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豬不能一次殺完
不出方重勇所料,他讓李光弼帶去的信,送到王忠嗣那邊,被對方壓了下來,並沒有轉交給吐蕃人。
不同意寫信勸說吐蕃人退兵,倒不是王忠嗣好戰,而是這次隴右被吐蕃軍襲擊,石堡城保衛戰險象環生,差點就被吐蕃人奪走了,場麵有點不太好看。
如果沒有方重勇帶兵從河西奔襲到鄯州,後麵要發生什麼事,王忠嗣都不敢想!
但正因為如此,王忠嗣才不敢私下裡行動,將來被爆出來就是政治醜聞了。
這一戰他本無多少戰功,或者說上位者(也就是基哥)很難看出王忠嗣辛苦在什麼地方。貿然寫信勸說吐蕃人,很容易讓基哥認為他能力不行,或者與吐蕃人打默契仗。
鄯州等地被吐蕃人攻克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就是沒發生的時候誰都不相信,發生了才知道從前邊軍守得多麼辛苦。
一個人在沒得過大病之前,永遠都相信自己會長命百歲。
不過話說回來,王忠嗣一向愛惜士卒,他也認可方重勇所說的:唐軍與吐蕃人繼續打下去,已經沒有戰略意義,後麵的所謂“戰果”,隻是單純的殺死吐蕃人而已。
這在王忠嗣看來毫無意義。
“嶽父,按你的想法,大唐能不能滅掉吐蕃?”
王忠嗣微微皺眉道。
“吐蕃自鬆讚乾布開始便一直持續改革,各地反抗不斷,後又有論欽陵之亂,家族叛逃大唐,又豈能說沒有動蕩呢?哪怕是現在,吐蕃讚普年幼,形同漢獻帝,國內兩派左右互搏,又豈是沒有動蕩?”
“吐蕃甲?”
“看來,這次隻能勸說吐蕃人退兵了。”
方重勇又將自己從前那個被箭矢射穿的頭盔遞給王忠嗣說道:“唐軍之中,不是誰都能戴這種防禦水平的頭盔。沒這玩意,嶽父大人現在應該要吃我的席了。”
方重勇戴的那個頭盔,確實製作精良,材料上乘,但在唐軍之中卻不是普通士卒可以戴的。
……
王忠嗣微微點頭道。
吐蕃精兵,不可小覷啊!”
“嶽父,請簽押房一敘,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嶽父,恕我直言,吐蕃人的技術一直在進步,他們大量擄掠西邊的工匠,某些方麵手藝不遜大唐。
“如此也好。”
勸說吐蕃人退兵,王忠嗣又心有不甘。
吐蕃人通過劫掠西域甚至西亞那邊的小國,在不斷補強自己的技術。
進取的話,以石堡城為據點,往西麵攻略黃河九曲之地,甚至飲馬青海湖,想法固然很好。但隴右鎮已經被打殘了的唐軍,則沒有這個實力完成任務。
現在的局麵,就好像三國時曹操帶兵入漢中進退不得那樣,形同雞肋。
王忠嗣歎息道。
“還有麵具。”
“吐蕃軍的重步兵若是穿著這種甲胄衝陣,唐軍負責短兵相接的弩手哪怕射中他們幾十次,也沒法射殺。
吐蕃禁衛軍的裝備,某些方麵,比如說甲胄,實際上是比大唐這邊要略勝一籌的。雖然他們的精兵數量沒有大唐那麼多。
方重勇毫不客氣指出王忠嗣話語裡麵的弊病:吐蕃不是沒有動蕩,而是內部幾乎從來就沒完全安定過!
你要說什麼時候是動蕩,那現在就是的!可是這絲毫不妨礙吐蕃人出兵隴右!
“那你以為如何?”
於是他便命李光弼守湟源縣安戎城,自己則是輕車簡從來到河源軍駐地,與方重勇麵談。
方重勇壓低聲音說道。
二人剛剛見麵,方重勇就帶著王忠嗣來到河源軍駐地的校場。一根木樁子上綁著個稻草人,身上披著一副款式迥異於大唐的盔甲,看起來製作相當精良,全部由長方形帶弧線的細小鐵片拚接而成。
王忠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方重勇,隻覺得這位自己眼看著長大的年輕人,成長速度之快,已經到了他不敢相信的地步。
雞肋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當真是讓人難以取舍。
王忠嗣長歎一聲,方重勇帶他來轉了一圈,勝過千言萬語的勸說。他已然明白,吐蕃人困獸猶鬥之下,悶棍不是那麼好打的。搞不好就是兩敗俱傷。
他父親王海濱就是死於吐蕃人之手,最了解吐蕃人的就是吐蕃人的死敵。王忠嗣便是大唐將領當中對吐蕃人最了解的那一批人。
方重勇接過何昌期遞過來的唐軍製式連射臂張弩,對著甲胄連發三箭。十步距離,弩箭隻是戳破甲片而已,箭頭卡在甲片裡頭。如果這種盔甲穿在人身上,剛才那三連射,壓根沒法傷到人,最多擦破皮。
王忠嗣一愣,仔細看了看,發現確實是吐蕃風格,但款式是新式的,之前並沒有見過。
“如果吐蕃內部不生動蕩,恐怕滅吐蕃無異於癡人說夢。”
方重勇沉聲問道。
“你有什麼想說的,隻管說便是,不要搞那些拐彎抹角的。”
比如說我們繳獲的吐蕃禁衛軍甲胄,就比銀槍孝節軍的甲胄還要強一些。而銀槍孝節軍的甲胄,幾乎是唐軍中最頂尖的一批了。
王忠嗣臉上的微笑頓時收斂,麵色凝重的走上前去,查看那三支插在吐蕃軍甲胄上的箭矢。他用手輕輕一撥,便將其打到地上,可見箭矢入甲不深。
河源軍駐地內某個不起眼的簽押房裡,方重勇與王忠嗣二人對坐,正在喝散茶泡好的茶水。簽押房外是何昌期帶著親兵守在四周,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以方重勇這次的所見所聞來看,吐蕃軍檔次差彆極大,禁軍跟普通的奴隸兵,戰鬥力完全是天壤之彆。
他不再僅僅是比自己小一輩,需要照拂的女婿,而是一個跟自己平起平坐,可以正兒八經討論軍務,決定邊鎮事務的一方大佬了!
方重勇遞給王忠嗣一個猙獰的鐵麵具,露出雙眼、鼻孔和嘴巴,上麵塗上了黑色的漆。
雖然王忠嗣還不知道方重勇帶著銀槍孝節軍南下破局的全部細節,但單單從這件事來看,就知道方重勇現在已經是智勇雙全的名將了。
王忠嗣好奇問道。
“高原氣候冬季嚴寒,夏季濕潤,可供養數百萬人。唯有吐蕃領地氣候惡劣了,土壤肥力消耗殆儘了,支持吐蕃貴族的那些奴隸無法生存了,吐蕃才會不戰自亂。
這個時間,遲早都會來,隻不過我們有生之年未必能看見而已。”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說道。
“確實……你說的言之有理。”
王忠嗣點點頭,沒有否認方重勇的看法。
事實上,這一類的事情例子很多。譬如說秦漢時關中沃土,膏腴之地。到了盛唐的時候,關中歉收是常有的事情,土地肥力被破壞殆儘而已。
既然前麵有關中的例子,後麵有吐蕃也不是啥稀奇事情。王忠嗣家鄉就在關中的華縣,對於這種情況並不陌生。隻不過這個過程,要按百年來算,他跟方重勇都很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嶽父,隻怕有生之年,吐蕃很有可能都無法被消滅,想不承認這一點都不行啊。”
方重勇耐心勸說道。
“好吧,那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呢?”
王忠嗣皺著眉頭問道。
“嶽父,依你之見,大唐與吐蕃的邊界在哪裡?”
方重勇壓低聲音問道,這種問題有點犯忌諱。
不過他需要通過這個問題,來判斷王忠嗣對於大唐與吐蕃地緣格局的認識。
“奪回吐穀渾故地。”
王忠嗣一字一句的說了七個字!
妥了!看來這一位對於吐蕃與大唐之間的地緣格局認識很清醒嘛!
方重勇心中大喜,卻是麵色平靜說道:
“既然如此,那嶽父以為,如果完全奪取了吐穀渾故地,那麼聖人會如何?邊軍會如何?誰能勸說聖人,告訴他大唐的邊界就在這裡了?
如果不能繼續開疆拓土了,那麼邊軍的編製是不是要砍一砍?邊將的功勞是不是要壓一壓?軍費是不是要減一減?”
王忠嗣頓時愣在原地。
沒錯,你是很能打,一直在開疆拓土。一口氣收複了吐穀渾故地,打得吐蕃人不敢北上!
然後呢?然後怎麼辦?跟基哥說大唐的邊界最遠就是這裡了?還是繼續硬著頭皮向西南麵進攻,爬上青藏高原,與吐蕃人血拚?
萬一基哥詢問能不能滅吐蕃,伱怎麼回答?萬一吐蕃人反撲回來,奪取一些關鍵的戰略要地怎麼辦?
要知道,即使是現在這個戰線,吐蕃人在後勤上也是占據絕對優勢的。要是繼續推進的話,唐軍補給線會拉長到不敢看,到時候需要多少軍隊去保證補給線安全?
既然已經認識到吐蕃現在根本“殺不死”,那麼就沒必要一次性的把可以拿到的地盤全拿了。否則,功成名就之日,就是長安天子卸磨殺驢之時!
王忠嗣端起桌上的茶碗,將裡麵的茶水一飲而儘,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嶽父,我們這樣的邊將,就像是在給聖人在邊鎮放牧的牧民一樣。
沒有哪個牧民,是一口氣把自家牛羊全部殺完拿去待客的,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方重勇將王忠嗣還回來的那封信,又再次推到對方麵前,暗示王忠嗣在信上署名後送去吐蕃那邊。如果不是為了讓王忠嗣署名,方重勇完全可以自己繞過王忠嗣送信,先斬後奏。
看到對方還在猶豫,方重勇又繼續加了一把火說道:
“此番奪回了大通,又新占了亹源與祁連草場這兩塊吐蕃人突出到唐軍防線裡的肉中刺,邊軍對聖人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至於軍令這邊,嶽父可以說是河西鎮得到你求援以後才火速支援的,本身隴右缺兵也是事實。”
方重勇不動聲色的蠱惑道。
這一戰當中,方重勇到底是接到王忠嗣求援南下的,還是他自己看到戰局焦灼帶兵南下的,對於基哥來說,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雖然最後的結果是一樣的。
如果是前者,相當於方重勇是在分潤自己的戰功,為王忠嗣打掩護。
你自己目光獨具捅吐蕃人後腰,那是名將之資。可如果是聽彆人建議這麼做,那隻能叫勇猛果敢了。
“如此的話,你豈不是吃了大虧?”
王忠嗣歎息問道,拿起桌案上的信件,揣入胸前貼身放好。
“嶽父,此戰之後,隴右河西二鎮被一人所兼任,已經是大勢所趨。
既然如此,那究竟是小婿來當這個二鎮節度使,還是嶽父來當呢?
我要遠征西域,定然是嶽父來當這個職務。既然如此,我要這個戰功又有什麼意義呢?”
方重勇攤開雙手詢問道。
他這番話無可挑剔,王忠嗣也不得不承認,這世間真的有天才。
“對了嶽父,空口無憑,隻怕難以取信於人。”
方重勇走到簽押房的某個櫃子邊上,將上麵那兩個人頭大小,還上了鎖的木盒子,拿來放到王忠嗣腳邊。
“這是我殲滅的兩支吐蕃精兵的主將人頭,其中一支還是隸屬於吐蕃讚普的禁衛第二軍。
兩支主力覆滅,相信會打破吐蕃人的幻想。禮尚往來嘛,把這兩顆人頭送還吐蕃,也是展現了我大唐作為禮儀之邦的氣度。”
方重勇嘿嘿笑道,將頭上的官帽拿下來,放到桌案上,露出麻布綁著的額頭。
“你這傷不要緊吧?”
王忠嗣哭笑不得,方重勇就是故意拿那兩顆人頭惡心吐蕃高層的,報自己額頭中箭的“一箭之仇”。
“吐蕃弓弱,殺不死我!
吐蕃主將射出那一箭沒殺死我,自己嚇得掉頭就跑,被我陣斬,大軍迅速潰敗。”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
你也是真的夠猛啊!
王忠嗣在心中感慨道,當了河西節度使還敢衝陣,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多見。畢竟,連文官節度使都有,總不能指望文官也衝陣吧?
“沒事就好,以後不要這麼魯莽了。”
王忠嗣歎息說道。
戰陣之上兵凶戰危,風險極大。能活下來,真要感謝運氣。
一場戰爭之中,誰贏誰輸,往往是可控的,也是看得出端倪的。
但誰死誰不死,那真要上天保佑才行,一個人哪怕在獲勝的那一方,也完全無法保證自己絕對不死!
“嶽父,這邊已經沒我什麼事了。小婿要帶著銀槍孝節軍回涼州休整了,出征西域在即,時間不等人。”
方重勇對王忠嗣叉手行了一禮說道。
“你多保重,西域唐軍兵少還沒有支援,一切謹慎為上。”
王忠嗣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說道。
第二天一大早,銀槍孝節軍開拔,一路向東前往蘭州補給,一人牽著三馬,馱運著大量從吐蕃人那裡繳獲的盔甲、細軟等值錢的貨物。
而那封後來造成吐蕃國內政局劇烈動蕩的“勸退信”,也隨著兩顆吐蕃軍主將的人頭,被唐軍使者送到了伏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