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122.活著固然重要,尊嚴呢?
鞠主任,一個做了肛周膿腫手術的男人,一個每天承受著撕裂般痛苦換藥兩次都沒掉一滴眼淚的男人,此刻,眼窩確實濕潤了。
他抽了抽鼻子,眼睛四十五度仰望病房屋頂:“我們是醫生,治病救人是我們的職責.”
“我知道,你們有救人的使命,但是我也想要有尊嚴的離去,放心吧,我不會為難你們,我會讓我女兒過來簽字的”
這一瞬間,宋琦忽然明白了,在醫院裡,很多時候看似是生與死的選擇,但是,更多時候,其實也有生命與尊嚴的選擇。
活著固然重要,尊嚴呢?
宋琦是個醫生,他覺得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現場一片唏噓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哭著撲了過來,“媽媽,你為什麼要這樣?”
周紅伸出手,在女兒的頭上撫摸著:“我的寶貝女兒,伱還記得媽媽跳舞的樣子嗎?是不是好美,等會,媽媽給你再跳一支舞好不好?”
鞠大川硬忍下去的淚水終於狂飆了出來,他伸出手,狠狠的擦了擦眼睛,然後對著大家說道:“大家先出去吧.”
大家都默默的退出了病房。
不一會兒,病房裡傳來了輕柔的歌聲和女孩子的低聲啜泣。
半小時後,那個眼睛腫腫的女孩走了出來。“醫生,我簽字放棄搶救,但是,請一定讓我媽媽沒有痛苦的離開,好嗎?”
鞠大川嘴巴張了張。他有很多話要講,比如,人最寶貝的就是生命,人的生命隻有一次.
這些話,他在無數的病人和病人家屬麵前說過。
但此刻,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醫學救治對於周紅完全沒有意義!
前期洗胃、導瀉劑、利尿劑,後期呼吸機。
這些治療都很痛苦,但即便這樣,死亡也幾乎是既定事實的事情了,隻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鞠大川還是個住院醫的時候,那時候就流行一句話,要是能救回一個百草枯中毒的病人,就足夠你後半輩子吹牛的了。
而周紅,喝了大半瓶,完全沒有求生欲,一心想死.
掙紮許久之後,鞠大川把病曆遞了過去。
女孩子拿過筆,沒有遲疑,在知情同意書的下麵寫了一行字:自願放棄一切搶救,後果自負。
“醫生,我媽媽大約還有多長時間?”簽完字之後,女孩整個身體被抽空了一般,趔趄了一下,宋琦趕緊伸手扶了她一下。
“不作任何搶救措施的話,估計最多也就72小時,但是,後麵她會很痛苦,一兩個小時後,她的口腔咽喉都會發生潰爛,腹痛,然後是肺部,腎臟出現衰竭”鞠大川艱難的說著。
從醫這麼多年,鞠大川經曆過幾例百草枯中毒的病人,臨終前的那種痛苦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那我可不可以提個小小的要求,等我媽媽很痛苦的時候,你們給她一針.”女孩子痛苦的問著。
鞠大川搖搖頭,“在我們國家,安樂死是違法的”
女孩子又開始低聲啜泣。
“但是,我們可以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儘可能的讓她有尊嚴的,少痛苦的離開”宋琦忍不住開口道。
實習的時候,宋琦在安寧病房待過一段時間。
所謂的安寧病房,就是一些經過專業醫生評估後,生命周期隻剩下三到六個月的病人,這些家屬經過慎重考慮,充分尊重病人意願的情況下,跟醫院簽訂協議,不依靠有創的插管等方式治療延長病人生命,也不人為縮短病人生命的一種關懷。讓病人安詳、體麵、有尊嚴的離去。
“醫生,真的可以嗎?”女孩停止了啜泣,抬頭看向宋琦。
宋琦知道,自己可能又魯莽了,他看了一眼鞠主任:“我以前在人民醫院安寧病房待過.”
鞠大川點點頭,“那你就來負責吧”
“謝謝主任,謝謝醫生!”女孩子對著兩人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後擦了擦眼淚,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轉身回到了病房。
“小宋啊,你這個人,就是事兒太多,該你管的,不該你管的,都來插一手,你這樣,會害了自己.哎!罷了罷了,我不多說了,職業生涯很長,我隻是給你提個醒,剩下的你自己去體會,隻是,有一點,我再強調一下,凡事多告知,多簽字.”
鞠主任終究是個理智的人,從醫多年,他見過形形色色的醫患關係,有些讓人動容,有些讓人動怒,還有些讓人動刀
周紅的確很值得同情,但是,同情的背後依舊是醫患關係在支撐,所以,醫生就是要做到,要有同情心,但又不能同情心泛濫.
宋琦點點頭,他知道,鞠主任這是為了他好!
他確實是個事兒挺多的醫生,但是讓他袖手旁觀的話,他似乎更做不到。
“不行了,不行了,我這屁股又開始痛了,我得去床上趴一會兒,你等會有空再給我換個藥”
剛才情急之下,鞠主任披上白大衣就衝進了病房,完全忘記了自己也是個病人,現在緩下來,這才覺得屁股火燒火燎的痛
“好,主任,你安心休息,不會出岔子的”
宋琦趕緊給主任吃了個定心丸。
24床另一個病人已經被轉移了出去,整個房間現在就隻有周紅一個人。
征得了護士長的同意,宋琦讓周紅的女兒把病房簡單布置了一下。
宋琦也沒閒著,安寧療護並不是不做任何治療,任由病人的病情惡化下去,他需要對病人的症狀做一些緩解的處理,比如,對即將到來的口腔和喉嚨潰瘍,他要為其準備一些緩解的治療,還有腹痛和呼吸困難,他都需要提前預估,然後給予對症的藥物。
除了這些,周紅還是一個結直腸癌根治術後帶著造口的病人,造口的護理也很重要。所以,宋琦讓護士長也給她的造口進行了一次貼心的護理,為了讓她的造口看起來不是那麼刺眼,她刻意換了造口栓。
一番護理之後,周紅雖然臉色還是有些難看,但,已經不像一個病人了。
晚上八點鐘,周紅換上了潔白的舞服,在醫生護士的見證下,跳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支舞曲。
她的舞姿優美,步態輕盈,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微笑。如果不是這樣一個特殊的場景,大家很難把她跟一個身上帶著造口袋的病人聯係在一起。
這樣自信而又滿足的笑容,已經很久沒有在她的臉上出現過了。
這兩章可能會有些爭議吧,關於活著與有尊嚴的活著這個話題寫這兩章的時候,我正好去安寧療護病房呆了一周,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關於這個問題,你們怎麼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