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裡,有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
說的是音樂之神俄耳普斯的妻子死了,他帶著一身的才華與堅定,最終卻沒能成功救出妻子。這個或有或無的故事,過去千百年了,人世間出現了無數個俄耳普斯,他們或是堅決地帶著自己所珍愛的,走出了地獄;或是由於各種原因,不忍心地回了頭,痛失所愛。
悲劇神話的淒美,美在俄耳普斯的選擇。世人時而立於理性之巔,評判他抉擇的荒誕;時而立於感性之巔,詠歎他愛情的深沉。
但是那個死過愛過、痛過恨過的歐律狄刻呢?她做過什麼?
她隻是個妻子。這些不重要。
然而林洌的歐律狄刻,逼著林洌回了頭,在理性的錯誤中借給了她感性的力量。於是她扯著那絲力量,一路負傷,重回人間。
這次,是歐律狄刻自己救了自己。
去他的天上眾神,去他的冥王約定。
***
黎明時分,天光未亮。窗外的一大片矮小樓房尚沉浸在黑暗的懷抱中,深深淺淺的朦朧的灰。微風輕拂著樹的頭發,樹木舒服地擺著頭,偶爾哼出一兩聲細細的鳥鳴。馬路上沉靜如水,路燈溫暖,映在柏油路上如同一盞盞小小的漁火。
樓房上一模一樣的一排排窗戶,如同一個個漆黑的洞穴。家家戶戶都在洞穴中沉睡,呼出夜裡生出的妄念,吸入白晝需要的體麵。
唯有蕭雨淇家的客廳大燈依然通明。
燈光之下,林洌的眼簾微微一顫,眉頭忽然蹙了一下。她眼睛仍然是緊閉的,鼻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從嘴巴長長地呼出去,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著疼。後背壓了一整夜的沙發邊緣,已經麻了一大片,連累肩膀和脖子都酸痛無比。一隻手臂搭著什麼,也麻了,另一隻手臂攤在地上,旁邊散著一片濕漉漉的布,地上一灘冰化的水,浸的她也一手冰涼。
林洌挪了挪,懷裡的蕭雨淇跟著身體一震,在她懷裡動了動,睜著迷蒙的褐色眼睛對上了她的,好像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意識完全清醒過來,林洌瞬間就笑了,低頭親了親蕭雨淇的額頭。她想起昨晚,蕭雨淇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喝血,扯著她不斷地喊我恨你,恨著恨著就不知是睡過去還是暈過去了。林洌心裡又生起一陣鈍鈍的痛意,她皺起眉,還是含著一唇的笑意,說,“雨淇,你真的強,牛x。”
蕭雨淇臉上呆呆的,看著林洌,伸手去摸她臉上的血漬。那血漬過了一夜,早已蹭走大部分,隻留下些乾掉的殘碎小點。林洌的臉,有點燙。蕭雨淇皺了皺眉,想起身去拿塊濕毛巾,手按到地上要撐起自己,卻隻勉強坐了起來。身體完全罷工,異常酸軟,跟跑過馬拉鬆似的。
林洌拉她回來,又抱著了,“乾嘛去?”
蕭雨淇看著林洌的臉頰,叫她,“林洌。”
林洌望著她,不笑了,眼睛裡深深的一望無儘,如微風似的無處不在的疼。她說,“你先說。”
蕭雨淇垂下眼簾,說,“對不起。昨晚嚇到你了。”她又張了張嘴,想解釋一下那句我恨你,卻又怕再提起,於是嘴又閉上了。
林洌說,“為什麼又說對不起了。是我在逼你,你那麼痛,還是熬過來了。怎麼還能說對不起。”
看來林洌沒有真生氣,隻是累了。蕭雨淇覺得空氣裡忽然亮了一點點。她咬了咬唇,手指輕扯了幾下林洌的衣角,又去摳林洌衣服上的血汙。哪裡摳得乾淨。擺明的無用功,不過是弄些小動作,表達一下自己的無措。林洌一向是心軟的。
蕭雨淇微微一抬眼,眼睛立刻又低下去了,連著頭也低了下去,悶聲說,“我不是真的恨你。就是,當時有點難受。”
林洌聽了卻皺了皺眉,按著蕭雨淇的兩個肩膀,“你當時,真的不恨我嗎?那麼痛都完全不恨嗎?”
蕭雨淇想了想,不知林洌到底想聽什麼,隻好誠實道,“其實還是有一點點…”
林洌立刻點點頭,鬆了口氣,實實在在地抱住了蕭雨淇,在她頭頂上說,“那就好。雨淇,你享受我的感情就好,不要受它束縛。你還知道恨一下,我放心了一點點。”她拉起蕭雨淇的手,低頭長久地親了一下,對著那手說,“雨淇,我一輩子都欠你的。”
蕭雨淇聽不得一輩子,立刻扭了扭身體掙脫了,坐了起來,眼睛不看林洌。蕭雨淇急著要表示一下輕蔑,又怕太輕蔑就真的沒有了。隻好在說著不屑的話的同時,還小心翼翼地摻入一點撒嬌的語氣,“少拿一輩子來套我,誰跟你一輩子。”
林洌拉著她,很認真地說,“無論我們以後怎麼樣,我都一輩子欠著你。”
蕭雨淇笑了笑,“那你長命一點,不然我太虧了。”
她說著伸手攀著沙發把自己撐起來,這下能跪著了。又去拉林洌,“起來吧。”
林洌壓著咖啡桌站了起來,緩了緩,伸了個懶腰,身體一陣劈裡啪啦的骨頭響,悶悶地在她的脊梁骨裡放了一串鞭炮似的。頭真的痛得不行了,她一手捶著頭,另一手伸過去把蕭雨淇也拉起來。看了看她臉上的血漬,先用指腹抹了抹,又用指甲輕輕刮了刮。蕭雨淇扭著躲開了。林洌覺得好玩,笑著低頭去親她。蕭雨淇一個激靈,這下真的用力推開了她,兩個人都不禁微微後退了一步。分開了。
林洌愣了一下。
蕭雨淇光是站著都有點吃力。她咬了咬唇,有點愧疚地去拉林洌,邊領著林洌去房間邊說,“彆碰我,我太臟了。等一下我洗個澡。”林洌在她身後皺了皺眉,“你怎麼臟了?”
“你不知道,我昨天出了好多汗。你沒來之前,我整個人連上衣服,全都是濕的。我又一直坐在地上,衣服都臟了。後來又…”抹了一身的血,“反正臟得不行,彆沾到你。”她把林洌拉到床上坐下,去衣櫃給林洌拿睡衣。她的褲子林洌不可能穿得下,翻來翻去拿了一套寬鬆的睡裙。走到床邊遞給林洌,“你換了衣服就睡吧,我去洗個澡。”
林洌把她拉過來圈緊了,探頭過去又親了一口,蕭雨淇馬上推走她,皺了皺眉。林洌說,“昨天我在家跑來跑去的,跟我媽推來推去的,我家的地板,你家的地板,都快被我蹭乾淨了。”蕭雨淇看著她,林洌又說,“我這麼臟,不用洗澡?”
蕭雨淇無奈一笑,說,“你昨天太累了,我覺得你可能發燒了。等會我拿溫度計幫你測一下。彆洗澡了,著涼了麻煩。”她把睡裙往林洌懷裡一塞,“快換了快睡覺。”
林洌說,“你不怕我睡臟你的床。”
蕭雨淇笑,“哪來那麼多事,你病人彆計較這個行不行。”
林洌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好像有點生氣,又像有點無助。蕭雨淇一下不敢動了,站著等林洌的下一步。林洌歎了口氣,揉著自己翻攪的腦袋,拉了蕭雨淇在自己身邊坐下。蕭雨淇就乖乖地坐了,惴惴地瞄了林洌一眼。
“雨淇,”林洌牽著蕭雨淇的手,十指交握,但握得鬆鬆的,一抖就能抖開。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慢慢開口,“雨淇,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對自己這麼嚴苛。你為什麼能對自己這麼嚴苛?你都已經好得很過分了。”
蕭雨淇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她很感動,但她同時本能地就失笑了一下,說,“那是你帶著濾鏡來看我。”林洌抿著唇,沒說話。
蕭雨淇深呼吸了一下,忽然緊緊地握了一下林洌的手,這是一個她獲取安全感的小動作。她要準備跨出一步,但有點祛。林洌看著她,手也反握著她,還微微搖了搖。這是林洌無聲的“我在”。
蕭雨淇沉聲說,“林洌,我可能做不到。”
林洌輕聲問,“你要做到什麼?”
蕭雨淇扁了扁嘴,眼睛裡的淚又滿了些,這下聲音變輕了,“我可能,成為不了那個你想要看到的蕭雨淇。我可能,一直會像昨晚那樣。”
林洌失笑道,“你不知道自己昨晚強大得都渾身發光了嗎?”她伸手攬著蕭雨淇的肩膀,“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好。你到底是怎麼構造的,每次我以為你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一翻手就又給我一個驚喜。”
一開始,林洌以為她的血是能瞬間拉近她和蕭雨淇的距離的,畢竟獵人的血對吸血鬼有致命的吸引力,卻沒想到蕭雨淇那麼能忍,直到林洌揉了一手臂的血遞到她麵前,她還能推開林洌,叫林洌快走;
後來,林洌以為蕭雨淇是完全受控於她的血的,畢竟蕭雨淇已經上了癮了,林洌又不介意喂她,卻沒想到蕭雨淇寧願咬自己也不肯去碰林洌已經磕破了的傷口;
再後來,林洌以為蕭雨淇很怕獵人,畢竟蕭雨淇知道她是獵人之後的反應是很恐懼且防禦的,卻沒想到蕭雨淇能一個人衝到她家,麵對一屋子的獵人,把林洌一下撥到自己身後護著;
直到昨晚,林洌以為蕭雨淇一定會選擇血,畢竟蕭雨淇那麼嬌小又脆弱,畢竟林洌又不是真的會離開,卻沒想到蕭雨淇把血倒了,疼得一直恨林洌,疼得暈過去,卻始終沒有放開拽著林洌衣服的手。
林洌摸了摸她的頭發,虔誠地問,“雨淇,你不是真的是神吧?”
蕭雨淇撇開臉一笑,眼睛彎彎地擠落了一滴淚,軟軟地瞪了林洌一眼,說,“你現在誇人都誇得沒譜的了。”
林洌探頭親了她的臉一下,正色說,“雨淇,我真心的,為我之前的自負道歉。”
蕭雨淇臉上還有血漬,躲了躲,問,“什麼自負?”
“覺得我能無時無刻地護好你,覺得你需要我無時無刻地護好。”說著又湊過去親了一下,“你本來就很厲害,是我自負了。”
蕭雨淇嘟了嘟嘴,眼睛彎彎的晶晶亮,說,“所以以後,你不需要護我了是嗎?”
“以後我在你身邊,和你肩並肩一起走。”林洌笑著搖了搖蕭雨淇的手,“學姐,你帶我飛。”
蕭雨淇抿著嘴笑,拍了她一下。林洌真的很會哄人,讓她都不得不生出一點期盼和自信來。好像她蕭雨淇,真的很厲害,真的能夠和林洌從此肩並肩,一往直前去似的。
後來林洌也沒換蕭雨淇的睡裙,她昨天從家裡收拾了一背包衣服過來的。兩個人洗過澡,林洌探了體溫。37.8,嗯,真是一個好溫度。這個溫度,如果蕭雨淇表現得太心疼,林洌就不算生病。但如果蕭雨淇因此而百依百順,溫柔可吻,那林洌就必須燒得人都迷糊了,完全不能自理了。
蕭雨淇很理智,知道這不是一個很高的溫度。但蕭雨淇記性好,她還記得林洌昨天在家受了一日罰,晚上又被她壓在客廳地板上折騰了一夜,呃,是被她鬨得在客廳地板上將就了一夜。是以蕭雨淇成了林洌說什麼她都無法拒絕的蕭雨淇,是以林洌那37.8比天還高的高燒,燒得她輾轉反側,可憐巴巴,睡覺都得先蓋一層蕭雨淇才能蓋被子,後來又得先墊一層蕭雨淇才能墊床墊,否則她一個重病病人,難受得根本睡不著。
兩個人在床上專注於物理治療,不知多少個療程之後,林洌果然好多了,蕭雨淇倒是有點萎靡。
精神很好但身體已經快睡著的林洌,膩呼呼地黏著蕭雨淇。兩個身體貼在一起,被被子嚴嚴密密地裹著。她抱著她,她也抱著她,她們被世界溫柔地抱著。晨光已經出來了,臥室裡氤氳著清晨微微的涼和微微的暖。
蕭雨淇將睡未睡,舒服地窩在被子枕頭和林洌的環抱中,小聲說,“昨晚,真的對不起。”
林洌的睫毛緩緩懶懶地扇了扇,也小聲說,“雨淇,希望有一天,你不用再為自己道歉了。”
蕭雨淇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抬眼看見林洌的眼睛已經閉起來了。她伸手摸了摸林洌臉上細細的傷痕,想湊上去輕輕吻一下,但她也累得一秒就睡過去了。
林洌道歉,是她做錯了事;
蕭雨淇道歉,是她作為這個人,本身就很對不起。
***
林洌和蕭雨淇在幽暗的家裡,過著明亮的日子;而劉晴則在明亮的瑞士陽光下,打著陰暗的一場仗。上帝從旁配合,在美國搞後勤。
劉晴要帶John回到充滿陽光和靜謐森林的加州海岸,回到一座門前種著遍地小雛菊的房子裡。德國生化研究院在發現John死後,立刻溶了那具已是屍體很多年的身體,留下了乾乾淨淨的骸骨。
John的一生,劉晴她們不清楚,可能世上沒有人清楚。而他存在過的證據,隻剩下研究院裡的一疊高等機密文件,全世界不會超過十個人能看得到。
全都煙消雲散了。
劉晴剛下飛機,才踏上瑞士伯恩的土地,就得知德國生化研究院發出聲明,他們找到了一具吸血鬼的骸骨,正在做化驗證實。
林洌說,生化院發聲明之後,很快博物館也會發聲明。但博物館的聲明一發,德國為了麵子,之後就不會那麼好說話了。是以劉晴的人在德國從旁作梗,攪得生化院最近各個項目都不安寧,John那份所謂的化驗證明也就遲遲出不來。
要從生化院的手中把John救出來,他們誰都沒有辦法。但要從博物館的交接中把John要回來,林洌說,“也許…我們可以從國家藏品產權上下手,我問問我們教授。”
John的身份早就消除了,那麼這具骸骨,是從哪來的?生前是誰?哪國人?德國不可能這麼快就造出一份產權證明來。
劉晴點點頭,很快又皺了眉,“就算我們能質疑國家博物館的產權,還得有人來領頭施壓。那個人要有能力,又要願意。”
這還是林洌受罰那一晚,一家三口圍在飯桌前。林洌拿著個水煮蛋敷著臉,聽到這,也不顧自己臉上的傷,扯起一個嘲諷的笑意,“美國。”她陰沉地笑著說,“John生前不是德國人,美國是出了名要麵子的,他們難道會願意。”
美國當時為了保證研究順利,不受外界輿論乾擾,早就消了John的身份,移去德國做實驗。但現在人都死了,資料留在了德國,也不清楚有沒有跟美國完全共享。一個難得抓到的吸血鬼,從研究到屍體,都留在了彆的國家。現在隻剩一把骸骨了,還要留在他們德國當展品。
林洌周一的時候才找到考古係教文物法的杜教授,跟她們杜教授繪聲繪色地吹了一番德國博物館將要收入吸血鬼骸骨的內幕大消息。要不是林洌的父母是世界各地跑的古董商,她也不可能知道。
杜教授恰好在五月請了美國的客座教授來B大交流。這位美國教授不認識John,但教授很愛國,且教授是文物法的教授,一轉念就想到了藏品產權的入手點。林洌隻字都不用提產權的事。
雖然當時身份證明是美國消的,但現在教授得知John是本國人了,這終歸是抹不去的事實啊。
德國欺人太甚。
教授一動,美國很快就有了反應。加上林爸爸一回美國就找了他的一群學者朋友出來茶聚了幾天。John沒人認識,吸血鬼也不算什麼,但說到德國有的美國卻沒有,這愛國的情緒一上來,目下無塵的學者們群情就很洶湧了。
美國一施壓,德國國家博物館的態度即刻就軟了不少,對吸血鬼展品的公布計劃立刻暫停了,但還沒完全鬆口。
而劉晴在瑞士伯恩跑了幾天聯係上的十幾個民間和平組織也恰好在此時紛紛表態,質疑德國以活人做研究。雖然都是捕風捉影的懷疑,說到底也隻是軟軟的言論壓力,但也足以讓德國博物館收藏骸骨的計劃完全擱置了。畢竟隻是一副炫耀成分居多的骸骨,早已不具備任何研究價值,沒必要為它得罪那麼多衛道組織。
但是!美方竟然驚動第三方,而且還是誰都不想得罪的中立國瑞士,德國的態度就絕對不能軟。反正身份證明都消除了,就代表一時半會誰也拿不出國家藏品的產權了,那憑什麼德國不能展出的,要白白便宜美國呢。
John的骸骨第二天就被推進了火化爐,在將近一千度的火光之下,化為灰燼。
那日之後,美國沒有再跟進骨灰的後續。不能再進國家博物館的骨灰,塵土一般輕,終於讓死者重新成為了一個正常人。
這件事就此擱置。很多天以後,劉晴才終於能去領骨灰。一個已經不再是美國人的美國人的骨灰,由毫無瓜葛的劉晴來領。卻無人置喙。
那一天,紐倫堡市中心公園裡的鬱金香盛開得非常燦爛。紅的、粉紅的、紫的、白的,繽紛無比。行人在繁花簇擁間的小徑談笑而過。日光之下,和平時代啊,自然歲月靜好。
劉晴把骨灰帶回去給John的妻子,或者說,劉晴把骨灰交給了一個叫Amanda Flythe的女人。
Amanda低頭捧著骨灰,一個小女孩跑出來,拉著她的衣角。她低頭望著女兒,說,“Dana,go pick me a daisy.”(Dana,去幫我摘朵daisy。)
媽媽叫她Dana的時候,通常是很正式的事。小女孩馬上跑去草坪上摘了一朵小雛菊回來,笑著說,“A daisy from Daisy.”(這是Daisy摘給你的daisy。)
Amanda低頭看著她笑,摸了摸她的頭,把那朵小雛菊輕輕放在了骨灰盒上,抬頭對劉晴說謝謝。
劉晴看著她們,說,“John gave us a word before he passed. He said ‘daisy’, so Daisy is your daughter.”(John走前留下一個詞,他說“daisy”。所以原來Daisy是你的女兒。)
“It can be.”Amanda笑了笑,“He loves daisies.”(可以是。他喜歡所有daisy。)
世界上曾經存在過一個Amanda Keffin,存在過三年。
Amanda Flythe曾經在斯坦福的一片紅磚教學樓前,遇過一位高高瘦瘦的法律係才子。他口中的法律條文就像廚師指尖的鹽巴糖粒似的,順手拈來,一撒一個精準。有他的時代,沒有殘案。
那時加州西岸的海風微冷,她和他並排坐在教學樓的那片大草地上。她披著他的外套,曬著太陽,身上很溫暖。他摘下草地裡的一朵小雛菊,手抖著,把花粘在她耳邊。
她眉眼彎彎,逗他說,“That’s it?”(就這樣?)
他緊張得聲音都輕輕顫著,說,“You’re my daisy.”(你是我的daisy。)柔弱而堅韌,純潔而無處不在,不懼在千人一麵的草坪中獨立於世的美麗。
後來她成為了Amanda Keffin,生下一個小女孩。產後的她筋疲力儘,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包裹著小小嬰兒的小棉被。他俯身貼著她的唇,說,“Amanda, she’s our little daisy.”(Amanda,她是我們的小雛菊。)
再後來,他在酒吧裡為了護她,不小心露出了不該露出的麵目。她一夜之間變回Amanda Flythe,從此不再認識一個名為John的人。
***
圖書館前栽種著兩排櫻花樹,整個春末都紛紛揚揚的,眼看著將要敗儘了,卻又生出新的小小花苞。一代又一代,軟嫩的粉白花瓣不斷飄落,向著自己的命運軌跡忠誠地靠近。現在真的落到尾聲了,隻剩星星點點的白色花朵掛在枝頭。蕭雨淇坐在圖書館樓上的窗戶旁,往下看著林洌低頭掛上了劉晴的電話,踏著地上零星的三兩花瓣,慢慢地往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林洌上了樓,穿過層層書架,走回剛才她和蕭雨淇一起坐著的位置。書架儘頭,蕭雨淇坐在窗戶邊,在電腦上啪啪地打著字,桌麵上攤開了幾本書。偶爾她停下來,探頭去翻手邊的書。她的臉在細細的發絲間明明暗暗,露出鼻尖小小的一點,長長的睫毛安靜地垂著。蕭雨淇還是蕭雨淇,如同一朵出塵的花,纖細嬌嫩,安靜自持,在陽光下美得自由自在,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蕭雨淇餘光感覺到林洌,轉過頭去找她。林洌對她笑了笑,走到她麵前,坐著的蕭雨淇隻到林洌胸口的位置。
“骨灰,拿到了嗎?”蕭雨淇雖然不清楚細節,但她知道林洌和她爸媽在設法拿回那個叫John Keffin的吸血鬼的骨灰。
“拿到了。”林洌低著頭,表情淡淡的。她伸手摸著蕭雨淇的臉,指腹滑過那顆淚痣,安靜的沒說話。
蕭雨淇在她掌心裡微微點了點頭,她想說“那就好”,但那不是真話。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好,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是好。
在兩個人的沉默中,林洌忽然伸手把蕭雨淇按到自己的胸前。蕭雨淇的臉貼著林洌,聽見她的心跳沉穩而堅定。林洌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藍得那樣均勻,沒有雲,也沒有飛鳥。所有東西都混成了這股一望無際的藍。
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忍受了上千個日夜毫無意義的淩遲。死了以後,至少得到大洋彼岸的零星白花和幾許沉默,以作祭奠。
林洌坐下,在蕭雨淇身邊複習她的文化人類學。蕭雨淇是現在才知道林洌這學期有這堂課,估計林洌也是現在才想起來這學期自己還拿了這堂課。蕭雨淇沒好氣地笑著,壓低了聲音說,“現在複習,來得及嗎?”都已經六月了,離考試沒幾天了。
林洌也笑,“反正現在複習,就比不複習要來的及。”
林洌從來是這樣的,她想要,就去拿,拿得到高興,拿不到也不頹靡。蕭雨淇用手背輕輕掃了掃林洌的手背,說,“你會不會也有怕的時候?”
林洌馬上轉臉看她,上上下下地慢慢摸了她一眼,“我怕的可多了,你還沒看出來?”
蕭雨淇笑,“不是說我。我是說,你怕不怕有些事情做不成。比如骨灰,你怕不怕拿不回來?”
林洌一臉從容的笑意,“雨淇,你想做的事,不一定都會做得成。但你想要的,一定都能實現的。”
蕭雨淇笑起來,“嗯,你要不是太天真,就隻能是在說謊。”
林洌刮了刮她的臉,認真說,“那些你想要,但卻完全沒有辦法實現的,都還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蕭雨淇無聲地笑得更歡樂了,笑得整個臉頰都鼓鼓的,可可愛愛,“哦,我明白了,達到夢想很簡單,達不到的時候換個夢想就好了。是吧?”
“不是,”林洌戳了戳蕭雨淇的臉,笑著說,“我們固然有很多需求是沒有辦法被滿足的,但如果你去找一下那個需求背後的需求是什麼,那個背後需求的背後又是什麼。問到某一層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有一些自己本來已經擁有,或者你很確定可以達成的東西。”林洌繼續解釋,“比如,你問我怕不怕拿不到骨灰。我不怕。我想拿到骨灰,隻是因為我想給John一份作為人的尊嚴。隻要有人去為他爭過,他就已經有了這份尊嚴。他們就知道,世界上是有人把John當人,而不是怪物的。”
蕭雨淇沉默了一下,微微勾了勾嘴唇,一個遺憾的、安撫的笑容。
林洌問,“那麼你呢?你為什麼怕?”
“我怕什麼?”
“你說你怕成為不了一個堅強獨立的蕭雨淇。這個害怕的背後是什麼?”
蕭雨淇垂了垂眼簾,說,“怕以後要連累你。那你跟我在一起就太累了。”
“雨淇,你為什麼會覺得,以後一定是我帶領著你?”
蕭雨淇笑了笑,歎了口氣,“林洌,跟你說不明白。你看我總是覺得我好。”
她把臉扭開了,回到電腦上,麵上還掛著笑容,但那笑容現在就像一層薄膜,把她與林洌連接的通道口封住了。
林洌此時即使多看一眼蕭雨淇,都是在逼她。林洌的一口氣也不敢歎出來,她抿著唇,胸口緩緩地起伏,低頭繼續看文化人類學。
林洌確實無法明白。就像林洌有深入骨髓的責任感和保護欲,蕭雨淇也有深入骨髓的自卑。
她這個人,是一種原罪,被旁人所懼怕,被道德所追殺。這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僅僅是因為她是什麼。
她無法擺脫,隻能隱藏。隱藏,本身就帶了點懦弱和齷齪的意思。
屬於獵物的自卑,安全感無法由彆人來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