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長安不眠夜(1 / 1)

盛唐挽歌 攜劍遠行 9361 字 5個月前

按職務的劃分,方重勇現在其實並無進入金吾衛衙門的資格。

當然,鄭叔清也一樣。

不過誰讓金吾衛衙門離禦史台衙門不遠呢,剛剛入夜的時候,方重勇就從中書省以南,大明宮西區的禦史台衙門,轉到皇城區域的金吾衛衙門,找鄭叔清商議大事。

結果不去不知道,一去嚇一跳。

除了禦史中丞鄭叔清及金吾衛中郎將張光晟外,右金吾衛中郎將裴旻,京兆府尹裴寬,太府尹楊慎矜居然也在場。狹小的簽押房內,居然擠滿了人!

一看到方重勇來了,鄭叔清就指著楊慎矜說道:“這位是太府尹楊慎矜,我們抄家以後,他負責派人清點銅料和壞錢,並將其充實太府。”

聽到這話,方重勇很是矜持的叉手對楊慎矜行禮。

他跟此人不熟,但也聽說過這個人的某些“先進事跡”。據說此人將基哥的內庫打理得井井有條,堪稱是皇帝的專屬“賬房管事”。

楊慎矜都出現在這裡了,那麼起碼可以證明一件事:這次行動,不僅是動用了很多官府的力量,而且基哥也知道此事,還默許了鄭叔清的行為。

難怪老鄭上午的時候得意洋洋呢。

方重勇心領神會,經過上次李亨謀反事變後,李隆基明顯對當時明確表態,並參與護駕的功臣們多了幾分信任。而當時不作為甚至亂作為的臣子,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貶職。

甚至還有人被下獄。

隻是,右金吾衛中郎將裴旻居然也參與這次行動當中,倒是有些出乎方重勇意料之外。在他印象裡,裴旻一向做事低調,不喜歡摻和類似的雜事。

“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就讓方禦史來說一下這次的行動吧。由他全權負責,本官隻是在禦史台衙門內壓陣,安排好人手支援你們。”

鄭叔清微笑著對眾人說道。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索性躺平不玩了!聽到這話,方重勇已經不知道要怎麼推脫才好,隻能硬著頭皮走到眾人中間,然後將袖口裡藏著的那張長安城內裡坊布局圖攤開,釘在牆上掛著的木板上。

這張地圖,已經按照鄭叔清名單上的名錄,將其一一標注了出來。

“這次行動,一共有十五家。分布於長安城內十五個坊內,為防止打草驚蛇,今夜必須同時行動,任何人都不能脫隊,以防走漏風聲。

左金吾衛負責西市附近的七家,右金吾衛負責城南附近的七家,京兆府負責東市附近的一家。每一家五隊人馬去抄家,一隊人馬十人。”

方重勇拿著一根細木棍,對在場眾人講述了行進路線。遇到突發狀況的話,彼此之間應該如何增援,等等細節全都一五一十的說清楚了。

等他講完,很是知情識趣的將這根木棍交給鄭叔清,然後退到一旁不說話了。

“咳咳咳……”

鄭叔清假咳了幾聲,隨即環顧眾人說道:

“這些私鑄銅錢的人,大肆焚燒木柴與木炭,還推高了京畿的糧價,也讓百姓們燒不起炭,以至長安街頭巷尾怨聲載道,實在是罪大惡極。

因此,這次行動,本官提議,不留活口,直接亂棒打殺。諸位以為如何?”

鄭叔清看上去麵色森然,一身煞氣,不怒自威。

“茲事體大,某還是建議先請示一下聖人為好。”

一陣沉默過後,楊慎矜站出來唱反調,然而他剛剛說完,已經胡須花白的裴寬,卻堅定的站在鄭叔清這邊,鏗鏘有力的說道:

“鄭禦史所言不虛。按唐律:諸私鑄錢者,流三千裡;作具已備,而未鑄者,徒二年;作具尚未備者,杖一百。

現在發現的這十五家,不僅已經鑄錢了,而且鑄錢數量極大,僅僅流放三千裡,恐無法震懾宵小之輩。本官同意鄭禦史的說法,這些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人都沒抓,連審都沒審,就已經把罪都定好了。封建時代的規矩,隻能說懂的都懂,彆問太多。

方重勇裝作自己是聾子瞎子,此刻神遊天外一言不發。

張光晟與裴旻都是金吾衛的將領,在這種事情上自然也沒什麼發言權,很是知情識趣的沉默著不說話。眾人都把目光看向方重勇,似乎他的意見很重要似的。

看到方重勇沉默良久不說話,鄭叔清忍不住開口提醒道:

“這些人就算抓起來了,也是要送到大理寺審問的,原本這些也是應有之義。隻是到最後,他們也一定會被判處死刑,或絞或斬,反正都是個死,沒什麼區彆。

隻不過,在審問的過程中,若是某些犯人胡亂攀咬,弄得人聲鼎沸,民間種種非議,那場麵就很難看了,聖人也會不喜。

早幾天死而已,卻省了很多麻煩事,方禦史切莫婦人之仁,最後弄得場麵無法收拾啊。”

鄭叔清已經說得很露骨了,方重勇這才微微點頭道:“是啊,這樣的敗類,確實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聽到他如此“知情識趣”,在場眾人臉上的凝重才舒展開來。

誰讓方氏父子有救駕大功,在聖人麵前能說得上話呢?

方重勇的官雖然不大,但身上的聖眷卻很隆重。要是這位背地裡在基哥麵前說他們的壞話,那還真是件很是麻煩的事情。

現在方重勇如此表態,他們也放下心來,可以專心辦事了。

“天色不早了,那這便開始吧。”

鄭叔清對張光晟與裴旻二人說道。

兩個金吾衛的將領隨即走出衙門,帶著親衛便去點兵了。裴寬與楊慎矜也拱手行禮告彆,他們也要組織人手去辦事,不可能待在金吾衛衙門裡麵摸魚。

等其他人全都走了,方重勇這才將鄭叔清拉到一旁詢問道:“這次是不是要死很多人?”

“對,確實會死很多人。”

鄭叔清微微點頭說道。

“讓他們挖石炭挖到死,不行麼,非得現在就打死麼?”

方重勇有些不滿的反問道。

“這不是某可以決定的,難道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麼?”

鄭叔清指了指頭頂的方向,一切儘在不言中。

所有私鑄商人的背後,都站著可以說或者不可以說的大佬,這些人,都是基哥的摯愛親朋,朝廷顯貴,甚至是大唐的“基石”。

現在的問題是,這些私鑄商人一邊不斷大量收購木炭木柴,一邊用這些木炭木柴私鑄銅錢,然後把這些劣質的銅錢,悄悄發放到長安的集市上流通,形成了一個地下產業。

雙倍的收割,雙倍的快樂,隻能說他們太會玩了!

然而這些人雖然快樂了,長安的百姓們卻倒了大黴!現在甚至到了連普通官員,都到了買不起木炭的地步,隻能等待朝廷發工資的時候能多發一點木炭木柴。

前有方重勇去邠州勘探煤礦,後有鄭叔清處理私鑄商人,所有的舉動都是一個目的:保證長安地區的能源供給平衡。

方重勇是在“開源”,鄭叔清是在“節流”,本質上,二人是在用不同的手段做同樣的一件事。

這些私鑄商人的步子邁得太大,侵害到了廣大長安中樞官員的利益,也間接侵害到了基哥的利益,所以他們被處理是必然。隻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能有人站出來“治標”,就已經是百姓之福,指望有人來“治本”,不太現實。

不顧主人的顏麵把狗打了,這已經是可以容忍的極限,斷然不能讓棍子打到“主人”臉上!那便是把規矩給破壞了。

鄭叔清雖然在執行層麵問題很大,應變能力也很捉急,但他這次策劃的行動,本身卻沒有多大毛病。

“某明白了。”

想到這一茬,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明白就好啊。

那些私鑄商人,很多都是身不由己,確實很無辜。

他們所依附的權貴要他們私鑄,他們不能不照辦,要是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也會被清理門戶。

他們確實很可憐了。

但是你我二人,又何嘗是可以自己說了算呢?我們何嘗不是身不由己呢?

所以既然大家都是如此,那也彆怪某心狠了。

上午你提醒了一句,某便入宮跟聖人稟告過了。聖人說不希望聽到長安城內傳來一些不好的事情。

你問要怎麼處置,某現在隻能這麼處置。”

鄭叔清感慨歎息說道。

聽到這話方重勇一愣,隨即恍然大悟。

他白天說的那些話,並不是催促鄭叔清趕忙去處理私鑄銅錢的事情。方重勇認為這種非市場行為,動靜可能會鬨很大,但從以往的例子看,效果並不好,也不可能很好。

有壓力就會有更大的反彈,說不定後麵會弄得私鑄的情況更加普遍!

方重勇的意思,簡單說就是“既然幕後黑手無法斬斷也得罪不起,那就得想彆的辦法”。

沒想到鄭叔清居然理解成了“要怎樣才能既辦事,又讓那些幕後黑手保持隱身狀態不乾涉”!

很顯然,將權貴們推到前台的黑手套白手套們滅口,就是最簡單的辦法,也是鄭叔清的個人選擇。

他並不是此法的開創者,事實上,百年之前,隋文帝楊堅為了避免民間私鑄錢幣流入市場,就嚴格規定如果是有人敢私鑄錢幣,就會立即誅殺。

沒錯,根本不用審問,當場就宰了。說到底,鄭叔清也不過是在模仿隋文帝當年的“殺手鐧”。至於效果行還是不行,鄭叔清都得試試,要不然他這個“木炭使”就白當了,最後基哥饒不了他。

二人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坐在金吾衛的簽押房內,等待著金吾衛與京兆府那邊的消息。

……

長安的這一夜,注定會被史書記錄下來,但肯定又會被世人輕描淡寫一般的遺忘。

長安私鑄銅錢的場所,分布得很有規律。

要麼在西市周邊,那附近魚龍混雜,人口流動量極大,各坊內小商鋪雲集,方便劣錢流通。

要麼在城南人跡罕至之處,這裡人口最少的坊,才不到五百人居住。平日裡門可羅雀,正是私鑄銅錢的隱秘之所。

這天夜裡,長安城南安化門附近的昌明坊,西麵坊門大開。一隊全副武裝的金吾衛士卒正魚貫而入。由坊正引路,張光晟帶隊跟在後麵,浩浩蕩蕩一群人來到一處不起眼的宅院跟前。

很多人認為私鑄銅錢必須要高門大宅才能實施,其實不然。私鑄銅錢的門檻很低,技術要求也不高,遠低於鑄造銅佛。隻需要有幾個熟練的鑄造師傅,以及一些壯勞力即可。

真正限製私鑄規模的,是銅料、木炭(木柴)、模具等物,也不需要像宮殿那麼大的場地。正因為客觀條件限製不多,所以自唐代開國以來,民間私鑄便是屢禁不絕。

鑄錢便是“錢生錢”,有條件做這事的,誰能忍得住啊!

“張氏一家就是住這裡麼?”

張光晟冷著臉對坊正詢問道。

“回將軍,確實如此。”

坊正小心翼翼的說道。

“哼,明知道此處私鑄銅錢,你卻不上報,是何道理?”

張光晟語氣不善的質問道。

“唉喲將軍啊,這種事情,也是某一個坊正可以管的麼?

他們背後……也有人啊。”

這位坊正壓低聲音說道。

“去把門叫開!否則以知情不報拿你問罪!”

張光晟嗬斥道,對坊正完全沒有半點好臉色。

“好好好,某這便去叫門。”

坊正很有眼色,看到今天金吾衛來的時候,帶的都是不是執勤時常見的木棒,而是人人帶刀。

平日裡金吾衛執勤為什麼要用木棒呢?

因為長安這裡達官貴人多,和他們有密切關係的人也多。金吾衛執勤的時候,如果隨便動刀,很容易把不該殺的人給殺了,弄得雙方都無法回轉。

而使用木棒就沒有那個問題了,甭管多大的誤會,隻要沒死人,那都好說,也容易調解。

所以反過來看,現在金吾衛沒有帶木棒,那麼則是說明,今夜他們辦事,要下死手了!

坊正滿頭冷汗的叫開了這家院落的大門,結果院門剛剛打開,如狼似虎的金吾衛士卒就猛衝進院落,三下兩下將院子裡手持棍棒的奴仆們打翻在地。

“搜!不要放過一處!”

張光晟指著後院的方向大喊道。

不一會,這家院落內居住的所有人都被帶到前院坐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十幾個點著火把的金吾衛士卒,將他們團團圍住。

“張將軍,發現了鑄造錢幣用的模具,還有好幾箱子劣錢。”

一個金吾衛的司戈在張光晟耳邊小聲說道。

“你帶人把這裡所有人都宰了,不留活口。

然後派個弟兄去衙門通知一下太府的楊府尹,讓他派人來接管這裡。

某先去彆處看看。”

張光晟對身邊的司戈囑咐了一句,轉身便走。

殺人是免不了的,這是死命令,但是他還沒變態到喜歡觀看部下殺人。

就在張光晟帶人在昌明坊大開殺戒的時候,長安城內的某些坊,正上演著大同小異的故事。

長壽坊、懷德坊、通善坊、昌樂坊……等坊當中,一家又一家的院門被金吾衛的人推開,不分青紅皂白的搜查,不分是非善惡的屠殺。

當初私鑄的時候,拿錢拿得有多麼爽快,現在被人滅門的時候,死得就有多麼慘痛。似乎所有來自命運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若有若無的血腥之氣,在長安城內漸漸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