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如歸許久沒有睡過安穩覺,這一次她竟一夜無夢,日上三竿才起。她起床喚了幾聲月梅都沒有反應,於是自攏衣裳,掀簾而出。
今日戶外的陽光正好,謝如歸輕撣衣裙,緩步踱入庭院。小院幾許,竟收儘春色,閒庭芳草綠,密葉杏花紅。
謝如歸信步而行,心情愉悅,暗忖這美景當與哥哥共賞才不負這大好春光。忽然,她瞥見一抹熟悉的倩影。隻見月梅正佇立於一株杏花樹下,仰頭望著樹冠,神情茫然而困頓。
謝如歸加快腳步走近月梅身旁,隻聽她喃喃自語道:“這可如何是好……”
她順著月梅的目光望去,隻見一紙鳶正掛在樹梢高處,月梅伸手難以企及。謝如歸見狀,莞爾一笑,開口道:“剛剛是在玩紙鳶呢?”
月梅聞言,回身望向謝如歸,一臉惶恐:“抱歉小姐,這是大公子吩咐我取出來的,說是要帶小姐出門踏青時用。可我這笨手笨腳的,讓這紙鳶被風卷起,上了天……”
竟是哥哥。謝如歸眯眼細看,確實認出了紙鳶上水墨的手筆,正是哥哥謝殊的。
“我這就去叫人來。”月梅轉身欲走,卻見謝如歸早已一腳蹬上樹,轉眼間已經爬到樹的中段。
“小姐!!!”她大驚失色,如果為了一個紙鳶讓小姐受了傷,她怕是當天就要被大公子發賣。
大公子雖然表麵看起來翩翩有禮,可最是寵妹,若是有人敢對小姐不好,明裡暗裡都不會讓他好過。所以謝府上下,無人敢輕視招惹他。
“哈哈!拿到了!”她揮了揮手裡的紙鳶,正欲跳下,卻感覺到腳下一滑,身體頓時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從樹上跌落。她下意識地閉上雙眼,然而沒有等到預想中的衝擊,反而是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
謝如歸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而俊朗的麵龐。沈繼禮不知何時出現在樹下,穩穩地接住了她。他的雙臂環繞著她纖細的腰肢,將她牢牢護在懷中。
兩人的目光在這一刻交彙。沈繼禮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喜悅,似乎沒有料到會與謝如歸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他的內心深處,那個落滿雪的角落,在這一刻蠢蠢欲動。然而,他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自持,眼底的情緒轉瞬即逝,仿佛從未存在過。
謝如歸隻覺得心跳驟然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意識到自己正被沈繼禮擁抱著,這個曾經說要與她共白頭,卻又親手將她拋棄的男人。過去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如同被蛇咬了一般,不禁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他。
沈繼禮察覺到謝如歸的抗拒,但他這次比起之前的以禮相待,從不逾矩的模樣卻不同,他沒有給她掙脫的機會,反而手臂微微收緊,似乎在無聲地挽留。謝如歸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烙印在她的肌膚上。這熟悉的溫度,曾經讓她感到無比安心,如今卻隻令她感到一陣害怕。
沈繼禮的腦海裡都是剛才的對話。他站在那人麵前,聽到那人微笑著說出那番話,感覺如墜冰窖,每一個字卻如同鋒利的刀鋒,切割著他的心。
“慶之,你和如歸的婚事,既然她不願,便作罷吧。”那人的話語雖然輕柔,但卻透著不容質疑的威嚴。
沈繼禮站在那人麵前,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他的內心千萬個不願,卻也不敢說出一個“不”字。他知道,那人雖然笑容和煦,但每一個字都如同鐵律,不容違抗。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垂下眼簾,不敢與那人對視,拳頭緊緊握著,指甲幾乎嵌入肉中。
“是。”沈繼禮最終艱難地吐出這個字,聲音低沉而嘶啞,仿佛耗儘了他全部的力氣。
那人滿意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很好,我一向知你最明事理。”
沈繼禮隻是機械地點了點頭。
他曾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眼看著就能將那個雪夜裡和他分紅薯的小姑娘娶回家,可如今,一切終成泡影。
在那人麵前,他渺小如螻蟻。
“謝小姐,當心。”他語氣平淡,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謝如歸強自鎮定,輕輕推開他的懷抱,站直了身子。“多謝沈公子相救。”她語氣淡然,邊說邊向後退,拉開和他的距離。
她的這一小舉動怎會逃過沈繼禮的眼。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靜靜地注視著謝如歸,目光中帶著一絲悲涼。
如若是從前那個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謝如歸還在,那人的話也不會傷他如此之深。因為他知道,隻要謝如歸的心在他這裡,他總是有的籌謀這樁婚事,隻不過推遲而已。
可如今,他倒是沒了把握。
而他最恨如此。
謝如歸微微頷首,避開了他的目光。她快步走向月梅,將手中的紙鳶遞給她,語氣輕快地說:“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月梅連連點頭,跟上謝如歸的腳步。而沈繼禮,則獨自站在原地,目送著謝如歸的背影漸行漸遠,眼中閃過一抹難以捉摸的光芒。
謝如歸前腳剛離了院門,正好見謝殊負手而行,正往前廳走去。
“哥哥!”
謝殊聞言回過頭,便看見謝如歸正抱著紙鳶朝他跑來。
“你可是背不舒服?”她見哥哥的行走姿勢怪異,眼中滿是擔憂。
“無礙,隻是些老毛病。”他將手覆於謝如歸的掌上,“正好,我有個老熟人想帶你見見。”
老熟人?謝如歸一臉疑惑,但也繼續跟著謝殊往前廳走著。待他們到時,隻見一個身穿官服的年輕人正站在前廳中,背對著他們。那人身形挺拔,寬肩窄腰,一頭烏黑的發絲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束發高冠,顯得氣宇軒昂。
聽到腳步聲,那人轉過身來,熟悉的娃娃臉,五官清秀,眉眼間透著一股溫潤如玉的氣質。儘管他已經足有二十歲的年紀,卻仍然保留著一些少年的稚氣。見到謝如歸和謝殊,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唇角漾起一抹溫暖的笑容。
正是昨日剛剛抓了她又被她逃了的大理寺卿崔書錦。
謝如歸一下子僵住了。謝殊見她渾身僵硬,還以為她沒認出來,柔聲道:“是小時候天天陪你玩大俠遊戲的崔書錦哥哥。那時候,你天天扮大俠,於是他便扮演被你所救的嬌柔美人……”
如今他也是被我所救的嬌柔美人……謝如歸想起昨夜之事,腹誹道。
“阿殊,莫要再提此事!”謝如歸還未說話,崔書錦的臉倒是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是個臉皮極薄的男子。
謝如歸噗嗤一聲,掩嘴偷笑,崔書錦見狀,更是羞赧。
“哥哥,莫要在調笑崔哥哥了,我當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謝如歸走上前,直視著崔書錦。
之前偽裝身份的時候無法相認,如今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麵前。
於是她笑了,如同兒時一般,對他說:“崔書錦,好久不見。”
崔書錦見到謝如歸時,是有一些詫異的。眼前的少女,早已不是記憶中那個總是穿著男裝,跟在他身後喊著“崔哥哥”的小姑娘了。謝如歸身著一襲淡青色衣裙,襯得膚如凝脂,眉眼如畫。烏黑的青絲如瀑般垂下,在腦後用一支玉簪輕輕挽起。她嘴角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意,宛如一朵在晨露中綻放的蓮花。
此情此景,他從來沒想過。今生能夠再欲,他隻覺得眼眶一紅。謝殊瞧見了,先遞上了手帕,調笑道,“我還以為這麼多年,你定沉穩了不少,結果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最愛哭鼻子。”
“崔大哥隻是有感而發,他對下屬時,可威風了。”謝如歸下意識地維護道。
崔書錦聞言頗感驚訝,瞪大了眼睛道,“如歸妹妹是如何知道的?”
糟糕。謝如歸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過她腦子活絡,機靈地編了個借口:“我見崔哥哥的官服品階,必是已是官居高位。”
“還是如歸妹妹,心思敏捷。”崔書錦接受了這個解釋,“本以為會在江東度過餘生,未曾想有幸被調至京城,才得了與謝大哥和如歸妹妹相聚的機會。”
他言語間竟有些哽咽,謝殊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寬慰道:“何須傷感,如今你也在京城,我們時常多走動才是。”
“那是一定。”
謝如歸見他們二人的模樣也是感慨萬千,忽然想起一事:“崔哥哥,你在這裡稍等一下,我有樣東西給你。”
崔書錦摸不著頭腦:“若是麻煩,可以遣人送到我府邸的。”
“不不不,你一定要等我,不準走!”謝如歸再三囑咐,崔書錦隻得答應。
她提著裙子一路奔回閨房,翻箱倒櫃尋找起來。
“小姐?你在找什麼?”月梅立刻上來詢問。
“我之前繡的香囊呢?”謝如歸頭也不回,專注地翻找。
小姐的手工向來不精,她一直當那些是廢品。早已丟棄大半。何況小姐天性不喜刺繡,怎得突然心血來潮要找這個?月梅不緊汗顏。
“找到了!”謝如歸大喜過望,立刻往前廳趕去。
趕到時,崔書錦和謝殊已相談多時,神情嚴肅,不知是什麼話題。但兩人見她到來,神情轉霽。
她走上前,示意崔書錦攤開手。他一臉茫然,隻見謝如歸將一物放在他手裡,攤開後,竟是一個金黃色的錦囊。
“這是……”崔書錦詫異不已。
“我想起當年曾給崔哥哥一個小香囊,那時我手藝稚嫩,如今想另製一個贈予。”想起在塔樓裡他寶貝著那個已經有些磨損的舊香囊,謝如歸心下感慨。
崔書錦喜不自勝:“謝謝如歸妹妹,你之前的我還有好好珍藏。”他從胸口掏出那個舊的香囊,給她展示。
謝如歸莞爾:“兒時之物,還虧你珍藏至此。這新的,希望你彆嫌棄。”
“哪裡會,妹妹的手工大有長進!”他拿起來洗洗端詳,“這是……好可愛的貓呀,憨態可掬……”
“呃……這是老虎……”
……
一時間,大廳陷入沉默,崔書錦率先回過神來,輕咳了幾聲:“是我眼拙了。”
謝殊在一旁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驀然發現沈繼禮不知何時竟到了前廳外,他的眼底滑過一絲玩味。
“慶之,你來啦。”
謝如歸聞言順著謝殊的眼望去,隻見沈繼禮佇立門外,眼中似有寒霜凝結,森然逼人
沈繼禮朝謝殊行了個拱手禮擔眼神卻死死地盯著崔書錦手上的錦囊。
好啊……好啊……原來除了我以外,你還會贈給他人!
沈繼禮一臉春風和煦地走近崔書錦,衝他一揖:“在下兵部管事,沈繼禮,久仰崔大人賢名。”
崔書錦淡然頷首點了點頭,並未回禮。這倒也正常,作為七品小吏,沈繼禮地位本就難與崔書錦比肩,又無世家背景,麵對崔書錦自是矮上不知多少。他早已習慣了官場上這些捧高踩低的戲倆,他收回禮,立在一旁。
這種事,本該早已習慣,可沈繼禮不知怎的,竟不依不饒:“謝小姐的女紅手法還是依舊特彆,這個‘猛虎下山’和我的這個‘虎嗅薔薇’,倒像是一對。”邊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銀色錦緞的錦囊,那針腳一看就是謝如歸的“大作”。
謝如歸登時臉色鐵青,她想起自己這個錦囊的確是當初做給沈繼禮……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她萬萬沒想到,沈繼禮竟然當眾將這個拿了出來?她本以為沈繼禮一向瞧不上她送的東西,極少見他帶在身上。
崔書錦見此也是一愣。他隱約記得之前有聽過傳言,說是兵部尚書家的小姐似乎愛慕一白衣書生,做過各種事跡。他本以為隻是外界消遣的說辭,如今一看,似乎是真的。那白衣書生便是麵前這個舉止得體,卻又顯得冷漠疏離的男子?
此刻,他才認真打量起沈繼禮,兩人目光交彙,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還是謝殊率先打破了僵局。隻見他笑著拍了拍手道:“書錦和慶之來得正好,我正想與你們商討西戎使節遇襲一案。此事牽涉甚廣。連押解俘虜來京的初國公之子都卷了進來,父親如今正為此事焦頭爛額。”
謝如歸心下駭然震,她一向以為哥哥兩耳不聞窗外事,沒想到竟也牽涉進此案之中。
這時,突然從門外傳來一聲清朗的男聲:“既然說到我。怎麼不叫上我一起呢?”
隻見初雲驍昂首闊步地走進前廳,身後小廝追趕不及,向謝殊連連賠罪:“大公子恕罪,屬下沒能攔住!”
初雲驍環顧四周,隻見眾人各懷心事,氣氛劍拔弩張。關係暗流洶湧,張力十足。他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切,說道:“喲,今天這麼熱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