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傍晚,藍啟仁因我們最近課業完成得極好,但其實是他自己有事而提前放了我們。
卷了許久且身心俱疲的本人,也決定抽一小段時間在雲深不知處偷摸地閒晃半晌。
晃著晃著卻瞧見了那盛開著滿園龍膽的雅致小築,我自然知道裡麵住得是誰,也就是因為知道是誰在裡麵,我才裝作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闖進了雲深不知處中那唯一絢爛的龍膽叢中。
“你便是啟仁家的小公子吧?”
小築中的主人先是怔了怔,隨後微笑著問我道,停下手中修剪花枝的動作,溫柔地走了過來,彎腰將我抱在了懷裡。
“嗯。”
我乖乖地點頭。
她笑得眉眼彎彎,精致的雙眸在我的臉上流轉而過,她生得極美,美得仿若一方山水,靜謐幽然。
我安靜地窩在她的懷裡,從她的臉上仿若也看到了藍家兄弟的影子,心中也不由得感歎為何他們會長成如今這般美好的模樣。
“你是我的大伯母嗎?”
我問她道。
見她眸光一愣,顯然是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呀?”
“二哥哥跟我說的。”
我不假思索道,但其實想也知道,藍湛不可能跟我說這個,倒是藍渙無意中跟我提過,說他們的母親,住在雲深不知處那最絢爛的一方淨土中。
“二哥哥還跟我說,大伯母,住在雲深不知處最漂亮的花叢裡。”
我繼續胡扯道,瞧見麵前那女子眼中的訝異轉而變成了歡喜與欣慰。
她抱著我走進屋中,從抽屜裡翻了撥浪鼓逗我玩。
“那……你二哥哥,還說了什麼呀?”
她略有期待地問道,我轉了轉眼睛,佯裝思索,但其實是在考慮該怎麼回答她比較合適。
因為我知道,她對於這個生性冷淡的兒子多有歉疚,驟然聽到他提起自己,故而就想再多聽一些,再多一些。
可是,我卻不能再繼續胡扯了,畢竟,藍湛那性子,扯多了就太假了,反而弄巧成拙,所以我搖了搖頭道:
“沒有了。”
她怔了一瞬,眼中溢出些許的失望,但轉而卻又聽到我說:
“大哥哥跟我說,我大伯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嗯……沒錯,我又在胡扯。
但是她信了,甚至淺笑出聲,高興地折了一隻攀進窗沿的龍膽花紮在了我的鬢間:
“飛靈長得也好看,漂亮得呀,都不像是個小公子。”
我轉過頭汗顏,我本身也不是個男的呀,但無所謂,她開心就好。
“飛靈今年多大了呀?”
她問我道,抱著我在懷裡搖啊搖,我迅速地伸了三個指頭出來,‘咯咯’笑著跟她說:
“三歲啦。”
“誒呀,已經三歲了呢!”
她逗著我道,儘管這對於我來說有點違和有點尬,但是,她開心就好。
“父親已經開始教我念書識字啦!飛靈已經可以把《上義篇》背下來了呢!”
我繼續炫耀道,她也繼續無腦誇著,笑意很深,語氣很溫柔,但內容無外乎:
‘是嘛,好厲害呀!’
‘我們飛靈可真棒!’
等……
直到,我提起了這件事情:
“大伯母,我偷偷告訴你個秘密。”
我故作神秘地說,見她附耳過來後,還裝模作樣地用手擋住了嘴道:
“其實,我每天晚上都會跟二哥溫書,這些都是二哥教我背噠。”
我看著她的眼睛裡泛起得意的精光,然而她瞧著我的眸子中卻流轉著絲絲的欣慰與感激,她緊了緊摟著我的雙臂,張了張口,眼底卻倏得濕潤了起來:
“那你……要跟二哥哥好好學才是。”
“嗯嗯,但有時候二哥哥還不如我呢,我們是互相學。”
我補充道,抬頭很刻意地看了眼窗外小心翼翼地說:
“大伯母不要告訴彆人哦,這是我跟二哥哥的秘密。”
“好,大伯母誰都不說。”
她笑著應道,但我還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樣,在她的懷裡拱來拱去,隨後伸出了一根手指說:
“那你跟我拉勾勾。”
她怔了半晌,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但仍是認認真真地將手指勾了過來說:
“好,大伯母跟你拉勾勾,絕對不說。”
……
那天傍晚,我跟她又聊了許多許多,直至日斜西沉時才恍然發覺,我已在此處玩了許久。
看著窗外夜色初臨,我也識趣地從她的懷中離開,規規矩矩地向她行禮道:
“時間不早了,飛靈得回去了,晚上飛靈還約了二哥哥溫書,飛靈明日再來看大伯母。”
我見她淺笑的臉上轉而劃過一絲落寞,但在聽到藍湛時又柔柔地走上前,握住了我的一雙小肉手,輕輕地戳了戳我的臉頰說:
“回去吧,好好與你二哥哥溫書,有什麼不懂不會的就讓你大哥哥教你,大伯母這地方不好,以後啊……還是不要再來了。”
我愣了愣,轉而明白了她的不好是什麼意思,但奈何本人一身反骨,硬是一臉懵懂地看著她瀲灩地目光裝作不懂地問:
“為什麼啊?”
她搖搖頭,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隱匿著眼眸中的悲涼,淡淡地衝我笑了笑說:
“你父親若知道會罰你抄書的。”
“飛靈不怕抄書,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抄得越多記得越牢。”
我充分發揮卷王特性地說道。
彆找什麼理由,我該來還是會來的,沒有什麼好不好,隻要她開心就是最好的。
況且……
本人來這裡不過三月,為了撐得起‘神童’這個頭銜,為了能練上一手好看的字,我已經將能翻出來的藍氏典籍抄了個大半。
所以,抄書對我來說,已經麻了,真的,起不了一點作用。
隻是,麵前的人卻並不知道我的瘋狂行為,隻是被我逗得直笑,還摸了摸我的腦袋連連說著我跟藍啟仁相像。
額……這倒也是大可不必,我不想留山羊胡更不想被羨羨喊著老古板捉弄到吐血啊……
直至弦月正起,我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龍膽小築。
然而,剛一出門便心道不好,趕忙迎著山下吹來的晚風邁著短短的小腿一路狂奔回竹室,果不其然,便看見藍湛正抱著琴跟書靜靜地站在我的門口。
“去哪了?”
他淡淡地問。
我極力調整著呼吸儘量平靜地瞎扯道:
“我……去看日落了,二哥彆告訴父親。”
嗯,恰到好處地小心翼翼,使得藍湛這個心思純粹的小屁孩立刻便信了我的這番說辭,甚至端起了一副做兄長的模樣,歎了口氣說:
“下次不許了,叔父若發現定是要罰你的。”
我連忙頷首稱是,理了衣冠後上前推開了竹室的屋門。
許是因著我從小便喜歡民樂的原因,我對於學樂這件事倒是頗為感興趣,儘管那《樂經》難得冒煙,我也總會吐槽它後世失傳乃命定之理,但學還是得學卷還是得卷,敲破了腦袋也得卷。
於是,在藍啟仁的督導下,藍渙的協助下以及跟藍湛每日的交流下,我竟將那七律五音及晦澀難懂的琴譜儘數吸收,不過半月便能將那清心曲彈得有模有樣。
接踵而至的是藍家的一波讚賞之詞,而我那‘私生子’的身份,也在一次次地努力中被人漸漸遺忘。
如今宗族之中,除了‘神童’藍飛靈之外,誰都不會再提關於那檔子,我爹與謝家女兒的‘風流往事’。
額……儘管是我那為人剛正不阿的老爹,破天荒下胡編出來的。
但是,那些宗族其他子弟們看我的目光也越來越不對頭……
額……要說拉仇恨,似乎自我來後便吸引了大波宗室子弟的怨恨,除了一開始的身份不明外,再加上我跟藍湛那次舌戰蘭室後,就開始有人說我故意賣弄。
因此,目前來看,似乎除了我的‘親堂兄’們之外便再無其餘同齡之人願意理我。
無所謂,不理就不理,我們三個也能玩得很開心。
……
春去夏至,不知不覺我來此地已半年有餘,靠著曾經的老本以及成年人的心智我在族中乃至整個修仙界的名聲越來越大。
因我那撲朔迷離的身世,民間甚至邪乎到有傳言說:
我母親原是一山中修為有成的狐仙,機緣巧合之下與藍家名士相知相戀,誕下我後卻遭人暗害身隕魂消,那位名士悲痛欲絕,撿回我後悉心教導這才有了如今之名。
嗯……刻板嚴厲的藍家老頭再次因我清名全毀,甚至,還被冠以風流仙人的稱號。
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們仨正齊刷刷地耗著倒立。
“腿都給我伸直了,藍芷,又想偷懶?”
藍老頭破天荒地喊了我的全名道。
我卻在那邊欲哭無淚,嘴裡咬著抹額被憋得滿臉通紅,雙手發抖。
不行,是真不行了,頂不住啊……再這麼下去遲早要升天啊………
然而,這還隻是個開始而已,我們敬愛的藍老先生,雖然表麵一副風輕雲淡,實則卻是一腦門子的官司天天頂著個大黑臉來講學。
一張口就各種抽查各種背,挑得全是那些晦澀難懂的選段,或者就是各族家譜裡關係最亂,親緣最遠的那一支。
這……
這誰頂得住啊我說?你講都是一筆帶過地講背卻要一字不落地背,這誰能記住?這誰能知道咋背?
於是乎,我們三人,無一幸免地被罰抄了一大堆家譜,典籍,名士詩集等一係列有的沒的,這還不算當天布置下來的隨堂課業……
於是乎,當天下課,我們三個抱著一堆書悶頭就往藏書閣跑,拉好桌子二話不說就開始抄。
這還是我們仨第一次這麼安靜地聚在一起,耳邊除了紙頁翻動之聲,便是研墨與落筆於紙的‘沙沙’聲。
我靜靜地抄著麵前那堆積如山的典籍,背脊挺直,字跡工整,除了時間久了因手腕太酸而使不上力之外,沒什麼彆的毛病。
而就當我剛剛抄完一篇,打算去抄下一本時,卻發現手中的書與我產生了拉扯之力,回頭看去,卻發現藍渙竟默默地將我這邊的書拿過去了不少。
“無妨,長兄抄得快。”
言罷,他便將我手中的書拿了過去,我也是這時才發現,他竟一人偷偷地替我跟藍湛抄了許多。
漆黑的墨跡將他的指尖染黑,我有些過意不去地放下筆,默默地將書又拿了回來。
“怎麼能都讓大哥哥來抄呢?”
我一邊堆書一邊道。
旁邊同樣發現端倪的藍湛也抬起了頭,跟著一起,默默地將屬於自己那份拿了回來。
藍渙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停下筆,握著了我的手腕說:
“不如,都放在一起來抄吧。”
我頓了頓,看了看旁邊的藍湛,發現他那邊的小書堆似乎是目前我們仨裡麵最高的。
“那好吧。”
我回道,起身就將書分到了一起。
藍湛有點懵地抬頭看我,正想阻止時,卻見我已經將他麵前的幾摞書拿走了。
“一起抄吧二哥哥,這樣快。”
我說道,隨即又拿了一本埋頭寫了起來。
藍湛頓了頓,終是沒再說什麼地繼續開始,嗯,畢竟也沒什麼功夫給我們繼續廢話了。
我們就這樣,從豔陽一直抄到了夕落,麵前的小書山雖在慢慢減少,但仍然很多,直至巡夜的族兄跑來趕人,我們這才又一人抱了一摞書,悻悻地往回走。
“去我那裡吧。”
藍渙突然道。
我跟藍湛有些驚訝地回頭看他。
其實,我倆已經心照不宣地打算往靜室走了,畢竟,平時大概也是這個點碰頭。
隻是沒想道,藍渙會突然加入,還說要轉移陣地去寒室。
“走吧,今晚我跟你們一起。”
言罷,他轉身開路,帶著我們兩個小豆丁,一起去了寒室。
點起燈火,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寒室,但比起藍湛那冷冷清清的靜室來說,寒室似乎多了一絲柔和。
……嗯,也不知道為啥藍湛那邊要叫靜室,明明他那裡看上去更冷一些。
不給我時間多想,我們便又支起小幾,堆好書籍,鋪紙研墨,繼續下一波的挑燈夜戰。
一豆小燈在靜謐的房間裡搖曳,昏暗的光線將手下的宣紙照得昏黃,一盞盞的燈油添下去,正如一旁漸漸壘起的書本。
我不知道我們抄了多久,更不知道幾時抄完的全部,隻知道等我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清晨,而我身上還蓋了一件明顯大了一圈的外衣。
“抄…抄完了嗎?”
我睡眼惺忪地問道,揉著眼睛不住地打著哈欠。
一旁的藍湛直挺挺地坐起,眼睛半眯亦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抄完了。”
藍渙走了過來,手裡是已經整理好的幾摞書本。
我打著哈欠,仍是一副懵逼的狀態,腦子迷迷糊糊地不知今夕何夕。
“飛靈的抹額歪了。”
藍渙好心提醒道。
也是這時我才突然‘驚醒’,連忙抬起手去正,然而轉頭見卻看見一旁的藍湛,亦是歪著個抹額,‘神智不清’地坐在那裡。
“二哥哥的也歪了,哈哈哈哈哈。”
我指著他笑道。
他亦是突然驚醒,擺弄著手開始正。
藍渙在一旁笑著看我們,一邊將散落在各地的書籍儘數歸位。
……
然,你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嗎?
錯,這還隻是個開始。
結下來的生活,那才叫致暗時刻,畢生難忘的……
到什麼程度呢?
就是我們天天都會像這樣,在藏書閣抄上半天書,之後再在晚上轉移陣地,寒、靜、竹三處,任君挑選。
而白日練功時,稍有不慎便是馬步或者倒立兩個時辰起,大太陽底下,三個人咬著抹額,苦哈哈地憋到滿臉通紅,直到雙手脫力,雙腳麻痹,把著個草叢‘哇哇’開嘔。
以及在琴室裡,一遍遍地彈,一遍遍地練,練到指腹通紅起大泡,練到本人指甲蓋離家出走,痛得坐在琴旁‘哇哇’大哭。
然而,我這一哭不當緊,旁邊倆哥哥也跟著差點兒破防,蹲在我身邊撒藥的撒藥,包紮的包紮。
……
而,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一個月啊!
那不做人的藍老頭總算是良心發現,緩過了神,看著我們一個個蔫了吧唧,仿佛失去了靈魂的模樣這才意識到,他搞得有點過分了。
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說自己錯了,隻能彆彆扭扭地說著自己有事,然後給我們放了整整一下午的假。
解放當天,我便直接去了藍老頭的房子裡把他的玉牌給順了出來,然後得意地甩著牌子來到了我兩個哥哥麵前。
於是乎,由藍大帶隊,我們三個人生平第一次無視家規,偷偷溜出了雲深不知處,在山下搭了一葉扁舟,一路晃晃悠悠地去了彩衣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