眼神霎時變得有些狠戾,錦被被她緊緊攥起。
透過屏風,那抹身形深深鐫刻在她腦海中,始終不敢忘卻!
初若見郡主有些奇怪的反應,未理睬琳琅,而是看著自家郡主有些不解的問道,“郡主,您怎麼了?”
未等到回複,隻聽見屏風外的琳琅有些欣喜的聲音傳來,“郡主醒啦?”
“是,方才剛醒。”
初若話音未落,琳琅已端了參湯行至二人身前。
“郡主,您可醒了。您昏迷這段日子,可把我擔心壞了。”
琳琅格外婉轉動人的聲線聽在她的耳中,卻全無了往日的心境。
就連前世不明白的一些事,如今也看的明白了些。
慕紫芙垂下眼瞼,遮住眼底的神色,強忍下滿心的恨意。
琳琅仍在喋喋不休,慕紫芙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出聲打斷了她,“你既然如此關心我,怎會有時間打扮的這般精致?更何況,你這身上的香味可是怡香齋最新推出的玫瑰花露的味道,又去哪裡聞得一絲煙火氣?”
聲音雖淡,卻仍帶著一股不可言明的懼意,驚得琳琅一顫,
一時的恍惚,讓她愣在原地。
“怎麼,本郡主說的話你都不答了?還是說,”
慕紫芙話中已帶了些冷意,“難不成是本郡主故意冤枉你?”
對上眼前人似是隱忍著怒氣的眸子,琳琅回過神來,連忙跪伏,頗為焦急的解釋道,“郡主,是今……今日,兩位殿下親臨,初若姑娘因要照顧著您,就由我去招待,這才梳妝打扮,也好不在二位貴人麵前失了禮。”
“您若不信,自可以問一問初若姑娘,是否是這一回事。”
初若仿佛未接收到琳琅含著期盼的目光,平聲開口,“回郡主,今日這事確如琳琅所言。”
琳琅一喜,還未待如何,隻聽得初若補充道,“隻是,琳琅自您昏迷後便一直如此穿戴,奴婢早已提醒過她多次,可她仍不知悔改。
“初若,你……!”
“初若如何?”
慕紫芙冷聲開口,“是初若所說不是實情,還是她故意冤枉與你?”
琳琅一陣心慌,眼中含淚,微微啜泣,肩膀抖動。正所謂美目盼兮,心生憐兮,
“郡主,這些隻是二位殿下見奴婢穿著簡樸,好心賜給我幾件罷了。我也不好隨意擱置了,哪成想被她人隨意議論是奴婢故意如此!”
話音方落,淚珠隨機滾落,儘顯一副楚楚可憐之感。
初若哪裡聽的這話,頓時起身,“琳琅,你這話何意?難不成你覺得是我嫉妒你,便隨意誣陷你!?”
“難不成不是嗎?”
琳琅帶著哭腔出聲,“你們這些人就是見不得我比你們好罷了。我承認我之前本是三等丫鬟,是個賤命,自是比不得你們這些自小陪在郡主身側的受人敬仰。”
“就因我被郡主寵愛,你們便處處針對於我,這不是嫉妒又是如何!?”
琳琅泣下沾襟,恍若委屈至極。
初若自認武功甚好,可嘴上卻是個笨極的。
被琳琅此話一激,氣的胸膛不斷起伏,卻隻能說出,
“琳琅,你胡說!”
說著,便要走上前,琳琅見狀,忙抬手擋住,抬眸,可憐巴巴的瞅著慕紫芙,“郡主,您看初若她竟還敢守著您的麵如此對我!”
初若腳步頓住,轉身,著急開口,“郡主,不是……,不是琳琅說的那般。”
眼前這兩人一站一跪,一強勢一柔弱。若是旁人看來定是初若仗勢欺人的模樣。
可慕紫芙心中清楚,這琳琅自來會利用她的優勢,裝可憐扮柔弱。
前世時,她已見了許多次……
“琳琅,你既然說初若是因嫉妒,所以才會汙蔑你。可這參湯呢?難不成也是琳琅故意汙蔑你!?”
琳琅一愣,哭泣聲頓時停住。
慕紫芙冷哼一聲,“怎麼?衣服一事如此伶牙俐齒與初若爭辯,說到參湯一事,又怎麼不說話了?”
琳琅眼神亂飄,“參湯,參湯是……”
慕紫芙看向身側,“初若,去喚王婆來,我倒也想問問這做飯之人是如何保持衣物上並未聞得一絲灶火的氣味。”
初若接收到自家郡主的暗示,故意開口問道,“可郡主,萬一琳琅是特意梳洗一番才來見您的呢?”
“見一傷重之人何須如此打扮!若是她刻意梳洗一番,定然是與何人有約。自家主子臥病在床上她竟有如此閒情逸致,那便更為罪加一等!”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將琳琅後路全部堵死。
話音方落,琳琅一顫,忙叩頭請罪,“郡主,我說,我說!”
“此參湯是王婆所熬製,我隻是替她端來,奴婢隻是貪功才會如此!奴婢知錯了,今後絕不會再犯!”
慕紫芙冷哧一聲,“今後?沒有今後了!”
“我將你放到身邊是伺候我的,可不是個好看的擺件。你既如此繁忙,那便不必再在我跟前伺候著,回到你該待的地方,不要在我麵前礙我的眼!”
她的聲音波瀾不驚,就如處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定了琳琅的去留。
琳琅在魏國隻是個三等丫鬟,做的是灑掃之類的瑣事。
因在入城前的一次刺殺中,偶然間替她擋了一劍,這才將她破例收到身邊。縱使琳琅行事諸多不適,她也念著那一恩,從未怪罪。
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又豈敢留她!
琳琅聞言,心中驚慌不已,麵露絕望的神色。
她不要再回到那任人打罵的日子,她不要!
“郡主……郡主,琳琅錯了,琳琅知錯了,求您饒了奴婢吧,求您了。”
琳琅一下接一下的扣頭請罪,哭喊聲在這屋內格外清晰。
可縱使琳琅的額頭已見了血絲,卻絲毫未能動搖她的決定。
“初若,將她帶下去。”
語氣裡已多了些不耐。
“是。”
初若見跪在地上的琳琅,也沒了與她說的心思,拉起她便朝向屋外走去。
琳琅掙紮著,卻是敵不過初若的力氣。
“郡主,你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
“郡主,您不能這麼狠心啊,郡主!”
琳琅的哭喊聲漸遠,慕紫芙掀開被子,拿過一旁的外衣,走到窗邊,打開。
看著琳琅的背影,眼眸中滿是冰寒之意。
將琳琅調離她的身邊,卻是未曾傷害她,這已是她因那所謂的救命之恩忍受的最大限度。
若是琳琅仍不知悔改,下一次……
慕紫芙垂於身側的手緊緊攥起,眉眼閃過一抹冰寒之色。
冷風襲來,慕紫芙握著窗柩的手倏地一涼,打斷了她的思緒。
抬眸看向空中,是下雪了。
此刻的雪景,倒是像極了她死前的那刻。
院中雪花紛紛揚揚,落於梅花樹梢,格外熟悉的場景,前世與今世的一幕幕在她眼前交疊。
分外熱鬨的除夕夜,唯有此處是寂靜無比,慕紫芙盯著不遠處煙火籠罩下的宮城,漸漸的失了神。
與此同時,洛城某處宅院中,有一人自黑暗中突然轉醒。
隆冬時節,他的額頭卻是浮著一層冷汗。
在黑夜中,他一雙鋒利無比的眸子亮的驚人,叫人望之生怯。
他輕閉雙眼,強壓住澎湃的心緒,再睜眼時,一雙眸子卻仍是遮蓋不住的情欲癡狂。
夢中的場景仍曆曆在目。
他輕輕喚出那個在夢中喊了無數遍的名字,話中滿滿的瘋狂與偏執,“慕……紫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