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地板、破爛的牆皮,閣樓房的夏天熱得像蒸籠,桌上小小的奶糖都因為濕熱而變了形,蔫巴巴的。
紀雲定在看到這個畫麵的一瞬間,就反應過來自己應該是被霧氣影響到了。
聽極夜的語氣,本以為是要讓他們體會痛苦,結果並不是嗎?
她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那麼,應該是要她觀看吧。
一個小男孩坐在桌前努力地扒著和糖紙粘在一起的糖,而他的媽媽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紀雲定並不擅長健康的親子關係,但也能看出來,這兩人很幸福。
不過,安樂塚顯然不會隻給她看這麼溫馨的畫麵。
“小雲定,你說,掙紮有什麼意義呢?”
紀雲定聽到了極夜的聲音,他站在旁邊,看著紀雲定,語氣和神情都沒了之前的輕浮。
隨後,紀雲定感覺眼前的場景一變,這次眼前的孩子因為麵目陰柔,正被學校的孩子圍著叫著外號。
略微長開了些的小男孩,隱約能看出眉目走勢,他的眼睛微微下垂,自然惹人憐愛。
他沉默著回到了家,卻看見家中地上一片狼藉——是剛爭吵完的痕跡。
他的媽媽再婚了,他不用住那悶熱潮濕到令人發昏的閣樓了,但媽媽卻不再那麼常笑了。
明明是自己家,卻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要在飯桌上注意自己的食量,要安靜,要不添麻煩,要像一個省心又能讓人炫耀的寵物一樣活著。
但是他會哭,因為他知道自己哭起來很漂亮,很討人喜歡,讓人忍不住心生愧疚。
以此,他便能夠從爭吵、謾罵和惡意中逃脫片刻。
直到有人發現打他可以讓他哭出來。
畫麵到這裡就結束了,沒頭沒尾。紀雲定看著旁邊的極夜,皺了皺眉。
“小雲定,你看到了什麼呢?”極夜歪著頭笑著,“這是從遺忘之穀中提取出來的,我的記憶。不過已經有些磨損了——我在這裡待的時間太長,有一部分應該消散了。我隻給你看了,不要告訴你的同伴可以嗎,他們看的都是彆人的。”
“為什麼要特意給我看你的記憶?”紀雲定開口問道,“效果上來說,給我看彆人的記憶不也是一樣的嗎?”
“我知道,你會可憐我。”極夜走近了點,蹲下身,抬起頭看向紀雲定,“而且我不記得怎麼流淚了,隻有站在這段我看不到的記憶旁邊才能哭出來。你看我,漂亮嗎?”
“……都說了,我臉盲,你怎麼就是不信呢。”紀雲定深深歎了口氣,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
這可怎麼辦。
“不需要現在就做決定,你可以好好想想。”極夜見紀雲定開始表現出為難的神情,立刻開口請求道,“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所知道的所有悲劇、所有慘痛的經曆,終究會發生在所有人頭上,沒有人能逃開。隻有安樂塚……”
“我糾結的不是這個。”紀雲定低頭看了極夜一眼,“我是在想,你是不是很怕疼?”
“……”
紀雲定將雙手抱在胸前,打量著極夜:“我從進怪談後就一直在想,你的核心欲望是什麼。現在看來,應該就是‘不想要痛苦’吧。”
在夢裡見麵的時候,紀雲定就注意到極夜看見她給自己來了一刀,第一反應不是問“你不怕死嗎”,而是“你是感覺不到疼嗎”。當時沒有其他信息,紀雲定也就沒有多想。
不過結合剛才看見的畫麵,紀雲定有了這樣一個猜想。而極夜一時之間沒來得及隱藏的驚愕也驗證了這個說法。
“看來是了。第二個問題,你是安樂塚的領導者嗎?”
“小雲定,太聰明的人會顯得很可怕,你知道嗎。”極夜嘟囔了一句,姑且算是承認了。
怪異對自己的核心欲望必定有病態的執著。從核心欲望出發,不難推測他的身份。
“最後一個問題,黑暗裡的光是指的什麼?”
“不知道。”極夜這次回答得很乾脆,表情有些無奈,“這是環境怪談在我的基礎上自己生成的規則,我隻能稍作影響。”
“就類似於我之前在網上看到的那種,程序員的代碼沒寫注釋,能用但看不懂還不能瞎改的情況嗎?”
“我不是很懂你們主世界位麵的比喻,不過……最後半句差不多吧。”
極夜也沒準備過度勸說紀雲定招她厭煩,隻是揮了揮手,便讓眾人回了神。
趙文進不知所蹤——估計是在他們被霧氣影響的時候,就被極夜送到安樂塚的人員那邊去了。
“這裡有一條臨時空間裂縫,能維持一個半小時左右,你們可以通過這裡回到主世界位麵。”極夜略微躬身行了個禮,毫不糾纏。
鄭諾握著紀雲定的手腕,想要和她一起走,確保極夜不會耍什麼花招。紀雲定搖了搖頭,趁著鄭諾不注意,把她和王樂一起推了出去。
“在外麵等我十分鐘,彆著急。”
還有事要做呢。
“小雲定,你是改變心意了嗎?”極夜雖然這麼說著,但臉上的疑惑卻有些藏不住。
無論怎麼看,紀雲定最後的態度也不像是被說服了。事實上,極夜也沒打算一次就能成功。
如果這麼輕易就能說服,反而或許沒有這樣大動乾戈的價值了。
“我要殺你。”紀雲定的語氣很平淡,隨手掏出了匕首轉了轉,“隻是試一試,但我覺得,你好像不會打架。”
“你……”
“這次跟推理沒什麼關係,隻是我單純地認為怕疼的人不會打架。”紀雲定歪了歪頭,“順帶一提,我從小學就開始打架了——雖然都是在反擊而已。”
規則條條都沒有提到不可以攻擊安樂塚的成員,倒是提到了安樂塚的成員不會主動攻擊調查員。
紀雲定本以為這是一種虛假的示好,但現在看來,這應該是一種無意識的示弱。
習慣於示弱的人才會把自己血淋淋的傷口拿給彆人看,博取彆人的同情。在這個過程中,傷口一般會因為反複揭開而逐漸腐爛,而人也會陷入自怨自憐的境地。
——你看啊,我很弱小,很痛苦,不要傷害我。
紀雲定完全能理解極夜的想法,畢竟,這個世界總是在給人們製造一種錯覺。那些漂亮的說辭和表麵功夫總讓人覺得,仿佛弱者理所當然會被保護一般。
但事實上,這是一種不平等、不牢靠也不會講道理的施舍,而且往往伴隨著某些惡劣的要求。
要求他們表現得像完美的弱者,要求他們感恩戴德以死相報。
如若不然,自認是施恩者的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刺向弱者為求憐憫暴露出的傷口,隻為更高效地造成傷害。
“要不是你給我看了這段記憶,我真不敢相信,安樂塚的領導者會是這樣一個人。”紀雲定架起了戰鬥姿勢,正麵麵向極夜,“膽小鬼。”
“你要殺我就殺吧。”極夜苦笑了一下,隨後走近了些,“你肯定比我更能勝任這個位置。”
反正,隻要紀雲定殺了他,她就會“認同”安樂塚了。
“是嗎?會很疼的。”紀雲定說著,握住匕首向前隨意一劃,險些劃傷了極夜的臉頰,“因為我用得還不熟練——本意並不是造成不必要的痛苦,隻是手生。”
紀雲定可沒忘記自己還在怪談裡,姑且給自己的行動打個補丁,表麵自己對安樂塚思想至少在表麵上是一萬分的認可。
怪異無法抵禦自己的核心欲望,因為那是它們本質上賴以存在的東西。就比如現在,極夜向後踉蹌了兩步,終於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而紀雲定再向前攻去時,他本能地將手擋在身前,蹲下身。
好標準的不會打架的人。
紀雲定有些無奈地收了勢,隻得也蹲下身用匕首柄戳了戳極夜:“喂,跟我打。你就沒留點後手嗎?”
看樣子是沒有。在怪談內,如果紀雲定沒有觸犯規則,那麼極夜也一樣要受到很多限製。
而心靈類怪異的本體一般都很弱,極夜看起來也不例外。他顯然沒想到,紀雲定真敢不管不顧地攻擊。
“不……好可怕……”
紀雲定抓著極夜的頭發讓他抬起臉來,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愣了愣:“你哭什麼,反擊啊。我們不是還沒打嗎?哭又沒用。”
“……有用,你這不是不打我了嗎?”
紀雲定跟極夜對視了一會,有些無語。
早知道這家夥其實是這種性格,在心理谘詢室的時候就跟他正麵打了。
這裡就不得不提到紀雲定最不擅長的事情了——哄人,尤其是哄情感過於細膩的人。
但是紀雲定還有一件最擅長的事情——提供解決方案。
紀雲定掏出另一把隨身小刀塞到了極夜手裡,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殺我一次,一切就結束了。”
“你到底要做什麼……”
“如果你再不跟我打的話,我很抱歉,你可能會很痛。”紀雲定將匕首尖端抵在極夜的臉上,笑了笑,“你很害怕吧,這副樣子真好笑。”
不幸的是,紀雲定很了解人渣會說什麼話,也知道什麼話能夠激怒對方,隻是她一般不會選擇說這種話罷了。
“難怪他們都喜歡看你哭。”
………………
怪異是不可能和自己的核心欲望相抗衡的,這一點很容易致使長期計劃崩盤。
一旦威脅到它們的核心欲望,它們就能夠做出任何事,突破任何底線,犧牲任何人,但它們的核心欲望又各不相同,難以捉摸。
這也是主流觀點認為人無法和怪異合作的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