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業坊內聚集了很多的佛寺,隋朝時建立的總化寺、淨住寺,唐朝時建立的勝業寺、甘露尼寺等等,都聚居於此。而對於安保工作來說,首要的任務,便是“踩點”。也就是考察實際地形,準備撤退預案,在關鍵時刻發揮“救命稻草”的作用。
離壽王婚宴召開的日期僅剩下三天,趁著換防的空檔,方重勇帶著張光晟,二人來到勝業坊內觀察地形。
長安一百零八坊,大小其實是不太一樣的。
有“小坊”,四麵坊牆各有一個坊門。這些坊主要集中在皇城正南麵的區域。
有“大坊”,四麵坊牆長的一邊有兩個坊門,短的一邊隻有一個坊門。這些坊主要集中在皇城以南兩側。
在皇城東西兩側的地方,坐落著一些“巨坊”,麵積幾乎是小坊的兩倍,坊門數量則是與大坊一致。按照常規布局,這些巨坊裡,必定會有皇親國戚的大宅。
而勝業坊,就是巨坊之一,位置還異常要害,毗鄰興慶宮。
此坊之中不僅寺廟眾多,更是有基哥的弟弟薛王李業一家所居住的薛王宅,坐落於西北角!
而讓皇帝李憲一家的宅院,則坐落於勝業坊東南角。
“這裡的情況可複雜了呢。”
方重勇喃喃自語的說道。
“方將軍,這可咋辦啊。”
身旁的張光晟疑惑問道。
勝業坊的核心是勝業寺,其他佛寺也分布其中。而甘露尼寺,則靠近坊的西北角,跟薛王宅挨著。坊內普通民居極少,要不就是大宅,要不就是佛寺,往來香客眾多。
這裡的定位有點像是長安城的景區和高端住宅區(王府)。
婚禮召開當日,寺廟裡麵的僧侶當然可以安排,讓他們到坊外去“化緣”,宵禁了再回坊即可。那時候宴會也早就結束了。
可是薛王一家,讓皇帝一家的人,要如何安排呢?
如果要求他們不要外出,似乎影響聖人跟宗室之間的關係,顯得聖人好像很不信任他們一樣。
如果什麼都不做,又會留下一個極大的隱患!
這些親王家裡,都有很多看家護院的人。盔甲或許找不到多少,但弓弩刀劍這些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
長安城內設有武庫署,其中儲存有來自全國各州送過來的兵器,庫存以萬為單位計量!
有專人負責管理,有令一員、丞二員,另有監事、典事等從屬。
可以這麼說,武庫署內的庫存,如果敞開供應,那麼讓長安城內人手一件兵器,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更不必提,每年都有大量“老化”的兵器被裁汰下來,流向不明。
鬼知道這些親王家裡的府庫內藏有多少兵器!這些人家大業大,看家護院的數量多了點又如何?
因為基哥跟他那幾個兄弟感情都很好,堪稱是“兄友弟恭”的典範。所以對岐王、薛王等王,都非常放縱。隻要不謀反,這些人隨便怎麼亂搞,基哥都是不問的。
甚至連謀反都在“看情況”處置。
比如說開元十三年的時候,基哥曾經大病一場,甚至到了隨時可能駕崩的境地。
當時薛王李業的小舅子,內直郎韋賓,就與殿中監皇甫恂私議休咎。說白了,就是密謀擁立一位皇子繼位,基哥咽氣後就動手。
事情敗露後,基哥下令杖殺韋賓,貶皇甫恂為錦州刺史。李業王妃韋氏恐懼,李業本人亦是不敢入宮見基哥。不過等基哥病好了以後,就赦免了李業一家人,恩寵如初。
出這麼大的事情都輕輕放下了,所以薛王岐王宅院裡麵會有什麼怪物都不足為奇。
基哥不管這些破爛事,但方重勇卻不能不考慮。
“對了,薛王的夫人韋氏……她弟弟是不是韋堅?”
方重勇忽然想起這一茬,疑惑問道。
張光晟也是個愛學習的人,來長安不久就把皇族內部的聯姻關係差不多捋清楚了。他微微點頭說道:
“確實如此,韋堅乃是薛王的小舅子。而前些時日病死的那位忠王太子妃,乃是薛王李業的小姨子。薛王在開元二十二年病故,現在的新薛王,是三子李琄,母親正是韋氏。”
薛王、韋妃、韋堅、忠王……一條清晰可見的線條慢慢連了起來。忠王李亨如何,方重勇非常清楚。那麼薛王是什麼態度,韋氏又是什麼態度呢?
方重勇眯著眼睛,看著院牆比坊牆還高的薛王宅,裡麵三層樓高的亭台,視力稍好的人站在上麵,便可以將整個勝業坊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李亨確實沒有軍隊,甚至連“王府”裡應該有的官員,都是虛設。
但若是在基哥“不幸”因變亂身亡的情況下,又有薛王出來站台,再加上韋氏的力量。
李亨究竟有沒有辦法把繼承皇位的事情辦成呢?
要知道,韋堅還跟李林甫有親戚關係呢!關鍵時刻,大唐右相會不會也有偏向性呢?
越想越是感覺後背發涼,方重勇額頭上的冷汗都滴下來了。張光晟見他這幅模樣,走過來壓低聲音問道:“將軍感覺這裡不妥麼?”
“不,並不是不妥。”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這裡何止是不妥,簡直就是要山崩地裂的絕地啊!
他都能想到李亨腦中的劇本應該如何推演。
壽王先殺基哥,然後有人來甘露尼寺“勤王”。因為基哥死了,所以龍武軍失去指揮,隻能在一旁看戲。最後李亨在宗室薛王一脈的見證下,被擁立為新的大唐天子。
隨後便是控製在場的其他皇子,假傳聖旨,讓南衙禁軍各部都從城外返回駐地,最後再派親信一個一個的去安撫拉攏各軍主將,最後入主大明宮!
不得不說,隻要能乾完第一步,後麵的事情,幾乎是水到渠成。憑借李亨的人脈,他確實有很大機會辦完這件事。
為什麼說成功的機會很大呢?
因為弑君的人是壽王,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所有皇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李亨也擺脫了嫌疑,順理成章的繼位,完全沒有什麼疑問。
反之,如果壽王沒有弑君,或者弑君失敗,那……就沒得玩了,勤王擁立的性質就會變成叛亂。
基哥究竟會不會死在壽王手上,這是此番鬥爭的一個關鍵變量!
“幾天後,這裡很可能有一場大亂。
如果你眷顧家鄉,不如現在就請辭離開長安吧。”
方重勇拍了拍張光晟的胳膊說道。
一聽就知道這是在“以退為進”,張光晟連忙叉手行禮說道:“將軍放心,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大丈夫臨陣豈有退縮不前的道理!”
“好!到時候你聽我吩咐便是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不再廢話。安條克被馬車撞死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這必然是李亨派人做的。
而李亨之所以不對他方衙內下手,那是因為自己的身份還太敏感,遠不是一個西域胡商可以比的。一旦身亡,基哥那邊必然會追查到底,這樣對忠王府的大事不利!
李亨就像是一條隱忍的毒蛇,他絕對會找到最好的機會出手,一擊必殺!讓壽王殺基哥,乃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方重勇相信以李亨的權謀手段,絕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
然而,一旦李亨奪得皇位,最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那簡直用腳指頭想也能猜到。
方重勇最好的下場,大概,也是事後全家死光吧,被隨便安插一個弑君同謀的罪名。
而最壞的結果,則是幾天後當場死於亂軍之中,以壽王同黨的身份。
“抱歉了,我不得不阻止你了。雖然韋三娘很可憐,你也很可憐,但我不能因為你的私怨,就把自己搭進去。”
方重勇輕歎一聲自言自語道,有種說不出的壓抑。
其實他很想看到壽王吊打基哥的,隻不過,基哥現在還真不能死。基哥要是現在死了,忠王李亨繼位,那麼自己絕對要死無葬身之地。
不過還好,既然知道了壽王的計劃,那問題就不大了。
……
三天時間一晃而過,這天一大早,方重勇就帶著他那一隊龍武軍士卒,守在甘露尼寺的某個佛堂門前,目光如炬的掃過每一個進入這裡的皇子,搜身搜得無比仔細。
在方重勇眼裡,這些人都是賊都是來給他添亂子的“壞人”。
令他大跌眼鏡的是,這些皇子不被搜身還好,一搜身,真被方重勇給搜出問題來了。
棣王李琰隨身攜帶了一把做工精美的小刀,刀鞘上鑲嵌了寶石。按他自己的話說,這是送給壽王李琩作為結婚禮物的。
甄王李琬也了帶了一把精巧的手弩,隻是上麵沒有弩箭。他也說這是送給壽王李琩作為婚禮的禮物,用來打獵的。因為沒有弩箭,所以不具備危害性。
儀王李遂帶了一把蒲扇,看起來似乎沒有問題,但這把蒲扇卻是精鐵打造而成的,放在手裡很沉。蒲扇上有長安名家所繪製的仕女圖,這玩意用來砸死人問題不大。
方重勇懶得跟這些皇子們講客氣,直接將這些東西全部沒收,才肯放他們進去。
輪到忠王李亨被搜身的時候,隻見他落落大方的抬起衣袖,示意方重勇可以隨意搜身。
他那沉穩的目光當中,隱約帶著一股挑釁似的傲慢,若隱若現。
“張光晟,帶忠王到一旁去搜身,搜仔細是必須的,但彆怠慢了。”
方重勇輕輕擺手,他已經知道“劇本”的走向,自然不擔心李亨在這裡玩什麼花樣。
前麵那幾個“帶禮物”的,都是知道要出事所以帶一件東西“防身”。說明這些人並無後手,也沒有多大的野心。
而李亨並不需要防身,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他的圖謀最大,也最危險!
正在這時,穿著大紅色錦袍的壽王李琩走了過來。今日他臉上帶著淡然自信的笑容,一點都沒有要搞大事之前的那種緊張與扭捏。
“方將軍請隨便搜身,雖然今日是本王大婚,但規矩還是要的。無論方將軍要怎麼查,本王都會全力配合。”
李琩落落大方的對方重勇說道。
他的神態,看上去跟之前判若兩人!
“那就得罪了,職責所在。”
方重勇微微點頭,此時此刻,他不能給壽王任何機會。
方重勇什麼也不找,直接把手伸向壽王李琩的腰部位置。在這裡,他會找到一把來自西域的寶劍!名字叫什麼不知道,但那是一把十分奇特的腰間軟劍!
曾經暗殺過波斯的大貴族,很有些來頭!
這把劍卷起來的時候,插到腰間皮帶裡,皮帶就是劍鞘。
需要用的時候,皮帶上有一個鎖扣,用力按一下,軟劍就會脫出,使用者可以借軟劍由緊到鬆的那股力道,使出“拔刀斬”!
壽王在大秦廟裡跟那些西域胡人“鬼混”,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真實目的,就是在安條克的指導下,熟練掌握軟劍“拔刀斬”的精髓。安條克已經將這件事跟方重勇說過了。
壽王會用這個“拔刀斬”,一刀將毫無防備的基哥斬殺!今日婚宴,就是他的複仇之日!
隻可惜,秘密泄露了以後,壽王卻連東西都帶不進去了。
這便是生活的無奈。有殺賊的心沒用,還得有回天的力。
忽然,方重勇的手握住了一條柔軟的絲綢腰帶!
他壓住內心的駭然,反複檢查壽王身上的口袋,卻失望的發現:壽王身上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是屬於“違禁品”的。甚至比剛才那幾個親王,還要來得“光明磊落”,身上連一枚玉佩都沒有!
這踏馬才是真見鬼!你不會事到臨頭“縮回去”了吧?
方重勇一臉錯愣的看著壽王李琩,就差沒開口問對方將那把“腰間軟劍”去哪裡了。
“方將軍還要搜麼?本王可以發毒誓,今日沒有帶任何不該有的東西進來。”
壽王李琩微笑問道。
“確實如此。”
方重勇輕歎一聲說道。他連壽王的襪子都檢查過了。對方身上沒有任何刀劍、匕首、香囊、毒藥等物,什麼奇怪的東西都沒有!
難道赤手空拳上去打死基哥?
方重勇訕訕退後,叉手行了一禮之後,讓壽王李琩進入了佛堂。那裡麵現在已經擺好了婚宴用的酒菜,都由專人交叉試毒。每一道菜,每一壺酒,都至少有兩個人試吃過。
皇子們一個接一個的入內,最後基哥在陳玄禮和高力士的護衛下,也來到佛堂外。
基哥的心情十分愉悅,今日嚴密的安保工作,以及從皇子們身上搜出來不該有物件的事情,他都已經聽說了。
現在看方重勇是越看越順眼。
“要不要搜朕的身啊。”
李隆基看著方重勇,平靜問道。
“豈敢豈敢,聖人裡麵請。”
方重勇拱手行禮告罪道。
“做的不錯。”
基哥微微點頭,剛剛要進入佛堂,卻是被方重勇攔住了。
“聖人,等會沒有護衛在,還是帶一把刀防身吧。”
方重勇將藏在袖口裡的匕首,連刀鞘一起遞給李隆基。
“放肆!”
看到這把匕首,基哥仿佛受到了極大侮辱一樣,對著方重勇破口大罵道:
“馬上是朕的家宴,參與宴會者都是朕的親兒子!沒有任何外人在場。
這樣的場合,朕還要在身上帶把刀防身,要是讓朝臣們知道了,會怎樣看待朕這個天子?
嗯?”
基哥目光不善的盯著方重勇,故作不悅,一時間佛堂門前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呃,是末將無禮了,請聖人恕罪,恕罪。”
方重勇一臉尷尬說道。
高力士笑眯眯的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說道:“拍馬屁也不是這麼拍的,你就在門外好好的看著吧。”
聽到這話,基哥這才轉怒為喜對方重勇說道:“你在用心辦差不假,但還是要多學點經驗。在門外好好值守吧,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
“喏。”
方重勇叉手行禮,看到基哥走進佛堂,隨後佛堂的大門被關上,誰也看不到裡麵有什麼事情。
“要來了啊,最後會怎麼樣呢?”
方重勇自言自語的小聲說道。
“今日你這隊怎麼少了個人?”
高力士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
“回高將軍,他今日腹瀉不止,請假治病去了。”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回複道。
“嗯。”
高力士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他問這個問題不為彆的,而是今日龍武軍好多人因為各種理由請假。
是不是太巧合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