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彩寺裡小和尚 以身為願,若有來生,……(1 / 1)

洗州靈彩寺,宣國七十二年一月九日,冬。

裴湛踏過朱漆斑駁脫落的門檻,踏進這一座寺廟。

正殿雄偉壯大,他摸了摸正殿的山牆,又抬頭望了望那鉛灰天空下無邊寂寥的鴟尾,終究是沒有忍心。

他歎了一口氣,自語到:“如果連你也留不下,那也太可惜了。”

說罷,他轉向了另外一座佛殿,文殊殿,不久前剛剛建好。

分柴垛,澆烈酒,點燃。

熊熊火焰騰然躍起,火舌一點點舔舐這座建築。他知道,在哪裡點燃,火燒得更旺。

他雙手合十,“我裴湛,以身為願,若有來生,願世間建築珍寶不再付之一炬。”

清澈的男聲,伴隨著木構建築在火中燃燒的劈啪聲,漸漸淡去。

他神色含著一抹悲戚,帶著放棄世間的決絕,義無反顧地踏入那火海中。

火焰跳動了一下,將裴湛卷得更深。

“那天呀,沒有風,那位先生踏入火中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雪,”老師傅在一座偏殿給一沙彌講故事,順手丟了一塊木頭進了爐子裡,發出劈啪的聲響。

小沙彌歪頭問到:“那師傅為什麼不救火呢?”

“等我提著水桶回來的時候呀,那火已經滅了,隻剩下一地殘垣,半棵樹。因為啊,下了一場大雪。”

黑色的木燼,白色的雪,茫茫然白雪覆蓋了大地,遮掩了一切。

“那為什麼會下雪呢?”小沙彌追問。

“大概是因為那位先生不忍傷害彆的建築吧。”老師傅神色和藹,一雙眼睛清潤平和,蘊含智慧,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又是和那年一樣的雪。

雪花不大,紛紛揚揚,悠悠然然地落在地上,老師傅仁愛地摸了摸小沙彌的頭,“乖孩子,你在這裡等一位姐姐,將這個故事講給她聽。”

說罷,便平靜地閉上雙眼,圓寂了。

小和尚明白,師傅剛剛那一瞬,已然窺得了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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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秋,老和尚去世後三年。

門檻是木質的,上麵的漆色早已經斑駁,曆經了風雨的滄桑,時間的刀一層層刮掉了那木質台階本來的顏色,一種灰敗的暗紅浮在門檻的表麵,一如眼前這座佛寺。

寺史無可考。

這座古老的寺廟,今日,隻有樓見語一個訪客,寺院有一棵古鬆,形狀很是奇怪,不是正常的三角形,而是呈現了一個“了”字的形狀,令人不由得好奇。

她站在寺廟中,天上下起了絲絲揚揚的細雨,鉛灰的天空,落著灰的“了”型樹,佛寺將她和古鬆完美地容納在這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間裡。

她就這麼站在雨裡,不撐傘,抬頭仰望著這棵樹。

寺裡還有個修行的小師傅,看見一個姑娘站在雨裡,他急急忙忙冒雨趕過來,撐開一把黑色的小傘,傘麵隻能勉勉強強覆蓋傘骨,他頗有些拮據地說:“姑娘,這是寺裡唯一的一把傘,質量不太好,你先將就著用。”將傘遞給她,轉身就往雨裡走去。

樓見語突然叫住了他,“小師傅,你可知道這樹為什麼長成這樣?”

小師傅回過頭來,合十手掌,念聲阿彌陀佛,在雨裡,他的肩頭微微有些濕,站在離姑娘不遠不近的地方,他說:“我聽師傅說,這樹本來不是這樣的,當年修這座寺的時候,它還是所有小鬆樹裡最健壯的一棵。”他指了指樹冠往下的部位,“施主你看,這裡是不是缺點什麼?”

少女沉默不語,在思考,“這裡好像是缺了什麼。”樓見語答道。

小師傅點點頭,“這裡原本是有另一座佛殿的,叫文殊殿,隻是被燒毀了。”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像是追憶起了自己的師傅,一時間有些沉默。

雨水的潮氣泛上來,雨勢也有加大的趨勢,樓見語不好意思獨撐一把傘,似乎是看出了她的難處,僧人說,“我們先去大殿避避雨。”

其實大殿沒有幾步,繞過那棵古鬆,穿過一片小樹林,便到了。

雨下得正大,樓見語顧不得從外細細端詳,隻是踏進了大殿,一映入眼簾的,便是寶相莊嚴的阿彌陀佛像,左右並立各兩位脅侍,旁邊一側則是觀音菩薩和降魔釋迦,高約七八米,令人看了心生敬意。

梁下還有唐代人的題字,隻是天色昏暗,影影綽綽,看不甚清楚。

小師傅不知從哪裡拽出兩個蒲團,遞給樓見語一個,示意她坐下。外麵雖然下著雨,殿裡卻還算乾爽,古代建築一般都有階基將建築物抬高,因而隔絕了地底滲人的潮氣。

但是總歸是比不上暖氣的,大殿還是有些濕冷。

“寺裡也沒有更好的東西了,大殿也不能生火,”小師傅搓了搓手,哈了一口氣,讓自己稍微暖和一點,對著樓見語,還是十分歉疚的模樣。

“沒關係的,我是來這裡看看,倒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隻是我沒想到,這裡的條件竟然這樣艱苦。”

小師傅搖搖頭,並不以為意,“師傅經常告訴我,修行,在最艱苦的地方,往往容易修出正心,隻有清心守本,才能不為繁華紅塵所迷失。”

他緩緩站起來,對著殿中佛像完完整整地行了一個禮,然後說到:“佛祖在上,師傅在上,我終於等到那位姑娘,將師傅當年講的故事轉述給她。”

故事就是那麼個故事。沒有多撲朔迷離。

但傳說總是比真相更豐富多彩。

我們從傳說講起。

那是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若要滅其國,必先去其史。建築也是如此。

隨著炮火洞開的國門,不僅迎來了大批軍事上的入侵者,還有文化上的。

因為國家的落後,人們便有一種矯枉過正的心態,認為外來的什麼都是好的,舊的什麼都是壞的。好的需要學習,壞的都需要摒棄。

華夏文明幾千年的建築瑰寶,多數毀於戰火。

於是,為了挽留這些上千年智慧的結晶,凝固的曆史。不少建築大家,前仆後繼,英勇無畏地鬥爭著。

裴湛,是其中之一。

全國各地的古建築,都留下過他的腳印,但是他獨獨偏愛洗州的靈彩寺,每年都要去一趟。

其實早先沒有什麼大問題。他的名氣不大,但是隨著他研究的深入,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人一旦出了名,就有很多麻煩事。

於是,洗州靈彩寺成了要點。

裴湛本人英俊瀟灑,好似芝蘭玉樹。

就有人說,每隔一段時間,曆史上便會出一個裴姓的建築大師。

怕是他祖上是建築世家。

還有更為離譜的,因為他容顏常年不改,有人猜測他可能是長生不老。

而他能長生,秘密就在偏遠的靈彩寺裡。

聽到這裡,樓見語笑了一下,“哪有人能長生不老。”

小師傅卻不以為意,“大堇皇帝當年可是派了好些人去尋長生藥。我覺得有可能真的有。”

樓見語笑而不語,催促他繼續講。

後麵簡單了,彆有用心的人怎麼會放棄這個想法,後來就想掘地靈彩寺。

再後來,人們發現裴湛死在了文殊殿。

人既然死了,謠言不攻自破,靈彩寺免於一劫。

可是,當時坊間還留著一種說法,裴湛本是可以長生的,隻是選擇了死去。

聽完這個故事,樓見語覺得疑竇重重,但是她都沒管,似乎想到了什麼,她追問小和尚,“那些裴姓建築大師,都在哪幾個朝代?”

小師傅撓撓頭,說隻記得有堇朝,魏朝,再就是宣國那位,最近也出了一個裴姓的建築家。

樓見語點點頭,這與她查到的資料不謀而合,而且最近的確出了一名叫做裴入聲的建築師,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有人能找得到他。他的作品彆具一格,西方的手法,中國的靈魂,跟一味奉西方雜誌上新建築為圭臬的建築大有不同。

樓見語訝然於小師傅連這個都知道。

小師傅卻笑了笑,“本來是個秘密,”他雙手合十,念聲阿彌陀佛,繼續說,“一年前,有位裴姓施主來上香,我也偶爾去山下,他們說他是位建築師。還有人傳,他就是裴湛的後代。”

樓見語有些焦急地問:“你有他的聯係方式嗎?微信?”

小師傅歉意地笑了笑,“我沒有微信。”

希望落空,她眼裡的光一寸寸暗下來,又是一趟無功而返。

她站起身,因為跪坐太久,腿有些麻,身子晃了一晃,她扶住了身旁的一根木柱。

一聲低沉的,蒼老的呼吸聲傳入她耳中,如同傍晚遠山的鬆濤陣陣,又如千年古井,被一石驚起波瀾,發出微不可查的回響。

樓見語的眼淚就這麼留了下來。

“施主,你怎麼哭了?”

“沒事。”她隻是任憑眼淚刷刷直流,臉上卻帶著笑。

樓見語從小到大,隻因為一種情況流淚,那就是她碰到了那個人的建築。能聽到建築的呼吸,則是她與那棟建築有所牽連。

那個人是誰,她也不知道,但是答案或許就在這位裴姓建築師身上。

也許是因為有了希望,她又不死心,問了一遍,“小師傅,你沒有這位裴施主,彆的消息了嗎?”

小師傅想了想,說“聽村裡人說,他似乎會在山下村子裡會住一段時間,說是采什麼風。你不如去山下找找,興許他還在。”

樓見語向小師傅道了謝,“小師傅法號?”

小師傅道,“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