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內居住的,基本上都是本地大戶,以及他們的部曲、佃戶、家奴等等。這樣就有個好處,隻要說服了本地大戶,那麼小城內的基本秩序,就可以得到保證。
這天清晨,陽光還不是那麼毒辣,小城的西門門前,一大群被動員和組織起來的本地百姓,正在搬運吐蕃人拋射到城內的石塊。
這些石塊分量不輕,要搬運到牛車上,得先用撬棍,利用杠杆原理將其從土裡撬出來,再由好幾個壯漢一齊搬運到牛車上,運抵西門。
“來來來,這塊石頭堆這裡,小心點……”
穿著麻布衣的張光晟,按照方重勇的吩咐,正在指揮本地百姓們,將小城的西門堵上!在場搬運的人,一個個全都麵色凝重。
已經堵上了三麵城門,這是最後一個了!
聽聞本地刺史隻是個十一歲的孩童,怎麼這孩子的心,能狠成這樣啊!
把城門堵了,則是表示要與本地百姓共存亡,誰也逃不出去。當然了,這也是向吐蕃人宣戰,決意戰鬥到最後一個人!
“王軍使,城門堵了,士卒們就要一條心的守城,彆想其他的事情了。”
方重勇一臉淡然的對王思禮說道。
“有使君在,某並不擔心這裡出什麼狀況。隻是怕羅城那邊魚龍混雜,唉……”
王思禮歎了口氣,他算看出來了,這位方使君已經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壓根就沒考慮過吐蕃人開出來的條件。
忽然,他左右環顧了一番,輕輕擺手,示意親兵退下。
王思禮將方重勇拉到一旁,壓低聲音詢問道:“河西戰兵將近八萬,這麼些日子過去了,援軍也該來敦煌縣了,何以到現在都一點動靜沒有呢?”
以往按河西走廊邊軍的反應速度,三日之內就會有援軍到來。而現在援軍沒來,則很有可能是因為現在王忠嗣很忙!忙到沒時間帶兵過來解圍。
更是說明河西這邊軍事資源很緊張,根本抽調不出兵馬,來救援對於戰局“無關緊要”的沙州。
吐蕃人在圍點打援,唐軍高層當然也看得出來,沒有誰會傻乎乎的帶著騎兵在河西走廊上奔馳,隨後被吐蕃的重步兵打伏擊!
至於外麵是什麼情況,被困敦煌的方重勇一點也不知道。就好像他前世曆史上,安史之亂後西州被吐蕃人圍困多年,連長安改了年號都不知道。
他現在能做的,隻有堅守,咬著牙堅持下去。
“無論吐蕃人玩什麼花樣,他們的士氣都會一天天低落下去,這是毋庸置疑的。
吐蕃人在城外紮營,忍受著烈日的炙烤。習慣於嚴寒氣候的他們,怎麼說都要比我們更難受。
吐蕃人現在就是希望我們無腦衝出去跟他們決戰,那樣他們就可以毫不費力的占領沙州。”
方重勇麵色沉重說道。
王思禮微微點頭,他早已不敢將對方當做孩童看待,這位年輕到過分的沙州刺史,辦事很有幾把刷子,而且心智堅定遠超常人!
“使君,城門已經堵上了,請您檢閱。”
張光晟靜悄悄的走到一旁,對方重勇低聲稟告道。
“你替本官送一封信到吐蕃人那邊,好好觀察一下他們的情況,回來跟我說說,你敢不敢去?”
方重勇似笑非笑的打量著張光晟詢問道。
“信呢?某現在便去!”
張光晟乾脆爽利,伸手找方重勇索要信件。
“對吐蕃人,不用卑躬屈膝。將信交過去,什麼話都不要說。
無論對方問什麼,無論你知不知道,都隻能回答:某不知。
隻能說這三個字。”
方重勇變法術一般的從袖口掏出一封信函,遞給張光晟繼續說道:“去吧,早去早回。”
“某這便去了。”
張光晟乾淨利落的接過信件,貼身放好,隨即上了城樓,坐吊籃下到城外,昂首闊步朝著不遠處的吐蕃人大營走去。
方重勇和王思禮二人在城樓上看著張光晟離去的背影,心中都有些五味雜陳。很久之後,王思禮忍不住詢問道:“使君,我瞧張光晟挺機敏的一個人,何苦讓他去吐蕃人那邊送死呢?”
“這也是戰鬥,不是所有的戰鬥,都要舞刀弄棒的。既然從軍,誰敢說自己不死?”
方重勇歎了口氣說道。
富貴險中求的道理,張光晟應該是懂的。
當然了,方重勇心裡也有底,吐蕃那邊的主將,看到這封信以後,定然不會把張光晟怎麼樣,或許還會好吃好喝的招待一番。
“王軍使,今天黃昏時換防,將換防下來的士卒,集中到府衙門前,某要訓話。”
方重勇麵色肅然的囑托道。
“明白了。”
王思禮微微點頭,似乎對於方重勇主導沙州的防務,一點異議也沒有,一切都是那樣自然而從容。
其實現在整個小城,不管是本地大戶也好,還是豆盧軍將士也好,幾乎都被方重勇掌控,他的話在這裡已經變成了軍令政令。長期在軍界廝混的王思禮,察覺到了個人能力的差距。
在一些邊鎮的要害地方,本地軍使常常就兼任州刺史,軍政民政一把抓,便於在危急時刻保境安民。
但通常情況下,邊鎮一般州縣,還是軍政民政分開,刺史通常都是中樞那邊空降過來的文人,對於怎樣行軍打仗並不在行,讓他們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也是防止邊鎮尾大不掉。
方重勇先是用補齊軍餉的方法收買了軍心,讓他這個州刺史的軍令,在豆盧軍中能夠得到認同;再是收服了本地大戶的人心,讓他們一條心跟沙州共存亡;最後以身作則,忙碌在第一線,同時堵死退路,表示自己也會和城內所有人一樣。
這樣的本事雖然說在官員裡麵不能說是絕無僅有、鳳毛麟角,但聯係方重勇的年齡看,那就很不簡單了。
這也是王思禮故意讓渡了部分軍權,甘願聽從方重勇號令的原因之一。這位沙州刺史,未來成就不可限量。自己得罪他不要緊,自己的子孫後代怎麼辦?
“王軍使,某是涼州那位王軍使(王忠嗣)的未來女婿。
他不救沙州,也是要救某的。
現在你看我穩穩當當的,就知道沙州一定守得住。”
方重勇拍了拍王思禮的胳膊,信誓旦旦的保證道。
“說得也是啊。”
王思禮隻是苦笑,不想評價這番話。
沙場無父子,曆朝曆代讓兒子去當誘餌,最後奪取勝利的例子都數不勝數。
更何況隻是個女婿,還是個訂婚的呢?
那位王忠嗣王軍使……看上去也是個狠人啊,他不會真的見死不救吧?
王思禮在心中犯嘀咕。
……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沙州的夕陽很美,帶著一絲悲壯的味道。
敦煌小城的沙州府衙跟前,兩千餘豆盧軍將士列隊站好,彼此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等待方重勇訓話。
不過,“正主”方重勇雖然沒來,但府衙的眾多僚佐官,卻是搬運著一車又一車的絹帛,一箱又一箱的金銀和首飾,滿滿當當的堆在府衙門前。
讓這些日子疲憊守城,日夜輪替不得歇息的丘八們瞪圓了眼睛!
“豆盧軍將士們聽好了!”
方重勇身邊的方大福大喊了一聲。
府衙前麵列隊的士卒們聽到聲音後頓時閉嘴,現場變得鴉雀無聲。
“本官身後這些絹帛,金銀,財寶,都是你們的!”
此言一出,方大福麵前的隊伍中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不過,要等此戰勝利之後,才能兌現!”
方大福補充了一句。
歡呼聲又馬上被扼住,現場再次沉寂下來。
“打敗了吐蕃人,你們當中陣亡的,撫恤金從這裡出。
立功的,獎賞也從這裡出。
隻要打敗了吐蕃人,這些都是你們的,本官一文錢都不取!
沙州人!誓死殺敵,永不為奴!”
方大福按照方重勇的交待,振臂高呼道!
“誓死殺敵!”
“誓死殺敵!”
“誓死殺敵!”
豆盧軍士卒齊聲高呼,聲音響徹天際!
看到效果到位了,方重勇對方大福說道:“給將士們分點熟肉,都散了吧。”
“諸將士,按序列上前領肉!”
方大福高聲喊道。
他身後那些府衙裡的僚佐官們,早就把烤好的羊肉堆放在一起了。
反正城裡沒有草,不能給困在城內的羊兒放牧,索性趁著它們還沒餓得瘦到皮包骨,將其宰殺了分給丘八們改善下夥食吧。
畢竟後麵想吃,也沒法能吃到了!
回到府衙後院,方重勇拿著一把橫刀,就在練習劈砍,隻覺得手中的刀無比沉重,拿著都費勁。
練了一會,他便累得坐到地上直喘氣。
雖然,平日裡他也刻意去鍛煉了,並且還有“保健醫生”來給自己按摩。應該說身體鍛煉還是一直在做的,並且很有質量。
從他這兩年身高竄起來的速度看就知道。
但和那些田地裡的莊稼漢們相比,運動量顯然還不太夠。
沒辦法保證他上戰場後,戰鬥力比得上一個普通的精銳士卒。
畢竟,方衙內平日裡還有很多時間是花在學習上,大唐的法令,本地的風土人情,政務上的文書與公函等等,這些都需要伏案工作,完全沒有身體鍛煉的效果。
“累了就歇會吧,你就練這麼一會,城破了也打不過哪怕一個吐蕃人啊。”
阿娜耶走過來撿起地上的橫刀,拿在手裡輕鬆揮舞著,似乎比方重勇力氣還大點。
“你怎麼如此熟練?”
方重勇疑惑問道,站起身從對方手中接過橫刀的刀柄。
“郎君似乎忘記了,現在是誰在每天做飯洗衣,殺雞切菜。要是我沒點力氣,能做得來麼?我殺雞跟砍木頭一樣,你說呢?”
阿娜耶沒好氣的歎息道。
在她眼裡,方衙內已經算是權貴裡麵的“怪物”,親民又沒架子,更是不追求奢華和那些不可描述的怪癖。
但是他同樣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
權貴之家的子弟,再怎麼折騰,也跟普通百姓家中的孩子完全不一樣。
比起自懂事開始,就一直忙前忙後的阿娜耶,說方重勇是個寄生蟲,還真不誇張。
“我時常覺得我的時間比較金貴,要用來做大事。
現在看來,倒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了。以後我自己的雜務我自己處理吧。”
方重勇歎了口氣,陷入深深的自我反省之中。
哪知道阿娜耶連忙擺手道:
“可彆!郎君這樣,就讓我們這些部曲身份的人為難了。
你是要為家裡遮風擋雨的人,要是因為做雜務太過勞累而精神不佳,誤了大事,那才是把我們所有人都害死了。
我父親常說,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做超脫身份的事情。”
阿娜耶又開始說起李醫官來。
“確實,你父親其實是個挺厲害的人,遠超你的想象。”
方重勇意味深長的說道,在心中補了一句:無論是你的生父還是養父。
“不過以後你隻做飯,其他我自己的雜事,我自己辦吧。”
他又歎了口氣。
連自己的衣服都不肯洗,怎麼能知道民間疾苦?
影響千年的變局已經在路上了,天寶年開始倒計時。那些不接地氣的權貴,可當不得啊。
一不小心就會死人的!
“哦,好吧。”
阿娜耶明顯有些不高興,感覺自己不服侍方重勇,就像是要“失業”一般。
“彆不高興嘛,走,去書房一下,給我捏捏肩膀。今天搬石頭可把我累壞了。”
方重勇一邊抱怨,一邊拉著阿娜耶去府衙書房。
……
張光晟去了吐蕃人大營,然後很快就返回了沙州城,還帶來了吐蕃主將悉末朗的親筆信。
夜裡,方重勇反複查看了,這位之前完全沒聽過的吐蕃將領所寫的書信,有點弄不明白對方的虛實。
信中,悉末朗對沙州諸城的抵抗意誌表示欽佩,並表示可以釋放城外被俘的百姓入城,以示吐蕃軍對方重勇這位沙州刺史的尊敬。
如果方重勇同意的話,小城守軍可以用吊籃將百姓都吊入城內,吐蕃軍願意後退一裡地,表示自己不會趁亂攻城。
吐蕃人會這麼好心,把已經俘虜並貶為奴隸的沙州百姓送還?那可不是一兩個人,甚至不是一兩百人!
這種事情想想都覺得不可能,除非有陰謀。
一向“刁民害朕”思維濃厚的方重勇,第一反應,就是那位吐蕃主將是不是要坑自己!
於是方重勇派人將張光晟找來詢問吐蕃大營的情況。
“依你之見,吐蕃軍如何?”
一見麵,方重勇就開門見山問道。
張光晟是機敏之人,走過來小聲答道:
“吐蕃營帳內各將領都精神飽滿,但某悄悄觀察大營內巡哨士卒,皆麵有醉色,精神疲憊懶散。
當然,也不排除是對方主將故意露出來給某看的。”
“果然如此。”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張光晟的回答,跟自己所料的完全不差。
吐蕃將領當然有條件享受最好的待遇,可是吐蕃軍普通士卒就難說了。吐蕃是農奴製,等級森嚴到不可想象的地步,這些陋習在行進打仗的時候也會有體現。
現在的吐蕃人,他們著急了啊!
方重勇瞬間推測出了很多之前不太確定的細節。
看來羅城那邊,吐蕃人也沒有得手。之前自己為了向朝廷叫苦,假戲真做演得吐蕃人要來了一樣。沙州各地都堅壁清野,物資大半都運到了城內。所以吐蕃人在城外搞不到什麼補給!
彆看吐蕃人現在還拿著端著,其實在烈日不斷烘烤之下,再加上缺糧的影響,實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按吐蕃人的習俗,應該是將你剝皮以後,身子整體奉還,以震懾城內守軍的。
某料定吐蕃人現在已經快到撐不住的時候了,所以才冒險一試。”
方重勇一臉詭異的對張光晟揶揄道。
“不瞞使君,這一趟可把某給嚇壞了,您就不要再嚇我了。”
張光晟苦笑道,他當然知道方重勇是在開玩笑。
“沒事,你再跑一趟,就說五日之後,我們接收城外百姓入城。
你還要告訴吐蕃軍主將:我沙州百姓視死如歸,哪怕守十年八年,也能守住沙州。四麵城門已經堵死,讓他們不要想歪心思了。”
看到對方還沒動,方重勇拍了拍張光晟的胳膊說道:
“放心,你這樣的壯士,吐蕃主將搞不好還會賞賜你。這次回來,本官亦是有重賞。”
“某不是怕死,隻是怕死得不值得。既然使君覺得此行無礙,那某就舍身一回吧。”
張光晟拍拍胸脯,信誓旦旦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