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立誰為太子的問題,那次小朝會並未開出個什麼明確結果來。反對立壽王為太子的人不在少數。
而關於皇子是不是要外放,更是沒有定論,甚至在此後都沒有更大範圍的討論。
不過,就在小朝會結束的第二天,壽王李琩就被李隆基正式冊封為太子,並勒令即日起搬出十王宅,入主東宮。
這一下,長安的政治格局出現了結構性的變化!從混沌走向分明。
太子可不僅僅是該一個稱號,而是賜予了一整套“半神器”!也就是東宮相關的一切機構!
唐朝時期東宮屬官在前朝基礎上得到了極大完善。
此前,西晉湣懷太子時始設六傅,也就是後來的三師三少,即: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而自唐代開始,三師三少成為贈官,不再常置,轉而以詹士府負責掌管東宮事務。
詹士府掌東宮家令、率更、仆三寺及左右衛、左右司禦、左右清道、左右監門、左右內十率府之政等等,下麵的分支機構更是不少,主要負責管理東宮行政事務,可以說是朝廷尚書省的微縮版。
而隋朝時給太子標配的門下坊,此時改稱左春坊;而原來的殿書坊改稱右春坊,它們都是詹士府的內部機構,職能類似朝廷中書省、門下省的微縮版。
東宮所屬還有很多“打雜”的機構,堪稱是“小朝廷”,該有的配置一樣不少,就連太子的夥食都有典膳局專門負責。
這些機構僚屬極多,加起來數量不下數百人。
然而,除了極個彆的職務外,其他東宮屬官的權力幾乎為零,而且平日裡非常悠閒,待遇也很差。
既然太子無權,那麼為什麼要設立這麼多機構給太子呢?
答案就是:方便太子繼位後,用詹士府的人手迅速接管朝政,不至於被權臣輕而易舉架空。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最先便是來自於這裡。
然而,太子是一個任期不定的職業,其中變數極大。
當太子的人,有的當天就能繼位,而當了四十年卻依舊是太子的,曆史上也不乏其人。當四十年太子那是沒得選,可詹士府裡配屬的官僚,也能安安分分,當四十年什麼權力都沒有的“預備大佬”麼?
這便是詹士府設置的微妙與矛盾所在。
這些僚屬官進了東宮,就好像進入了官場的牢籠,他們隻能靠著一心一意的輔佐太子,盼著現在的皇帝快點退位,自己才能飛上枝頭變成孔雀。
所以比起將皇子外遷出長安以外的風險,立壽王當太子也就那麼回事,不值一提了。太子雖然被稱為“國本”,但又不是不能換!壽王今天是太子,不代表他永遠都是太子!在他之前,都有兩個倒黴蛋了。
除了壽王被立為太子,並搬遷住進東宮以外。
此前李亨謀反造成的餘波,也“如期而至”,比預料中的還猛烈許多。
禦史中丞張倚,因教子無方,被罷免,外放為上州刺史。
他的職務由鄭叔清接任,與此同時,鄭叔清還被授予黜陟使,負責督查長安周邊百官,算是徹底擺脫了“逢人叫乾爹”的窘境。
這個官職可以直接罷免六品以下官員,先斬後奏。也就是說,鄭叔清在“巡查”的時候,可以不上報宰相,而直接處置一些他認為違法犯忌的官員。
這種“處置”,可以是罷官,可以是入獄,甚至可以直接處決,然後再將結果報上去就行了。
當然了,朝廷的官職如何且不說,給的差事,絕對是有好有壞,不會讓一個人把好事都占儘了。
鄭叔清因為“救駕有功”,雖然手裡握著一個“黜陟使”的差事,但他手裡還有幾個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惡差事”。
首先便是“木炭使”。
天氣漸寒,長安城內皇城及官署對於木柴、木炭等物的需求急劇上升!而且缺口數目巨大,需要專人負責組織民夫去砍樹,運輸,燒炭,然後將木柴和木炭裝入庫房以輸送皇宮和下發給百官。
其次是“采市銀使”。因為揚州漕運停擺,導致長安物價暴漲,所以朝廷急需向河北等地采購“重貨”,即:不太方便運輸的貨物。此類重貨多半都是糧食、木柴等物。
而朝廷當然不能直接去河北搶糧食搶木柴,所以就需要使用“和市銀”發到當地州府和縣衙,讓當地官府想辦法,用“和市銀”這樣的“輕貨”去購買當地“重貨”。
簡單說,就是對外輸出通貨膨脹。
采市銀使就是負責從嶺南地區產銀區收取銀子當賦稅,然後將這些碎銀子熔煉成銀餅,刻字入庫,然後再下發到各地,主要是河北地區,再將當地重貨運到長安,管理一條龍的相關事務。
這個差事看起來再簡單不過,但把鄭叔清身上三個差事加起來放一起仔細看看,稍加思索就知道事情很難搞了。
允許罷免不聽話的官員,為皇宮和官署及百官提供薪柴,將府庫裡的輕貨換成可以吃可以用的“重貨”,鄭叔清所麵臨的困難,幾乎是肉眼可見!
這次風波之中,倒黴的並不隻是前禦史中丞張倚一人,左相張守珪也倒了大黴。
因為張守珪在叛亂發生後無所作為,而且他所兼管的兵部,更是向城外的南衙禁軍發布了不利於救駕的軍令。因此李隆基將其免職,不再擔任侍中,也不再兼任兵部尚書的職務,而是改為沒有實權的“禦史大夫”。
同時給了張守珪一個“嶺南經略使”的差使,接替回京述職的方有德,外放為節度使。
官場中人普遍認為,張守珪之所以被罷相,並不是因為這次“救駕無功”,而是因為很多事情不斷累積,最後壓垮了雄壯的駱駝。不管怎麼說吧,兩位宰相對壘惡鬥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更懂聖人心思的李林甫獲勝。
李適之接替了張守珪的侍中之職,同時還拿到了原本屬於韋堅的“轉運使”差事,坐鎮洛陽,主持漕運修複工作,並不乾擾李林甫在長安城內施政。
沒錯,自從揚州民亂後,江淮運河已經徹底停擺。揚州是江淮地區手工業中心和糧食轉運中心,而參與叛亂的大頭,又是運河沿岸漕工與負責紡織的織工,以及各行各業手工業的色役戶!
一陣鬨騰一陣鎮壓,前麵有楊釗刮地三尺雞犬不留,後麵有方有德辣手無情痛下殺手。雙鬼拍門之下,把商賈雲集,魚米之鄉的揚州給搞廢了!連帶江淮運河運輸也搞廢了一大半。
李適之接了差事,將要奔赴洛陽公乾。他會從北方的運河開始清理,一路南下清理到揚州,疏通整條路線,保證沿運河州縣的渡口都有人接應,貨運不停。
至於剩下的就沒什麼好說了,參與救駕的人,皆有封賞;救駕不利的人,一個不少,該殺頭的殺頭,該罷官的罷官,該流放的流放。韋堅一家人及臨近旁支更是一個沒跑,全都流放嶺南!
救駕過程中腿都跑斷了的張光晟一步登天,變成了左金吾衛中郎將,這是方有德手下何其昌為他一刀斬出來的空位;
信安王李禕年紀大了不想當官,身上的爵位與職務沒有任何變化,隻是其子李峘被封為趙國公,刑部刑部司員外郎,另有大量財帛賞賜。
就連給方重勇帶路抄家的那個小太監魚朝恩,都被任命為新的“十王宅使”。
而方重勇本人,卻隻是被授予了監察禦史之職,正八品官而已,按官位算,還被降職了。
不過他身上還掛著基哥“發明”的新差事“募勇使”,負責在全國範圍裡招募勇壯以備禁軍所用。嗯,為了方便他辦事,基哥還授予方重勇擔任西北地區的“監軍使”,也就是負責河西與隴右兩個節度府的部分軍務。
具體來說,就是“監視刑賞,奏察違謬”。方重勇待在京城長安,遙領兩個節度府的“監軍”。人不去邊鎮,那就啥權力都沒了,一旦去了,就可以“糾察不法”,方便他挑選勇壯。
基哥為了他自己的安全,可謂是煞費苦心為方重勇安排了一係列怪異官職。
……
咚咚咚!
這天清晨,宵禁解除的大鼓聲還未落下多久,方家宅院的大門就被人敲響了。
睡眼惺忪的方來鵲走到門口將院門打開,就看到一身厚厚錦袍的鄭叔清,正搓著手在門外等候。
“你們家方郎君在不在啊,某說的是方禦史。”
鄭叔清笑眯眯的問道。
“你是誰呀?”
方來鵲用那雙無神又蠢萌的眼睛盯著鄭叔清詢問道。
“咳咳咳,某乃是禦史中丞鄭叔清,乃是你家方郎君的上司呢。”
鄭叔清得意洋洋的說道。
“哦,這樣啊,那我看看啊。”
方來鵲走進門房,拿出一個用麻繩穿起來的小冊子,在上麵不斷翻找。
“你在找什麼呢?”
鄭叔清疑惑問道。
“嗯,看到名字了。你在名單裡麵,我家阿郎(方有德)說了,名單裡麵的人恕不接待,不能進院門,你請回吧。”
方來鵲抬起頭,麵無表情說道,隨即不等鄭叔清回話,直接把院門給關上了!
搞啥啊!
鄭叔清被這一出整得無語了!
“開門啊,我找你家郎君有大事!真的有大事啊!”
鄭叔清焦急的拍打著院門喊道。
“一大早就吵吵的,是不是又是那些來送薪柴的啊?不是說了我們不要麼?”
院門又被人打開,頭發都沒梳理,蓬頭垢麵毫無形象的阿娜耶,懶洋洋走出來,看到鄭叔清後微微一愣道:“鄭禦史來我家做什麼,我家阿翁交待了,你來要把你打出去的。”
“某找你家郎君有大事,是大事。今日杏花樓二樓包間,讓他一定來一趟,會死人的!”
鄭叔清雙手合十哀求說道。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他回來我就讓他去杏花樓找你吧。”
阿娜耶擺了擺手說道。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麼事來,然後壓低聲音,指著方來鵲問道:“你看他怎麼樣?”
這家夥小傻子一個唄,還能怎麼樣!
鄭叔清麵色平靜回答道:“此人骨骼清奇,一看就是可造之材。”
“你看,我就說吧!”
阿娜耶用力拍了拍方來鵲的腦袋,一臉殷切看著鄭叔清詢問道:“你家有女兒沒,嫁給他,以後你跟我家郎君就是一家人了,不錯吧?”
“嗯,某沒有女兒,某之弟有兩女,等有機會某問問他。”
鄭叔清苦笑說道。
要不是因為這河西土妞的父親是信安王李禕,他早就甩袖子走人了!方重勇這種絕頂聰明之人,為什麼妾室和奴仆都這麼智力低下呢?
鄭叔清雖然完全搞不明白狀況,但大為震撼。
“好了好了,鄭禦史去忙吧。”
阿娜耶隨意的招呼了一聲,就把院門關上了,鄭叔清還聽到她對方來鵲那個“小傻子”在說什麼:“你看,我就說你娶宰相女沒問題吧。這位鄭禦史以後要當宰相的,你娶他兄弟的女兒,也差不多是娶宰相女了。”
“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鄭叔清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發現他的官場之路,好像就是在螺旋形轉圈,好不容易跳出一個小圈,又會進入一個更大的圈,似乎沒有什麼時候是可以消停的。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麻煩事。
“長安旁邊的樹都被砍禿了,還哪裡去找薪柴!”
鄭叔清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抱怨說道。
……
整整一個上午,方重勇都在長安城外的軍營裡麵,觀看那些所謂的“勇壯之士”進行項目測試。方有德特意派他的親信手下何其昌,來給方重勇打下手。
方重勇的考核很簡單,第一關就是:接何其昌三招,不被打倒在地就算合格。
結果兩個時辰過去,應聘者當中居然沒有一個合格的。其實這也不奇怪,因為居住在長安和周邊地區的人,肯定沒經受過邊鎮那樣的戰火磨礪,想他們能跟何其昌走幾個回合,那是真不容易。
盛唐時期,那些孔武有力的武夫,在社會上已經漸漸不吃香了。小白臉,會寫文,出口成章,塗脂抹粉的俊俏少年郎,才是人們的最愛。在這樣的風氣熏陶之下,長安和周邊找不到那種以一當百的猛士,也就不足為奇了。
滿心失望的回到家,阿娜耶就說鄭叔清來過了,有急事。方重勇又不得不前往杏花樓,然後在二樓包廂裡麵,看到了焦急等待似乎要發狂的鄭叔清。
“鄭禦史職位炙手可熱,最近可是大紅大紫,要當宰相的人了。有什麼事找我這個閒人呢?”
方重勇有氣無力的詢問道。
“快點,救命啊,真的不行了。”
鄭叔清抓住方重勇的袖口,壓低聲音激動的說道。
“誒,有事說事啊,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你都是要當宰相的人了。”
方重勇把袖子抽回來,不滿的說道。
“某現在不是在當那個木炭使嘛。”
“嗯,給宮裡送木炭的嘛,然後呢?”方重勇打了個哈欠問道。
“然後長安周邊沒有樹可以砍了。”
鄭叔清一臉無奈的說道。
“哈?”
方重勇一臉黑人問號,不明白對方這是玩的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