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唐的右相,其實李林甫對於國家的運轉情況最有發言權。
大唐中央財政的賬目,雖然看上去還像是那麼回事,但實際上隻是在拆東牆補西牆,大唐多數地方州縣的財稅,早已是不堪重負了。
類似這些財政問題,表麵上像是由大唐政治構架的固有缺陷引起的。還不至於說是亂世將至,國家馬上要分崩離析什麼的。
看起來隻是政治上層建築的問題。
比如說大唐的地方政治經濟運轉,核心區域是以京畿和“府”為主來運作,掌控一方財稅。其次是以“州”為主,各管一攤,一般的州人口不過數萬而已,做不了什麼大事。
大唐的治理,始終都缺乏“行省”這個級彆的行政區來統籌管理。
開元末天寶初“十大節度使”製度的確立,某種程度上便是彌補“行省”的缺失,客觀上是中央集權的有效調整。
所以和很多大唐科舉士子這樣喜歡“鍵政”之人所猜想不同的是:邊鎮節度使所管轄的州郡,政務運轉情況是比較好的,起碼比關中地區要好。
大唐雖爛,再爛也爛不過長安。
而除開節度使管轄以外的地方,超越州縣範圍的政務,便全部都壓到了大唐中樞這裡,導致中央財政開銷暴增!
比如說治理某一條河,那肯定需要修築河堤。而在大唐,一條河跨越幾個州甚至十多個州,都不是什麼稀奇事。
類似的政務,每個州都希望朝廷能站出來,出錢出力主持大局;卻又不希望本州府衙出錢出力來管這些“閒事”。
為了彌補中央財政的虧空,這一類“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全都被李林甫束之高閣了。
原因很簡單:大唐中央財政的收入,可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那麼為什麼在沒有發生大規模戰爭,人口還在不斷增加,社會基本麵沒有出亂子的情況下,大唐中央財政依舊是越來越少了呢?
基哥不太關心這一類的問題,但李林甫卻是心知肚明。
大唐的租庸調,所收上來的糧食與絹帛,一年比一年少了。其中固然有貪官汙吏作祟,但不能公開拿出來說的主要原因是:大唐民間的“隱戶”越來越多,逃避租庸調的人越來越多,整體的繳稅比例越來越小了!
李林甫雖然采用了胡子眉毛一把抓的辦法,加大地稅的征收力度,儘量讓新增的賦稅平攤到所有占有土地的人身上,可是卻依舊無法彌補越來越大的財政虧空。
大唐的官僚階層可以不接受交子,世家豪強可以不接受交子,民間富商也可以不接受交子。
然而李林甫卻是和基哥一樣,完全沒辦法拒絕交子,否則他這個右相根本坐不了幾年就會被人趕下台。
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當李林甫來到花萼相輝樓的時候,他看到基哥正跟方重勇在某個書房內相談甚歡,老遠就傳出爽朗的笑聲。
“請聖人見諒,微臣來遲了。”
一見麵,李林甫對基哥拱手行禮道,那種從骨子裡傳來的恭敬,已經被固化到表情神態裡麵了。
李林甫已經不需要故作城府,他的一顰一笑都是城府!
“誒,哪裡來晚了嘛。哥奴來得正是時候,力士啊,賜座,哥奴坐朕身邊來。”
基哥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指了指身邊的位置說道。
高力士在基哥身邊擺了個軟墊,李林甫也沒客氣,行了一禮之後,便乖巧的跪坐了上去。
隨後低著頭不說話。
“國忠啊,改進和糴之法,就是你剛剛說的,就很有意思嘛。
右相來了,你跟右相也說說看。
朕每年都為和糴頭痛啊!”
基哥指著李林甫對方重勇說道。
方重勇對著李林甫叉手行了一禮,隨即侃侃而談道:“敢問右相,如今關中的和糴法,是官府出錢,用絹帛直接購買百姓手裡現有的存糧,以高於市價的一兩成,對吧?”
“確實如此,和糴法乃是牛仙客所創,最先在河西那邊運轉,國忠應該比本相更清楚才是。”
李林甫有些搞不懂方重勇的意圖,話說得很圓潤。
“如今的和糴法,乃是用現錢換存糧。
而一旦關中缺糧,地方官吏就要拿著刀去鄉裡強製和糴。朝廷善政變成了魚肉鄉裡的工具,最後鬨得民怨沸騰,朝廷又因為糧價太高,收不到足夠的糧秣。
如果朝廷可以發行交子,那麼便可以用交子借貸給百姓,方便他們準備農耕。還貸的時候,須在第二年還以糧秣。如此便是換了法子實行了和糴。朝廷也隻需要印刷交子即可。”
方重勇攤開雙手對李林甫說道。
“原來如此,受教了。”
李林甫微微點頭,有點明白這個玩法是怎麼回事了。
和糴之法,以前在大唐實際上是有兩種玩法。
第一種,便是原來河西沙州那邊最先開始實行的辦法,據傳是牛仙客所創。
地方官府把長安送來河西的絹帛,借貸給本地大商人,然後大商人轉手借貸給本地農戶,官府不負責具體執行。
第二年的時候,農戶交糧食給大商人,後者再將糧食還給地方官府銷掉借條。
簡單說就是官府現貨絹帛換明年期貨糧食,由大商人承擔風險。河西那邊的丘八習慣用刀說話,大商人欠官府錢不還,有什麼後果不必多說。
這麼玩的好處,是第二年收到的糧食數量有保證,不會受到市場行情的影響,能籌集到的糧食是足數的。壞處當然也有,那便是官府需要墊付“和糴款”,增加了財政壓力。
第二種,便是和糴法在關中落地後因地製宜的改良版:即地方官府直接拿絹帛,強製性的從本地農民手中換糧食,不通過大商人轉手。
簡單說就是拿著絹帛從百姓手裡買糧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這麼玩的好處是官府不需要墊付“和糴款”,拿到的都是“現貨”。
當然壞處也不少,最大的一條便是和糴的糧價受到市場行情的影響。若是豐年倒也不怕,就怕出現關中大旱這樣的情況,官府拿著絹帛,也在本地換不到糧食!
現在,方重勇提出了第三種“和糴”的辦法,說白了就是“以信用貨幣對期貨”,從原來的以物易物,到現在的以虛對虛!
交子發行多少,朝廷有很大的控製權,不存在“墊資”的情況。簡單說就是融資成本很低。
而次年換取糧食,也保證了朝廷征收的糧食不會受到市場價的影響,也跳過了大商人過手的損耗,同時還保留了河西那邊和糴法的優點:給自耕農的生產多加了一道保險。
李林甫是聰明人,稍稍思考,就明白這麼做的妙處在哪裡了。
類似政策,等於是把增加的稅收,通過多發交子的辦法,均攤到了所有人身上!不管你是不是有錢,都要接受官府發行交子所導致的物價上漲。
在不改變土地政策的情況下,類似玩法已經是改善國家財政的極致了!
大唐開國所采用的均田製,那可不是均世家豪強們的田啊!
這些伴隨太宗皇帝打天下,作為大唐“基石”的功臣們,他們原本有多少田,現在手裡依舊是隻多不少。
大唐給普通百姓均的田,都是所謂的“無主之地”。
開國時就改變不了的“祖宗之法”,現在就更彆指望了。彆說是李林甫,就是基哥也改變不了這個現狀。
土地改革的結果就是立刻亡國,天下大亂,形同自殺。
李林甫想改土地政策,基哥就會殺李林甫。
基哥想改土地政策,權貴們就會聯合起來殺基哥。
這一點完全無解。
“回聖人,微臣以為此法可行,隻是細節還要推敲一番。”
李林甫微微點頭說道,算是定下了基本態度。
果不其然,聽到這話,基哥鬆了口氣,麵露笑容說道:
“哥奴啊,你看現在官員們拿到的俸祿。光說糧秣,其中有些是米,有些乾脆就是穀子。有些是麥粒,有些又是麵粉。
沒個準信。
有時候是讓百官們從公廨田裡麵收割穀子,有時候卻又是發的布匹,有時候發的銅錢,有時候發的金銀器皿。
還有的時候,是官府發徭役,招呼幾個奴仆到某個官員家裡乾幾天活。
這些俸祿又雜又亂,不僅使用起來很不方便,而且其中頗有些貓膩,那些貪官汙吏們借此上下其手。
將來等官府發行交子了,彆的不說,俸祿則一律以發交子為主,百官們愛買什麼買什麼,朕不管那些。
戶部的官吏可以輕鬆發俸祿,拿到交子的官員們也方便使用,這樣豈不兩全其美?”
基哥麵帶笑容,顯然是對交子所帶來的便利感覺很滿意。
在李林甫沒來之前的這一個多時辰裡,方重勇已經把發行交子的策略與交子的大致影響,跟基哥介紹得差不多了。
換言之,基哥叫李林甫過來,並不是在征求這位大唐右相同意發行交子的。他僅僅隻是禮貌性的通知一聲,並讓李林甫過來商討發行交子的細則。
當然了,如果李林甫乖巧懂事固然是好,如果對方反對發行交子,那麼嗜錢如命的基哥,也不介意換個右相。
反正對於基哥來說,哪個大臣都是狗,隻要有必要,換多少個都無所謂。
“嗯,既然如此,那哥奴你說說,誰來負責籌謀交子一事比較好啊?朕想聽聽你這個右相怎麼說。”
基哥頓了頓說道。
他看了看李林甫,又看了看方重勇,心中一時間有些猶疑不定。
發行交子,全麵替代絹帛在社會上流通,這種大型國策,顯然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來平衡各方勢力。
從這個角度看,那顯然隻能是李林甫,才能勝任這個職務啊!
而交子之法是方重勇想出來的,換言之,現在全大唐沒有一個人比方重勇更懂交子要如何運作。
從這個角度看,沒有任何人比方重勇更適合管理交子的發行與運營。
兩害相權取其輕。
相比較而言,基哥更希望李林甫站出來接過這個重任。換言之,除了李林甫以外,還有誰有這個資曆壓服眾臣呢?
還有誰?
就算方重勇再懂交子,哪怕他能玩出花來,鎮不住朝堂的場子也是不行的。
“聖人,過去絲綢運抵拜占庭時,價格等同黃金;然而在西州(高昌國)東麵,每斤生絲僅相當於四錢黃金。
相差何止十倍!
如今黑衣大食崛起堵塞商路,西州以東絲綢價格更低,而拜占庭的絲綢則是更貴了。換言之,我大唐雖然輸出絹帛,但並沒有賺到大錢。
微臣希望可以領兵西征小勃律,橫掃蔥嶺以西二十國,打通安息到沙州之間的商路,並將交子也帶到那裡。
此乃微臣平生所願。
而在長安發行交子,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朝廷重臣來主持。這個人,非右相不可。
如果右相不站出來,那交子就真玩不下去了。
還請聖人三思!”
還不等李林甫說話,方重勇忽然給基哥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伏跪著說了一大通。
李林甫頓時把醞釀了一半的話,全都憋回了肚子!
是啊,方重勇懂兵法,會領兵,又在河西曆練多年,知道西域的事情,還想出了交子之法。
唐軍之中能打的將領雖然很多,但像這樣對西域的政治經濟軍事都很了解的人,也就這一位了!把方重勇安放在這個位置上,可以發揮最大的作用。
關鍵是,也沒什麼人能跟他去搶這個差事!
相反,若是讓方重勇來主持長安發行交子的工作,他的資曆和威望遠遠做不到壓服眾人!
基哥當然知道交子一旦橫空出世,必定會變成一塊最肥的肉!一旦長安城內的各路權貴們回過味來,必定會因為爭奪交子發行的控製權,彼此間打得頭破血流!
方重勇算哪根蔥,能和樹大根深的長安權貴們在這方麵爭鬥?哪怕是被基哥推出來打擂台,估計挨個幾拳頭就被人打得抱頭鼠竄了。
“國忠之言深得朕心,哥奴以為如何?”
基哥笑眯眯的問道,目不轉睛,一臉殷切看著李林甫。
“此事要不要叫左相來一起參詳一番?”
李林甫一臉謙遜問道。他感覺交子這玩意風險太大了,還是需要多找幾個人一起背鍋比較好。
“不必了,等細則出得差不多了,再讓左相來看看便是。
此事非哥奴不可!”
基哥擺了擺手說道,顯然對於讓李適之參與發行交子不是很感冒。
“回聖人,微臣一定儘力而為。”
李林甫躬身行禮說道。
“嗯。
那個國忠啊,你也很久沒有回家了,快回家歇著吧。
朕與右相還有些事情要談。”
基哥對方重勇下了逐客令。
“微臣告退。”
方重勇鬆了口氣,總算是把發行交子的鍋甩出去了。
不過這件事隻要他不主動站出來伸出腦袋接石頭,那麼多半輪不到他來管交子。哪怕基哥現在昏頭了,後麵也會調換職務的。
沒有誰比他更明白這裡頭有多少利益了。在他前世的時候,某個世界第一強國,為了鞏固鑄幣權,那可是連總統都敢暗殺的。
連皇帝都不是,還想染指鑄幣權,嗬嗬,隻能說這玩意誰貪心誰就要死。
不會出現任何意外。
離開興慶宮以後,方重勇沒有回自家宅院,而是朝著平康坊走去。
很多話當著基哥的麵不方便說,但終究還是要跟李林甫說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