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這個“少年單車刺史”,就像是山裡的天一樣,說變就變,讓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說彆的,就說這次的佛教從業資格考試吧。
一開始大家都認為是走過場,後來發現並非如此,方重勇是要動真格的,背經書背得喪心病狂。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要幫助密宗佛寺對付顯宗佛寺,後來發現並非如此,方重勇把二宗佛寺都一起給收拾了。
堪稱是“一視同仁”!
按“考試成績”,張掖的佛寺,被乾掉了90%以上的僧侶。方重勇彆出心裁的提出了一個“補考上崗”的政策,張貼在城內每一座佛寺門口。
聞琴聲而知雅意,在這之後,不管是顯宗還是密宗的住持,都不惜放下身段來甘州府衙“求情”。
將90%以上的僧侶還俗,顯然不可能是甘州府衙這邊的打算,所以這些住持們就想知道,方重勇到底想乾啥。
佛教從業資格考核結束後的第二天,張掖城內所有佛寺的住持都齊聚甘州府衙大堂,臉上雖然都還能繃得住平靜的表情,但某些細微的肢體動作,還是暴露了他們內心的緊張。
“諸位大師,你們這樣,真的讓我很難辦啊。”
方重勇坐在大堂的主座上,一副唉聲歎氣的模樣,好像顯得很為難一般。
離他最近的法成住持,疑惑的問道:“使君是有什麼事情很難辦呢?”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某雖年幼,卻也是朝廷命官。
僧侶考核之事乃是國家製度,並非在下一言而決,怎麼能讓國家法製廢弛呢?
雖然我很願意為諸位大師開一下後門,網開一麵,卻也沒有辦法破例啊!”
方重勇扼腕歎息,好像繼續聊下去,他就要死爹死媽一般。
很多時候,官場上的硬幣官僚們在一起聊天,聽對方的話常常都要反著聽。
方重勇說“食君之祿”,那實際上就是“隻是因為我自己的私事”。
方重勇說“朝廷命官”,那就是讓這些住持們彆把他當朝廷命官!
方重勇說“國家製度”,那就是大家要尊重他本人製定的規矩!
方重勇說“沒有辦法”,那就是隻能從他這裡找到“辦法”才能渡過難關。
這些住持們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了,卻也是沒有料到一個十歲孩童居然就可以跟官場老油條一般奸猾!
巧妙的“依法辦事”,幾乎毫無破綻!說話滴水不漏!
“唉,這次的佛寺考核啊,搞得張掖城內烏煙瘴氣的。百姓們都在觀望,心中彷徨,覺得眾僧侶居然連佛經都背不明白,他們何以普度眾生呢?”
方重勇繼續拿捏說道,簡直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這些住持們若是不拿出真金白銀來,他就一定不會鬆口。
“請方使君務必高抬貴手,凡事好商量,好商量。府衙這邊若是有什麼差遣,都可以提出來大家商討一番。”
法成住持拉下臉麵哀求道。
表麵上看,方重勇這一局已經占據了絕對優勢,但實際上,很多規則的運轉,是複雜和均衡的。
刺史沒法一手遮天!
大唐天子李隆基,除了癡迷道教外,對佛教密宗也是相當青睞,這裡頭有一個愛屋及烏的問題,也是西來寺被選中,用來壓製甘州其他佛寺的最重要原因。
當然了,開元二十年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從西域那邊傳來的摩尼教,在大唐境內傳播非常迅速,特彆是在西域跟河西走廊的胡人部族與聚落當中,占據了主流。
當時大唐官府對於摩尼教的態度,也比較曖昧。
一方麵不阻止摩尼教的教徒四處傳教,基哥甚至還在長安接見了摩尼教的首領。
另外一方麵,對外來宗教極為敏感的佛教各宗派,對摩尼教普遍采取了敵視的態度,並且還有實質性的針對行動:向基哥建言,取締摩尼教,並在大唐境內禁止其傳播!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考慮,基哥聽取了密宗高僧的建言,下達了詔令:在大唐境內取締摩尼教,禁止其傳播,驅趕其僧侶信徒。若有違反,地方有司要嚴格執行禁令,該查辦的查辦,該查封的查封,該抓捕的抓捕!
官府雖然下了禁令,但摩尼教在河西走廊,依然有一定的信徒基礎,隻是從公開狀態轉入了“地下模式”。
這便是甘州佛教各宗所依仗的底氣所在。
至少目前為止,河西各州,還少不了他們的存在!正因為有各大佛寺的聯手壟斷,摩尼教的生存土壤才會不斷縮小。
如果方重勇強硬執行佛教從業資格考核的規章製度,那麼勢必會讓甘州各佛寺元氣大傷!
真到了那一步,摩尼教會不會趁勢興風作浪,可就難說得很了。
方重勇跟摩尼教非親非故的,自然沒有給對方當“打手”的必要。
所以這件事“點到為止”,對甘州府衙和張掖城內各大佛寺都有好處。
方重勇這個甘州刺史“立了威”,甘州各佛寺“渡了劫”,這個結果算是皆大歡喜了。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一個刺史當四年就要調任,把本地佛寺“收為己用”也沒有任何意義,而與之衝突到你死我活,更是吃飽了撐的。
“諸位都誤會本官了啊!請聽本官肺腑之言。”
方重勇忍不住哀歎道。
看到在場眾多寺廟的住持都一臉疑惑,他補充道:
“這次考核的結果,眾寺廟皆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本官建議啊,就在府衙外麵的場地召開法會,讓各寺精英雲集一堂,背誦佛家典籍。
熱熱鬨鬨的辦一場法會,重鑄我佛家威信,再來商議這補考事宜,諸位大師以為如何?”
舉辦法會背書?倒也不是不行,隻是顯得比較怪異而已吧?
眾人麵麵相覷,全都露出疑惑的表情,最後所有人都對著方重勇躬身合十行禮,那樣子顯然是默認了。
“既然諸位住持都已經同意,那這便散去,明日天亮後便開始法會吧。”
方重勇乾淨利落的下達了逐客令!
眾人離開後,方重勇將法成大師單獨留了下來。
“使君,您這可是把貧僧給害苦了啊!”
法成住持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隻是個精通繪畫和壁畫的和尚罷了,對於經文的研究也並不精通。就這水平,送出去裝大尾巴狼也不合適啊!
參加什麼法會啊!
“明日讓聖子在法會上大放異彩,本官會補償你的。”
方重勇笑嗬嗬的說道。
“使君莫非是想……造神?”
法成一臉驚駭問道。
裝神弄鬼,這種事情對於佛寺來說多新鮮啊。當年在洛陽,法成就見過無數的“神跡”!要是每一件都寫一個故事,他能將這些故事擺滿一個書架還不帶重樣的!
“這個大師就不必問得太細了。總之,明日推舉聖子出馬背書就好。具體規則,我明日再宣布。”
方重勇意味深長的說道。
知道自己上了賊船沒法下來,法成哀歎一聲道:“那便一切如使君所言吧,唉。”
方重勇看他沒什麼乾勁,鼓勵道:
“大師整日修佛,可要記住一句佛家禪語才好。”
看到方重勇臉上的笑容神秘莫測,法成下意識問道:“什麼禪語。”
“風浪越大,魚越貴。”
……
“方來鵲那個小傻子,在西來寺沒問題吧?”
夜深了,已經躺在床上的阿娜耶疑惑問道。
“什麼叫小傻子,那是佛家聖子。你在我身邊記得謹言慎行。”
方重勇躺在床上慢悠悠的說道,房間裡黑漆漆的,入秋後寒意也慢慢侵襲而來,不似夏日的涼爽。
“郎君,你把方來鵲弄成那個什麼聖子,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名聲再大,也管理不了佛寺啊?”
阿娜耶小聲問道。
她完全不明白方重勇的腦回路,隻覺得這一位方衙內做事高深莫測讓人看不懂,事後再回頭看,又是手段高明,不偷不搶達到目的。
“好好學你的醫術吧,這些東西啊,說了你也不懂。”
方重勇沒好氣的說道。
“哦,好吧。”
阿娜耶一時語塞,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了,感覺有些沮喪。
“我就是想在甘州當個什麼都不管的廢人,舒舒服服的躺著就好了,哪裡好玩我去哪裡也不礙著誰的事。
隻是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呢?”
方重勇忽然忍不住感慨歎息道。
這甘州刺史當得太踏馬累了!
“如果人可以不用長大,那該多好啊。”
阿娜耶也歎了口氣,跟著方重勇一起悲春傷秋。
她覺得自從認識方重勇以後,自己的生活就變得麵目全非,完全回不到過去了。
“很多事情啊,你規規矩矩的跟某些人去說,他們也不會當回事,最後還會耽誤你的事情。
所以,用魔法打敗魔法,才是取勝的關鍵。”
方重勇難得耐心的跟阿娜耶解釋了一番,不能更多了。
“魔法打敗魔法?”
“你認為是以毒攻毒便好。”
以毒攻毒的中醫理論此時已經很成熟了,甚至中醫界認為對病人用藥,本身就是一種廣義的“以毒攻毒”,任何藥物都是有毒的,它們隻有藥性上的差彆。
阿娜耶一聽就明白了。
方重勇心中卻是在想,自己將方來鵲營造為一個化腐朽為神奇的“聖子”,也算是“物儘其用”了吧。
畢竟,方來鵲平日裡總是自告奮勇的要去做事,每次方重勇都擔心對方辦不好事情,從而隨便找個理由將其打發,老是這樣也確實不好。
“長安,會不會也跟郎君現在遇到的事情一樣複雜呢?”
阿娜耶小聲問道。
長安,在大唐百姓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那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個頗有象征意義的符號。
“長安……就是長安吧,我也說不好。”
方重勇有些惆悵的說道。
想起興慶宮的基哥,想起長安人的醉生夢死,想起遲早都要發生的安史之亂。方重勇忽然不知道要怎麼跟阿娜耶去概括長安這兩個字的含義。
……
佛教法會的全稱,叫“水陸法會”,由禪宗大師六祖慧能門下的弟子南嶽懷讓、青原行思禪師所創立。
法會的基本作用,是回向功德、消除業障、祈求國泰民安等等,算是佛寺回應“信徒”的一種方式。
張掖城的眾多佛寺能夠捏著鼻子認下方重勇的套路,也是因為開法會對他們而言本質上沒有什麼壞處。
第二天一大早,法會正常舉行。
不習慣起大早床的方重勇,也勉為其難的起來,在一旁觀摩法會的進程。隻見府衙門前的那一片空地上,用百餘張長條桌圍成了法會的場地,看起來頗為壯觀。
香爐、齋飯、傘蓋、禪房裡常見的軟墊都已經擺放整齊。
這一刻,本地佛寺展現出自身強大的動員力量!僅僅一個晚上,就已經法會所需的一切全都安排好了。
甚至在會場中央,擺放了兩座蓮花形狀的木製座台,可以同時讓兩位僧人對坐講經。
“西行寺聖子,接受顯宗寺廟諸位大師的挑戰。水陸法會現在開始!”
張掖縣縣尉嚴莊,扯著嗓子喊道。
在法成的攙扶下,閉著眼睛,似乎覺還沒睡醒的方來鵲,邁著懶散的步伐,走向其中一個蓮花座,然後盤坐於地。
“諸位大師,可以輪流上前挑戰聖子。
無論這位大師背誦怎樣的經文,又有多長,聖子都可以原封不動在其背完後完整複述出來。
這是佛祖賜予聖子的神通!”
西行寺的法成住持大喊道。
看到這荒謬的一幕,一旁觀摩的方重勇都不忍心繼續待在現場了。
“可以了,走吧。”
方重勇有氣無力的對阿娜耶說道,轉身便要走。
“彆走嘛,看這小……聖子出風頭,還挺有意思的。”
阿娜耶拉著方重勇的袖口,矗在原地不肯走。
“真的猛士,從不轉身看爆炸。”
方重勇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甩開阿娜耶的拉扯,自顧自的走進了府衙。
這裡空空蕩蕩,府內的僚佐吏員全都去外麵看熱鬨去了。
“就借著聖子的口,來說出我想辦的事情吧。”
不久後聽到外麵傳來一陣驚呼聲,方重勇喃喃自語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