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這個月第三次抽取脊椎髓液了。

門打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雄蟲醫生們拿著針、試管和消毒劑等醫療器械進入零號實驗室。

做好消毒工作，主任坐在葉悄麵前翻看記錄本，對於這每周進行一次的流程，他毫無感覺，甚至有些麻木了。

“零號，葉悄，年齡4歲，性彆雌性，開始抽取精神力髓液，本次取量為5毫升。”

精神力髓液囊攀附在人類形態的蟲族後脊梁最後一節骨錐上，如果是蟲形則很難捕捉到髓液囊的定位，髓液能為心臟泵血提供源源不斷的助力，也就是蟲族生命周期漫長的緣由。

四歲的幼年蟲族最多抽取5毫升，超過5毫升就會導致精神力並發症，貧血，抽搐，或是昏厥。

但另一隻需要被救助的雄蟲等不了太久。

“快一點，拉斐爾殿下還在等著髓液救命。”

葉悄聽見催促，轉身趴伏在病床上，蜷縮成了一團，像一株含苞未放的碧綠色小葉子一樣安靜。

他慢慢把衣服扯上去，露出一條針孔錯落的瘦長脊椎，骨節在蒼白的背上很突出。

葉悄閉上眼睛，默然地低頭，等著針頭插進骨縫裡。

鋒利的針頭沒入腰後的髓液囊，拔出去的時候，金黃的髓液灑出去一些，還有斑駁的血跡，連實驗員的手套指尖都沾上了小孩子稀薄的血漬。

很疼，從有記憶開始就是這樣，但是能不喊痛就不喊，因為並不會改變什麼。

“取髓液結束。”

主任用試管保存髓液，隨後讓實驗員們收起器材，問：“拉斐爾今天狀態怎麼樣？”

拉斐爾是實驗室裡的一號，這裡成百上千個低齡小蟲都是參與實驗的對象，正式有編號的蟲裡，第一個就是拉斐爾，大家都很緊張他。

他是洛加利塔王室最小的兒子，雖然是雄蟲，精神力強大，但是身體孱弱，需要靠葉悄的髓液壓製精神力的激增，保持每一天都意識清醒。

“拉斐爾殿下剛才摧毀了一盞台燈，兩套桌椅，還咬傷了四名雌蟲實習生，您知道雌蟲都很脆弱，扛不住他一輪精神力碾壓，送去急救了。”

主任和實驗員們帶著葉悄的髓液急匆匆回一號實驗室去了。

葉悄自己穿好衣服，向上抬著眼睛，柔軟的額發遮住他的眼睛，茫然的目光，望向玻璃門外。

有兩個成年蟲族剛剛才來，一個是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另一個穿著深灰色的製服，胸前彆著徽章，金紅複眼的胡蜂抱緊紅寶石，尾針纏繞著銀白色的寶劍，猙獰而狂野，光芒四射。

這是洛加利塔王室的圖騰，熾熱的輝煌之冠。

葉悄從一出生就在這所實驗室裡，很少見陌生的蟲，今天是第一次，他的到來，似乎象征著新的變化。

一定和拉斐爾有關。

蟲族為了生存，一出生都是人類幼兒的形態，隨著生長激素的穩定，才有擁有蟲類的外貌，強大的蟲族可以很快學會在人形和蟲形之間隨意變化，比如拉斐爾。

拉斐爾比他大兩歲，剛出生就被判定為S級，長出了胡蜂族的蟲翅，純白色的觸角，柔軟的尾針，還有雄蟲特有的尾鉤。

哪怕是S級，在雄蟲麵前，雌蟲的力量也不值一提，更何況葉悄隻是F級。

所以每次抽髓液，葉悄都很疼很疼很疼。

葉悄疼得有點喘不過氣，坐在床頭，緊緊抱著被子，等著中午去食堂吃飯，這是他一天中最開心的事情，可以衝淡疼痛。

“這隻小蟲崽才四歲。”

零號實驗室外，第一軍團長卡默斯看著葉悄的資料本，低聲說：“雌蟲的髓液再生速度很慢，遠遠趕不上雄蟲的一半，你們抽取的頻率太快了，會極大縮減存活壽命，他身體受的了嗎？”

實驗員說：“您注意看這一條備注，葉悄先天生長發育不完全，從蛋殼裡孵出來就不會說話，是個啞巴，說實話，這樣的雌蟲並沒有存活的必要。”

並不是所有的雌蟲都能生蟲蛋，這個概率是百分之一，更何況葉悄還這麼小，沒成年之前，實驗室不會給他過多關注。

卡默斯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反駁他才好，抬著頭，望著葉悄。

很小的一隻，赤著腳蜷縮在床角，防護服的袖子有點長，像是彆的蟲不穿的舊衣服，衣角有許多血汙，應該是他自己的血，蒼白的小臉上漆黑柔亮的眼睛，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東西。

像荒蕪平原上頑強生長的螢火蟲。

卡默斯沉默了幾秒鐘，說：“全部髓液都給拉斐爾殿下用嗎？”

“不是的，我們會留出一小部分，留給其他的雄蟲使用。”

“他們的精神力也像拉斐爾一樣容易失控嗎？”

“不是，隻是用作日常養護維持穩定而已，雄蟲很重要，他們日後是要上戰場為帝國做貢獻的，像您一樣。”實驗員說，“況且，除了洛加利塔王室的胡蜂們，其他族群的精神力並沒有那麼強大霸道。”

洛加利塔王室都是胡蜂族，精神力天生S級，掌權者們99%都是雄蟲。

在如今沒有蟲母存在的蟲族，以崇尚力量和創造新秩序的雄蟲為主要社會結構。

實驗員畢恭畢敬地說：“上將，沒必要太過在意，葉悄是個失敗的試驗品，四年前黑市送過來的蟲蛋，我們希望孵出來的是雄蟲，可惜他是雌蟲，雌蟲除了安撫雄蟲的精神力和生蛋之外，對帝國的貢獻比較有限。”

卡默斯問：“我能看看葉悄嗎？”

實驗員說：“可以，但希望您不要嚇到他，葉悄身上的器官都是拉斐爾殿下的備用品，用來替換殿下衰竭或者壞死的器官的，除了葉悄，殿下對其他蟲的信息素都排斥，巧的是，他們的血型都是A-1型血。”

“葉悄是拉斐爾殿下的第二條命。”

“這是他的榮幸。”

卡默斯頓了頓，說，“你們做得對，陛下已經內定，拉斐爾殿下是帝國的下一任王，他的安危至關重要，一隻來曆不明又不會說話的殘疾小雌蟲，不算什麼。”

十個月前，聯邦覆滅，帝國接管了聯邦政府的事務，總軍區下屬第一軍團接連收複了星環附近的大星球，最終將新的首都星建立在星環正中央唯一一顆人煙稀少的星球。

這顆星曾被譽為“蟲神遺棄的後花園”，但因為聯邦政治鬥爭太惡劣，一度淪為六等星球，成為首都星後，它被皇帝授予“冠冕星”的新稱號，變成了炙手可熱的璀璨新星。

卡默斯獨自進入零號實驗室，沒有帶任何武裝。

沒有編號的蟲也就沒有殺傷力。

葉悄露出來的皮膚上有許多深淺程度不一的青紫色疤痕，針孔也不少，在幼崽柔嫩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卡默斯朝他伸出手，葉悄躲了一下，慢慢的睜開眼睛，渾身僵硬。

卡默斯收回手，半蹲下來，挽起他過長的袖子。

“剛才他們抽你的髓液，是不是很疼？”

問題一問出來，卡默斯才想起，葉悄不會說話，還好葉悄可以聽得懂語言。

“你平時怎麼和他們交流？”

葉悄默默地看著卡默斯，搖了搖頭。

這個信息有些模糊，卡默斯產生了一個強烈的直覺。

也許實驗員們從來沒有問過，每一次實驗過後，葉悄是什麼感受，所以他們不需要交流。

廣播拉響熟悉的旋律，說明食堂要開了，葉悄很餓，從床上爬下去，光著腳，也沒穿鞋，繞過卡默斯，掂起腳打開門，很快跑了出去。

卡默斯跟到食堂，正好看見葉悄被小雄蟲推倒在地上。

“小啞巴，說了今天你不許吃飯。”

“昨天沒吃飯，你今天不是也沒餓死嗎？”

小雄蟲抬起葉悄的下巴，耀武揚威一般，葉悄像餓壞了一樣，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雄蟲被他咬得臉色鐵青。

這間實驗室裡的雄蟲和雌蟲比例12:1，雌蟲在北區就食，南區都是雄蟲，幼崽們井然有序，對規則和群落的認知，似乎是天性裡的共識。

沒有蟲過來阻止他們。

卡默斯趕在小雄蟲推倒葉悄之前跑了過去，速度很快，也就1秒鐘左右。

“彆這樣對他，你們知道他不會喊痛。”

卡默斯的聲音不太嚴肅，但聽起來非常威嚴，小雄蟲們好鬥的天性被大雄蟲壓製，就算再想欺負小啞巴，也隻好作罷，各自打飯去了。

卡默斯把葉悄抱起來，走到一排自選機器前，挑選好菜品，又到取餐口取餐。

葉悄一直在看著他，安靜的在他懷裡坐著，然後眼睛就掉到餐盤裡去了。

卡默斯把餐盤推到他麵前，“慢點吃，我陪著你。”

葉悄拿起小勺子，一口接一口地吃米粥，足足吃了三碗。

吃過了飯，卡默斯帶著葉悄回到零號實驗室，他把葉悄放在床上，也許是心理錯覺，他覺得精神力放鬆了不少。

葉悄實在很安靜，把小毯子蓋在身上，坐在床角一動也不動。

卡默斯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他，因為今天，第一軍團隻是為了迎接拉斐爾殿下而來。

主任找了過來，帶著一遝子文件。

“上將，帶離程序辦好了，你們現在就可以帶拉斐爾殿下回宮。”

“好。”

主任看了葉悄一眼，斟酌片刻，說：“上將，為了殿下的健康著想，你們把葉悄也帶上吧，一旦殿下身體抱恙，葉悄可以救他。”

卡默斯接回他遞來的體檢報告，仔細翻看。

確實，葉悄的各項身體數據都達標，除了啞巴這一點殘疾，精神力很低，智力發育沒問題，是可以進入王庭，伴隨拉斐爾殿下成長的。

“他們年齡相仿，確實可以。”

卡默斯看著葉悄，不知道該不該詢問他的意見。

雖然沒有蟲會在意葉悄想不想去王庭。

葉悄顯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他聽說可以離開這裡，並沒表現出高興或是失落的情緒。

卡默斯上將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撫摸過葉悄的臉頰，金屬指套冰涼，葉悄顫抖了一下，仰著頭，望著他，像是任由他隨意攀折的細小藤蔓。

幼崽很瘦小，連脖子上都有傷口，應該是孩子們打鬥時留下的，這種要命的部位，軍部裡雄蟲們械鬥都不會攻擊，更何況是攻擊一隻雌蟲，幼崽們的惡意向來沒有分寸。

但是王庭裡的雄蟲殿下更多，離開這裡，小啞巴就一定不會被欺負嗎？

卡默斯歎了口氣，抱起了葉悄，一掂量重量，心中一緊，葉悄還這麼小，他承認他有點心疼。

但事實上，葉悄存在的原因就是為了拉斐爾殿下，不論在哪裡生活，對葉悄而言，意義都是一樣的，是他太多愁善感了。

後麵嘈雜了起來，雄蟲們分開了一條路，卡默斯的副官抱著拉斐爾殿下來了。

這是葉悄第一次看見拉斐爾，在成年雄蟲溫暖的懷裡。

拉斐爾有雙湛藍的眼睛，像藍寶石一樣清澈美麗，雪白的臉，柔弱地靠在副官懷裡，雄蟲在發泄過精神力後會陷入短暫的危險狀態裡去，拉斐爾現在很虛弱，副官用軍用鬥篷蒙住他的身體，動作小心輕柔，宛若對待珍寶。

“上將，回嗎？陛下還在等著拉斐爾殿下。”

拉斐爾似乎剛哭過，濕漉漉的眼眸，粉紅色的，吹彈可破的小臉。

卡默斯大手捧著葉悄，意識到他工作太久，離幼崽們的生活太遙遠了，沒有意識到，這麼大的幼崽應該會哭會鬨，而不是像葉悄一樣連肢體語言都寥寥無幾，拉斐爾六歲了，可葉悄才四歲，這本身就很有問題。

“走吧。”

卡默斯緊緊抱著葉悄，跟著副官一前一後上了躍遷艦，大概過了幾分鐘，他們就到達了王庭。

近衛軍等候許久，副官和拉斐爾被送到了蜂巢王宮，卡默斯和葉悄則被留在了宮門口。

十分鐘後，近衛軍統領告訴卡默斯，陛下拒絕了葉悄的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