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06年6月13死淩晨23點56分,手術室的燈熄滅,刑警李聞遠,警號020613,因公殉職。
張觀靠著醫院的牆哭得撕心裂肺,刑警隊一個個低頭沉默,我蹲在椅子邊,喉嚨梗塞,開不了口。
以前我是不信人會那麼輕而易舉的吐血,以為那都是電視劇裡誇張的表現,但這種以為就像我以為我和李聞遠還有很多很多的以後一樣,一口鮮血從嗓子湧出,從嘴裡噴出,眼前一黑,我就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
醒來後走進他身旁,掀開蓋在他身上的白布,我不能把他的樣子形容得像睡著了一樣,因為他確切是死了,嘴唇都沒有血色。
但他的神態又真的很像睡著,和那天從加寧回新渠在車上睡著一樣。
李聞遠,我還沒有在大太陽底下親你……
你怎麼就走了。
我親吻他的額頭、他的眉毛、他的眼睛、鼻梁、臉頰、嘴唇、下頜,從他的脖頸親遍他的全身。
可惜沒有陽光,他不會再叫我程泉泉,也不會再笑了。
李聞遠的葬禮是警隊辦的,葬禮沒有通知他父親,隊裡說,老人家年紀大了,怕承受不住。但這與我無關,我討厭河村那個地方,還有那裡的所有人,我隻喜歡李聞遠。
如果河村那個小混混沒有認出李聞遠,沒有叫穿他的身份該多好,那麼大哥會被李聞遠拖著沒工夫看午間新聞,即使看到了也會被他敷衍過去,那麼抓捕行動會順利實施,大哥就沒有機會派人來殺我,李聞遠就不會死。
如果,如果那天我沒有去市場買菜該多好,這樣我就不會被鏡頭掃到,大哥找不到我,就不會派人來殺我,李聞遠就不會死。
如果我沒有摻和進這裡麵,沒有和李聞遠重逢該多好,我不是他的女人,他也不用死。
如果那天我尋常地讓他拿走雨衣和筆記本,他是不是就不會應下我的話,他也許還會編出有個早死的初戀,但不會說我長得像他早死的初戀。
如果,如果那年元宵,我沒有撞上他……
李聞遠死了,就死在我眼前,我的視覺神經一直留著他最後的中槍的畫麵,鮮血從他胸口湧出來,像一把刀紮進我心臟。
救護車送他去醫院路上他一直抓著我的手,他沒什麼力氣地讓我翻他的口袋,口袋裡有一個戒指盒,裡麵放著一顆切割精美的鑽戒。
進手術室前他叫了我一聲:“程泉泉……”
我把他的遺照抱回家,遺照裡他很年輕,穿著警服,年輕朝氣的眼睛眼神堅定,一身正氣,看起來硬茬的短發剪得利落乾淨。
我在家裡布置的生日現場還原模原樣,買好的菜還在廚房,白色的連衣裙和頭紗還有他的西裝還掛在衣櫃裡,緊緊挨在一起,像他抱著我。
但是答應陪我過生日的人,永遠留在了6月13日。
倒是和他的警號對上了,020613。
我打開張觀交給我的李聞遠的遺物。
一個工作筆記本,兩張婚紗店的名片,兩本婚紗冊子,有翻看過的痕跡,一個舊錢包,裡麵還有些零錢,還有兩張銀行卡。
張觀說,“抓捕前遠跟我說,這次收網應該會萬無一失,但他心裡總跳,莫名其妙很想你很舍不得你,他說萬一出現什麼意外,卡裡的錢是留給你的。”
我看到他舊錢包裡兩百來塊的零錢,還有那張卡背後的020614密碼,我抱著他的遺物在他的遺照麵前嚎啕大哭。
李聞遠,你不能這樣,這個月電費你還沒交,紅燒排骨怎麼炒糖色你還沒教我,求婚你得單膝下跪,哪有你這樣把戒指塞人手裡就不管的……
李聞遠,你沒有陪我過生日,也沒有陪我去看日照金山,你最後的話還沒說完,李聞遠,你混蛋……
可無論我怎麼哭,他都是那麼安安靜靜的笑著看著,冷冰冰的遺照說不出安慰的話。
李聞遠,我們還有好多以後還沒走,真遺憾啊。
然而更遺憾的,是他付出生命的代價收集的證據,打擊了黑惡勢力團夥,不到一年,那個“大哥”就放出來了。
利益團夥的鬥爭,他們輕飄飄的進進出出,視監獄大門仿若無物。
我寫了一篇長達萬字的文章曆數罪狀,卻不能刊登,我被辭職離開了報社。
李聞遠祭日那天是個陰雨天,我看不見太陽,在他的墓前跟他說,“李聞遠,我是程泉泉,今天天氣不太好,我好想你。”
回答我的是墓前的纏綿的小雨和冷風中低頭的小草。
他第二年的祭日是個多雲天,太陽羞羞怯怯半遮半掩,我在他墓前問他:“我想了一年,沒想明白你最後一句話到底要說什麼,你能不能托個夢給我句準話。”
是說,程泉泉,我是李聞遠,我想娶你。
還是說,程泉泉,我是李聞遠,我愛你。
又或者是還有什麼沒交代的?比如他那個愛不起來又恨不下去的酒鬼爹,還是說家裡的燃氣灶壞了要找哪個師傅更靠譜。
“李聞遠,你混蛋。”
“我要去濟南看趵突泉了,還要去梅裡雪山,上次沒看到肯定是你運氣不好影響了我,要不然你個倒黴催的怎麼死這麼早。”
“早知道你死這麼早,當初就不要你了。”
“我走了,再也不來了。”
“我要去找個比你好一萬倍的男的結婚,然後生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來叫你叔叔。”
“李聞遠,你他媽混蛋!”
可是任我怎麼激怒他罵他,他都隻是笑著,一個字都不肯給我。
第三年忌日,是個陰天,還是沒有太陽,真討厭。
我站在他墓前,我梳頭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有了白頭發了,可他還是那麼年輕,他那硬茬小短發顯得整個人很精神,陽光,向上,常讓我想到迷霧森林裡挺拔朝陽的樹。
我忽然想起,墓園的鬆樹也是挺直的。
“李聞遠,我認識了一個人,他跟你長得好像,是你回來了嗎?”
“應該不是,他是個建築設計師,比你有錢多了,不像你,洗澡隻用香皂肥皂,錢包又舊又老,人家名牌的衣服隨便換,不像你,一條內褲穿到破洞還舍不得扔,保溫杯還是單位發的,連炒青椒肉絲都不像你。”
“李聞遠,萬川集團那個混蛋開始伸手沾權力了,我好恨,恨我什麼都做不了,你在下麵冷不冷,我好像聽到你叫我了,我回答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
“李聞遠,我是程泉泉。現在……什麼都不是。”
“我一直想等個大晴天,天上不要有一絲雲,然後在太陽底下親你。可惜一直沒等到,要麼沒有太陽,要麼沒有你。原本還想要有花,但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李聞遠,我明年不來了,我說到做到的。”
·
張觀走後,郭良又來了。
他做了糖醋排骨和青椒炒肉絲,還燉了銀耳湯。
味道沒有李聞遠做的好。
郭良問我:“今天好點了嗎?”
我說:“好多了,謝謝你郭良。”
我程泉泉這輩子最愧疚的就是郭良了。
郭良很好,對我一心一意忠誠又細心,哪怕知道我在他身上找李聞遠的影子,發現我精神會出現異常,他也沒有拋下我一走了之,而是送我來治療,還細心照顧我。
我偶爾會有他和李聞遠長得很像,所以連責任心都很像的想法,但這樣又覺得很對不起他,他們隻是長得像,但其實是大不相同的兩個人。
我還試探問過,郭良的媽媽一直在家嗎,郭良的媽媽有沒有什麼走失或者被拐的姐姐妹妹,回答都很現實,郭良的媽媽一直在家,在骨科醫院上班,他媽媽隻有兩個哥哥,沒有姐姐妹妹,親戚當中也沒有走丟或者被拐賣的女性。
郭良說:“泉泉,等你好起來,我們結婚好不好?”
結婚,我想到了李聞遠送我的戒指。
我的戒指呢?
我把它穿成項鏈戴在脖子上的,戴了好幾年了,連洗澡都沒摘下來。
我摸了摸脖子,項鏈還在戒指還在,還好,還好。
我搖搖頭,“不了,對不起啊郭良,你很好,不好的是我,你走吧,不要來了。”
“他就這麼好嗎?讓你這麼念念不忘。”還把自己折磨進精神病醫院。
“你就當我一廂情願吧。”
郭良抽了口氣,平複心情問:“快到你生日了,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我搖搖頭,“沒什麼想要的。”
我一直都不熱衷於過生日,隻有李聞遠在的那兩年,他會提前很久就琢磨送我禮物了,生日那天準備一大桌菜,堪比過年,為了不辜負他的心血,就高興的一起慶祝。
“那你有什麼願望嗎?”
“願望啊……”我想了想,“我想去趟梅裡雪山。”
於是在我情況稍微穩定後,郭良帶我去了趟梅裡雪山,還住在雨崩村上次住的那戶人家,老板看到我身邊的郭良,詫異地問“你男朋友怎麼長變樣了”,他們也覺得郭良和李聞遠很像,但又不太像。
我看了看郭良,歉疚的跟他說,“我們換一家住吧。”故地重遊,我滿腦子都是上次來的回憶,忽略了身邊的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了。
郭良說沒事,就住這家。於是我又跟老板解釋,這位不是我男朋友,是我的朋友。我們沒像上次來時隻要一間房,這次要了兩間。
村民自己建的房子,沒有酒店的規格標準,連床單都是自己家裡的大花床單。我還住在上次和李聞遠來的那間房,夜裡抱著我們的合照靜靜躺在床上。
我夢到他身處一個巨大的深淵,隻有他一個人,他沉默的站著,我想拉他出來,但我夠不到他,反而越退越遠,在我追著他進入深淵巨口後,他忽然叫我“程泉泉,我是李聞遠。”我還沒有回答他,我就醒了。
我在雨崩村呆了一個星期,跟上次一樣,整整一個星期,沒有看到日照金山。臨走前帶著無限的惆悵和遺憾。
所求不得,應該是我一生罪孽的報應。
可是我沒有去轉卡瓦格博山,我不是朝聖者,我不求超度。
我和郭良離開雲南,回到了江川。張觀跟我說,讓我注意安全,萬川集團又死灰複燃了,李聞遠收集的證據被推翻,連觀山虎的礦場都回到了觀山虎手中。
郭良說,“跟我離開吧,離開這裡,去一個乾淨的地方。”
我看著家裡李聞遠的遺照發呆,看向窗戶外,好黑呀,已經入夜了,跟那年我誆著李聞遠去給我買粉那晚一樣黑,李聞遠從路燈下消失,走進了一個無邊的夜,像被一個黑洞洞的巨口吞噬。
在郭良叫了我兩聲之後,我慢吞吞回了句:“好……”
·
6月13號早晨,我還是去墓園看了李聞遠,今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隻有幾小片雲朵,遮不住太陽。
草木鬱鬱蔥蔥,風也吹得溫柔。
我帶了幾個橘子去看李聞遠,沒讓張觀陪著。
“李聞遠,我是程泉泉,今天天氣很好,我想你了。”
“我夢到你叫我,我的回應你聽到了嗎?”
“我明年真的不來了。”
·
6月14日早上,郭良去敲程泉泉的房門,告訴她起床吃早餐,準備離開江川了。
“泉泉……?”
沒有人回答。
郭良呼吸一滯,推開門進去,床邊有一個空水杯,還有一瓶倒空的安眠藥。
程泉泉在6月13日晚上,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自砂在自己家裡。
沒有流血也沒有傷口,她懷裡抱著兩張合照,睡得很安穩。
她的遺體被拖走的時候,引起了很多人圍觀,他們把這歸結為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失常。
隻有郭良知道,不是這樣的,她走得很清醒。
在她的床頭放著三張紙,上麵的筆觸乾淨清晰,並不潦草。
第一張寫:
郭良,對不起,我走了。
這段日子感謝你的照顧,我很抱歉精神失常下把你當成他對你造成的傷害,你和他都是很好的人,但你們完全不一樣,你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沒有誰是誰的替代。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隻是不幸遇到了我,請不要自我懷疑,你還可以有很好的將來,找到一個身心健康的愛人,幸福美滿的過一生。
第二張寫給張觀:
張觀,請原諒我等不到塵埃落定那天了,我是個臨陣脫逃的逃兵,後麵的路,要靠你一個人走了。
如果有天朗氣清那天,請到李聞遠墓前,告訴我們一聲。萬謝。
第三張的字跡則潦草得多,有種信馬由韁的超脫自由:
我曾在深淵裡見過一束光
我把他拉下來
兌換一段相互慰藉的時光
我曾渴望在我貧瘠的荒野裡下一場催生草木的雨
最終卻等來了火,燎儘所有乾枝
最後化成一片灰燼
每當夜幕降臨,荒原陷入寂靜
沉默的死灰編織成夢境
我在這樣的夢境裡看到他
天亮後又隻剩一片灰燼
這裡是深淵,是陽光遺忘的一角
這裡永遠沒有晴空朗日和人聲鼎沸
如果有些微的聲音,那是他在叫我
我一直在等一個萬裡無雲的豔陽天
照徹所有黑暗,填充整個深淵
我們在太陽底下親吻
可我沒等到
死寂荒原不合時宜的唯一生命
忍受不了永夜的孤獨
我要去找他了
紙張空行好幾段,在末尾,還有兩行小字:
“李聞遠,我是程泉泉,今天天氣很好,我來見你了。”
“見麵我要親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