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亂(1 / 1)

盛唐挽歌 攜劍遠行 11213 字 10個月前

長安北郊的皇家禁苑內,草叢裡星星點點,那是一隻又一隻美麗的螢火蟲在飛舞。

幽暗的夜晚,皎潔的月色下,那些草叢裡閃爍著的綠色熒光,讓人迷醉。

大唐天子李隆基,正趴在一個兩層樓高的禁苑行宮閣樓圍欄處,看著樓下不遠處草叢裡的螢火蟲。

以及追捕螢火蟲的宮女。

“哈哈,我抓到啦!抓到了!唉喲!”

歡快的叫喊聲戛然而止,剛剛發出聲音的宮女倒在血泊當中,她身邊站著一位手裡拿著石塊的宮女,正在原地喘著粗氣。

剛才用石頭砸向對方後腦勺的時候,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此刻腎上腺素衰退,讓她全身癱軟下來,幾乎站立不穩。

這位宮女將石塊丟到地上,俯下身將那位宮女手中提著的“燈籠”拿了起來。

輕紗做成的“燈籠”,裡麵裝著閃著綠光的螢火蟲!

“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她輕歎一聲,將手放在那位死不瞑目的宮女眼睛上,手拿開後,對方剛才還睜著的眼睛此刻已經閉上。

“不要怪我。”

這位宮女喃喃自語了一句,剛剛起身要走,忽然感覺背後傳來難以忍受的痛楚,一把匕首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她低頭看著刀尖,艱難的轉過頭,便看到熒光照耀下,鮮血從剛才倒地那位宮女額頭上流過,此人看上去恍若鬼魅!

“你……”

她難以置信的說出一個字,此刻感覺自己的生命似乎在飛速流逝。

“誰也彆想奪走我的螢火蟲,我要當貴妃!

我!要!當!貴!妃!”

從地上爬起來的宮女惡狠狠的咆哮道,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齒,那模樣好似來自地獄深淵。

她用儘全身的力氣,左手抓住對方的秀發,右手不斷捅刀,鮮血濺射在自己身上穿著的潔白宮服上,好像是畫作草稿上的顏料一般。

一刀根本不夠,一口氣捅了十幾刀,累得不能動了才停下來。

捕蟬的螳螂一時不察,被裝死的蟬所反殺,當真是令人唏噓。

後發製人者奪回裝著螢火蟲的燈籠,踉踉蹌蹌的朝前走,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後腦的傷口在不斷流血。終於,這個滿是雄心壯誌的宮女,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

剛才的反殺,亦是她垂死的掙紮。

燈籠開口處的輕紗被地上的碎石捅破,裡麵的螢火蟲逃脫牢籠,飛向草叢,轉瞬即逝。

這一幕就發生在基哥麵前,他居高臨下,饒有興致的完整欣賞了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笑容。

很多人地位非常低,命也很苦,但爆發力卻不可小覷。在短暫的生命中,往往某一刻會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力士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句話是誰最先說的呢?”

基哥將胳膊壓在高力士的肩膀上,輕歎一聲問道。

“回聖人,這麼高深的問題,奴也不知道啊。”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眼前這位大唐天子,他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今夜宮女們在禁苑內抓螢火蟲,實際上是基哥下令組織的一場活動,不強求,原則上報名自願。

抓到螢火蟲最多的十個宮女,便可以侍寢天子。

當然了,如果不願意侍寢,那麼也可以選擇回家,這是她們應得的。活動時間有十天之久,每天天亮之前要把抓到的螢火蟲,交給負責籌辦活動的宦官。

總之,報名參加這個活動的宮女有數千人,這些女人要麼想回家,要麼想侍寢天子,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目的。

而基哥便是作為觀眾,四處巡視,欣賞宮女們為了爭奪螢火蟲而使出各種手段。

“棣王李琰的人馬,要什麼時候動手呢?看時間也快了吧?”

基哥漫不經心問道,那張蒼老的臉上帶著濃濃的譏諷之色。

他覺得很好笑,棣王李琰準備動手的三天之前,也就是大前天。棣王府裡告密的人,就有好幾位把消息送到高力士這裡了。

方有德帶著神策軍前往華山腳下的華縣練兵,隻是在釣魚而已。事實上,他訓練了一支精乾高效,全部由騎兵組成的神策軍“快反部隊”,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回防長安。

確切的說,是抓捕叛亂人員。

基哥當然也知道這些,事實上,“引蛇出洞”之策,正是出自這位大唐天子的謀劃。

這便是讓皇子們遷出長安城卻又不離開京畿的妙處了。如果皇子們還在長安,這些人發難的時候,天子不見得每次都能應付得過來。

畢竟,長安很大,但宮廷卻相對較小。

“回聖人,很多消息說是今夜在禁苑動手。

全忠已經帶著一個營的神策軍,悄悄從華山返回長安周邊,今夜就在雲陽縣城郊外埋伏著。

一旦李琰的刺客在禁苑動手,神策軍便會衝入雲陽縣,蕩平棣王府。

一個人也走不掉。”

高力士的語氣非常平靜,但話語之中的殺機,已經顯露在外,不加任何掩飾。

李琰以為是在跟基哥打牌,可這場牌局從裁判到賭具再到遊戲規則,都是基哥製定的,牌麵也是單向透明。

李琰沒有任何機會。

正在這時,一個叫魚朝恩的年輕宦官,走到基哥麵前,躬身叉手行禮說道:“聖人,有群不知名的賊人從禁苑南門殺入,金吾衛的人正在跟他們搏鬥。場麵已經控製住了。”

“收網吧,沒想到這個孽子如此不經打。”

基哥疲憊的擺了擺手,意興闌珊的說道。

棣王李琰非常愚蠢,這場刺殺,從策劃開始到最後收網,全都在基哥的掌控之中。

大概,隻有李琰一人感覺自信滿滿。跟這樣愚蠢的一個人鬥法,讓基哥感覺不到任何興奮,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些想笑。

反而像上次壽王李琩那樣,隻有他一個人策劃和實施的行動,才有可能會成功。

讓基哥驚出一身冷汗。不,李琩上次幾乎已經成功了。

“派人通知方將軍,可以收網了。”

高力士瞥了魚朝恩一眼,輕聲說道。

魚朝恩什麼也沒說,躬身行禮便離開了。

“聖人,這次抓螢火蟲得勝的十個宮女,要如何安置呢?

莫非,聖人真要她們侍寢?”

高力士小心翼翼詢問道。這其實是廢話,因為“遊戲規則”本身就是有言在先的。

“剛才草叢裡的廝殺,高將軍莫非是沒有看到麼?

這女人要是發狠起來,那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基哥微笑反問道,隻是臉上的笑容有點冷,語氣也很不善。

就在剛才,宮女甲抓到了螢火蟲,被宮女乙偷襲砸到了後腦勺。宮女乙搶奪了對方的螢火蟲,轉身的時候又被剛才裝死的宮女甲暴起捅了十幾刀。

二者雙雙死於草叢,螢火蟲也飛走了,可謂是兩敗俱傷。

而基哥跟高力士,甚至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能在這樣殘酷廝殺中活下來,並拿到螢火蟲的女人,那得是多麼妖孽與心機深沉?

對於一個生理衰退的老皇帝來說,這種女人留著作甚?留在自己身邊搞事情?

高力士聯想到基哥年輕時,在武媚娘壓迫下的戰戰兢兢,就明白對方現在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了。

機關算儘太聰明的女人,在基哥眼裡都該死!這些人連吐出的空氣都是汙濁的!

“請聖人放心,奴會安排好的。”

高力士叉手行禮說道。

“嗯,朕要去就寢了,其他的事情你看著辦吧。”

基哥轉身便往行宮臥房的方向走去,心情非常平靜。

今夜,對於某些人來說,必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今夜,對於某些人來說,也必定是彌足珍貴的一個夜晚。

因為他們將看不到第二天太陽的升起了。

……

這年春天,長安發生了一件不算大事的“大事”。

一群來路不明的刺客進入長安北郊禁苑,妄圖刺殺天子。結果這些人被早就埋伏好的金吾衛全殲,刺客中被特意留下的活口,供出了幕後指使之人。

正是棣王李琰。

神策軍大將軍方有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入棣王府所在的雲陽縣,抓捕了李琰一家,一個人都沒有走脫。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天子的處置結果就出來了:

李琰的王妃韋氏,被勒令出家為尼。

棣王李琰被圈禁在某個皇家莊園的豬圈內,三日後自殺身亡。並以平民之禮下葬,由宗正寺將其名號移出族譜。

李琰的妾室被下令殉葬,不過後來基哥法外開恩,允許其中姿色出眾者被發配教坊司,其餘的活埋。

李琰的子嗣被削為庶民,事後沒多久就莫名其妙的死了,而棣王府中的下人,全部以謀反罪被處死。

連一條活著的狗都沒留下。

暴風雨來得急走得快,自此便劃上句號。棣王李琰謀反案來得非常突兀,結束得又異常倉促。

從刺客行刺到塵埃落定,也不過三天時間而已。

時間雖然短,但其中諸多細節卻非常值得推敲。

比如說方有德所率神策軍,本來在華山腳下的華縣練兵,到雲陽縣有數百裡的距離。

然而其事發當晚就抵達了雲陽縣,將棣王府的所有人一網打儘。這行軍速度未免太快了點。

再比如說整件事裡麵,唯有沒有子嗣的韋王妃毫發無損出家脫困,其他人都倒了大黴。

類似這樣古怪的事情都非常耐人尋味。

隻是朝野上下,從長安的普通縣尉到右相李林甫,都對此三緘其口。

所有人都隻當棣王李琰這個皇子,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

棣王李琰之死,雖然在朝堂內外波瀾不驚,沒引起什麼討論度。但這件事在皇子圈子裡麵,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永王府,永王李璘所在書房裡。

這位皇子正焦躁不安的圍著桌案走來走去,而他的貼身宦官高尚,則是一臉淡然站在一旁不說話,雙手垂在小腹。

“來了來了來了!李琩的詛咒來了!

該死!

所有人都會死,都會死的!

本宮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李璘嘴裡說著高尚裝作聽不懂的話,整個人都陷入極端焦躁之中,熱鍋上的螞蟻都比他鎮定幾分。

“殿下請稍安勿躁,這件事的後果沒有殿下所想的那麼嚴重。”

高尚對李璘叉手行禮說道。

“你讓本宮怎麼冷靜!啊!啊!”

李璘一把抓住高尚的衣領,額頭上青筋暴起。

隨即他又無力將手放下,整個人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那天,李琩說了很多話。他說李琰在家裡紮聖人的小人,還說什麼拿著一尺長的鐵釘。

嗬嗬,本宮還以為他在說笑。”

李璘自嘲一笑,回想起當初的場景。那時候李琩的話好似天方夜譚,現在隻感覺後背發涼。

李琰是不是真的在詛咒基哥呢?

永王李璘不知道,甚至他從前根本就不相信。

但從剛剛發生的行刺天子案來看,這件事極有可能是真的,至少李琰是在做賊心虛。

或者換句話說,類似的事情,都是屬於“自由心證”。

事實的真相是怎樣的,其實並不重要。

關鍵在於,天子本人是怎麼想的。隻要他認為誰有罪,那麼那個人就必然會受到懲罰,僅此而已。

證人證據什麼的,完全沒必要。

很明顯,李琩那一次說的話,基哥是完全聽進去了。並且不動聲色的暗暗準備。

這一次是李琰,那下一次,會不會是自己呢?

李璘不知道,但他很害怕。

“殿下請放心,您也好,太子也好,穎王也好,現在都是同生同死的。

隻要殿下不犯錯,那麼這個遊戲就可以一直玩下去。殿下現在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靜待時機。

一動不如一靜。”

高尚不動聲色勸說道。

“唉,那也隻能這樣了。”

李璘長歎一聲,無力跪坐在桌案前。

高尚心中暗罵李璘是爛泥扶不上牆,不過臉上還是堆起笑容勸慰道:

“殿下現在是時候派人找太子的茬了。

長安縣的那些陳年舊案,可以找些苦主,到京兆府衙門跟前鬨騰。”

高尚對著李璘行了一禮,眼中精光一閃。

“本宮這麼瞎胡鬨,真的有用麼?”

李璘微微皺眉,麵色不虞的反問道。

高尚氣得想拿棍棒砸碎這個蠢逼的腦袋,他壓住內心的怒火,擠出笑容,用溫和的語氣勸說道:

“殿下,聖人現在並不擔心您瞎胡鬨。反倒是很擔憂殿下太過賢明。

這件事不必瞞著誰,殿下隻管大鳴大放的做,等聖人斥責殿下的聖旨下來後,再停下來便可以了。”

“嗯,你說的也有點道理。”

永王李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說道。

“待殿下引起了聖人的注意以後,便可以計劃下一步的行動了。”

高尚壓住內心的興奮說道。

“下一步?”

李璘麵露疑惑之色,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哈哈大笑掩飾尷尬道:“對對對,安祿山,安祿山!”

“如果能拉攏方重勇,殿下的勝算更大。”

高尚幽幽說道。

“那個就彆指望了。”

李璘無奈擺了擺手說道。方有德是基哥手裡最快的刀,他兒子怎麼可能會被皇子拉攏!

“殿下,奴現在便要回長安一趟,在聖人麵前說殿下的壞話了。”

高尚對李璘深深一拜,繼續說道:

“麻痹聖人的辦法,不是要奴什麼都不做,而是在聖人麵前需要把殿下描述為一個不學無術,胸無大誌,對聖人不滿卻不敢發作的人。

要是這些話傳到殿下耳邊,殿下該發火的時候就要發火,該對奴動粗的時候就要動粗。”

“本宮明白,明白的!”

李璘走過來將伏跪行禮的高尚扶起來說道:“將來等本宮榮登大寶後,你要什麼本宮就給你什麼,哪怕你要當右相,本宮也絕不會吝嗇!”

李璘一副禮賢下士的深情模樣,差點把高尚給整吐了。

他忍住內心的不適,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感激涕零道:“為永王辦事,何來辛苦之說。請殿下放心便是。奴這便啟程前往長安。”

“嗯,去吧。”

看著滿臉淚水的高尚,李璘感慨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