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珪從前並未在中樞跟李林甫打過交道,但他也聽說了這位大唐右相的一些事情。
比如說作風強勢,比如說陰柔詭譎,比如說笑裡藏刀。
但不管怎麼樣,李林甫的名聲在外,世人多半都是說這個人還算是做實事的宰相。
他做成的事情,在開元時代的曆任宰相裡麵,也算是比較多甚至是最多的,稱呼一句“能臣”,不算過分。
可是今日一見,張守珪覺得外界的傳聞當真有些不儘不實!
河西兵募三萬是什麼概念,這位右相心裡有譜麼?那是三萬人,不是三萬頭豬啊!
張守珪心中已經開罵,礙於李隆基的顏麵才憋著沒有吭氣。
“聖人,河西地區,負擔遠超京畿。特彆是涼州,不但承擔著大量兵役,還有很多中樞賬冊上不予記錄的勞役。
在河西新征發五千人就已經是極限了,若是征發三萬人,那勢必會影響各地農耕及政務啊!”
張守珪懇切說道。
張守珪當年在甘州的建康軍擔任過軍使,對河西走廊的軍務很了解。這也是基哥為什麼要讓他兼職兵部尚書的原因之一。
河西,特彆是涼州,諸多事務繁雜,那可是三言兩語說不完,絕不是耍耍嘴皮子就萬事大吉的。
“涼州百萬之眾,難道連三萬健兒也征發不了麼?”
李隆基聽到張守珪所說,一時間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那可是涼州啊!
有戶口的固定人口,包括歸化了胡人在內,都已經超過百萬。若是把流動人口也算上,那就不止百萬了!
光涼州城內,就有數十萬人。
隻是基哥不知道的是,在涼州,有一種戶籍種類為“行客”身份的人。
他們並不是固定居住在涼州,在這裡也沒有土地,但卻又是涼州長行坊的常客,往來於長安與涼州城之間。
這些人的來源,可能是破產的西域小商人,退役又失去田產的老兵,從關中來河西討生活的良家子。他們最後都變成了兼職打零工與駕車運貨,順便販賣點小商品的“特色人群”。
兵募的對象,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人!
因為他們沒有土地,亦是不影響地方上的農耕,所以成為了兵募的首要對象。
沒錯,兵募是一種義務兵,帶有強製性,尤其是在河西邊鎮,官府一紙文書下來,連阿娜耶的養父李醫官這種失去雙腿的人都要義務從軍,將醫館當做診治傷兵的戰地醫院,就更彆說那些失去土地孑然一身的“行客”了。
然而,行客們看上去遊手好閒,但實際上卻是關中到涼州之間負責轉運貨物的關鍵人群!
他們駕車趕車,喂養牲畜,搬運貨物,維持著整條運輸線的正常運轉。
武周時期,邊鎮與長安之間的官方貨物運輸,是由國家的驛站係統來承擔。那時候,西域的兵馬還不像現在這樣有十多萬唐軍邊軍常駐。輜重需求沒有像現在這般恐怖。
然而饒是如此自開元中期以來,大唐中央財政就已然無力承擔這樣的巨大開銷了。這個窟窿還隨著與吐蕃爭雄的白熱化,而迅速擴大!
因此,地方所需財物,便采用分層轉運的辦法,逐級下發,長安這邊不會再派出一輛車承擔貨運任務。
而涼州,便是西域跟長安之間唯一的一個中轉站。畜牧業極為發達的涼州,每天都要派出車隊前往長安運貨。而來自西域那邊的車隊,則將涼州這邊囤積的貨物,運到最終目的地。
各地負責自己的輜重補給運輸。
簡單的說,整體的貨運消耗並沒有實質性減少,但它確實將轉運的費用從中央轉嫁到了地方,使得大唐的財政運轉,賬麵上更好看了!
而在這個體係當中,行客們的作用至關重要。因為他們都是免費駕車,一路上連補貼都沒有!
唯一的好處便是,在貨運的時候,可以按比例“夾帶私貨”,如果沒錢進貨,還可以找官府低息借貸。最後通過把長安那邊的貨物販賣到河西走廊,來補貼這一路的消耗。
如果涼州征兵,那麼可以確定的是,整個西域的物流係統都會大亂!
這些事情,如果沒有在河西走廊本地當過官,那麼絕對不可能知道這麼多細節。也不會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
“聖人,涼州乃西域之根基,不可輕動啊。”
張守珪懇切哀求道。
基哥似乎也從暴怒中冷靜了下來,小小突厥而已,涼州不是還有王牌赤水軍麼?短時間內也不至於說亂到場麵不能收拾。
“除涼州外,河西其他四州,征發健兒兩萬。開啟秋防令,從朔方調兵到涼州!”
李隆基沉聲對李林甫說道。
秋防令!
這下不止是張守珪不淡定了,就連李林甫也感覺相當意外,臉上驚訝的表情都沒控製住。
秋防令這玩意正是為強勢的吐蕃人量身定製的,自武周末年大唐邊軍屢屢慘敗給吐蕃後,就被搬了出來,並非是基哥的發明。
它也並不是一道簡單的政令,而是一係列針對性極強的臨時邊防政策……的統稱。
其中涉及到募兵、軍屯、團結兵訓練與調度、不同防區的邊軍大範圍轉移等複雜事項。不動則已,一旦動起來,對邊鎮的民生影響極大。
自開元以來,動用秋防令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從名字就可以聽出來,秋防令,那肯定得大唐是相對弱勢了才要“防”啊!要是大唐在邊鎮強勢的話,怎麼可能要動用秋防令呢?
方重勇前世曆史上,安史之亂後吐蕃對於大唐處於絕對攻勢的狀態,以至於大唐頻繁使用秋防令,甚至連河朔三鎮的軍隊都參與過秋防。自己防不住,就把結盟的回紇人也拉進來一起防守。
最後把原本富庶的隴右與朔方打得一片焦土,積貧積弱。
足以見得秋防令對於邊鎮經濟的傷害極大!
“聖人,突厥已然四分五裂,內部矛盾重重,倒也不急於使用秋防令。”
李林甫叉手行禮建議道。
他想順帶著坑人,但把事情做好,才是第一位的。
聽到這話,李隆基搖搖頭,輕輕擺了擺手道:“去辦吧,無須多言。哥奴不通軍務,以後軍務方麵的事情想清楚再說。”
張守珪與李林甫隻得無奈退下,準備頒布詔令,對河西用兵。
“緊急軍情!緊急軍情!緊急軍情!”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聲嘶力竭的叫嚷聲。
一個傳令兵急急忙忙的衝進紫宸殿,他背後插了三支旗,每一支上麵都寫了個“急”字。
這是唐代特色,緊急軍情可直接通報給皇帝,無須繁文縟節。
高力士上前將戰報交給李隆基,基哥看也不看,走上前將那傳令兵扶起來問道:“有何緊急軍情?”
“拔野古部受突厥人侵攻,幽州節度使方有德領兵五千北上屯兵磧口,並招契丹、奚人兵馬三萬以為策應。是朔方節度使韋光乘傳遞這份奏報,並彈劾幽州節度使方有德跨防區調度兵馬。
軍情緊急,請聖人定奪。”
傻眼了!
不止是李隆基,就連李林甫,張守珪,都沒料到所謂緊急軍情居然是這個,他們還以為是河西出事了!
突厥拔野古部,毗鄰被大唐羈縻的契丹、室韋,立場一直都是搖擺不定。
其作風用通俗的話說,就是極品的渣女。
突厥強勢的時候,他們就以“突厥諸部”的身份攻打大唐,成為突厥王庭的第一道防火牆和進犯大唐時的第一個踹門馬仔。
突厥弱勢的時候,他們又會反跳到大唐這邊,成為突厥人來犯時的預警繩,與突厥人劃清界限。
拔野古部毗鄰大唐,東麵是室韋、南麵是契丹和大唐幽州節度府。
開元四年的時候,大唐把這個“綠茶婊”拉到自己這邊,一直到今天對方也並未再次反叛。而現在拔野古部被突厥人侵攻……恰逢突厥兵馬入侵河西,這時機是不是太巧合了點?
突厥人是嫌河西那邊的力量太飽和,所以要分散用兵?
似乎分進合擊,也不是這麼玩的吧。
而且,磧口的位置在方重勇前世二連浩特市西南不遠處,河套地區以北不遠。那裡是朔方節度使的防區,明明白白寫在兵部文書上的!
就算方有德出兵拔野古部是正常的邊軍應對,那也不該屯兵磧口啊!這地方,是奔著突襲突厥牙帳而去的!而不是去解圍的!
幽州邊軍的行為,不是一點奇怪!
“方有德這是要造反嗎!誰給他的膽子!”
基哥憤怒的將軍情文書摔到地上,結果他那隻手還未收回,卻又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凝固在半空中動也不動。
他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都退下吧。”
基哥擺了擺手說道,低著頭陷入沉思。
回想起自開元以來大唐邊鎮的曆次戰鬥,基哥終於想明白了這些地方究竟在什麼位置,以及這些勢力的立場是怎麼樣的。韋光乘的奏報之中,不儘不實之處甚多,不能聽信他的一麵之詞。
基哥忽然覺得,這次出問題的人,應該是“惡人先告狀”,當看門狗卻隻知道睡覺的朔方節度使韋光乘,而不是叼飛盤稍微跑遠了一點的幽州節度使方有德。
活躍一點的看門狗,比那種隻知道睡懶覺的死狗,要強太多了。方有德的問題,隻在於把朔方節度使應該辦的事情給辦了。
……
夜幕降臨,在白亭堡城樓上裝模作樣巡視的方重勇,心情差到了極點。現在的感覺,跟當初剛剛到河西的時候,在山坡上吹一晚上冷風的感覺彆無二致。
辛雲京已經帶兵埋伏在糧倉附近,等著打突厥人的埋伏。
方重勇名義上是副軍使,其實這裡的兵馬,他一個人也調動不了,或者說沒人會真把他當成指揮官。
現在離子時還差一點點,可是方重勇卻連突厥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知道麼,涼州城內有個叫綠珠的胡姬,才十三歲,就賣給了一個中年婦人,價格不過十五匹布而已。
你要是被突厥人抓了,我三十匹布把你贖回來。”
為了活躍氣氛,方重勇勉強一笑,對阿娜耶說道。
他就是想聽對方懟他一句。
“沒事的,赤水軍近在咫尺,郎君不用擔心的。”
阿娜耶難得溫柔了一回,握住方重勇的手,隻覺得那隻手冰涼得嚇人,掌心全是冷汗。
感情這位都是在裝啊!
阿娜耶心中暗暗好笑。
其實河西本地人,對於邊境的戰爭已經是司空見慣,河西五州的瓜州還被吐蕃人攻破過一次!時間距離現在並不遙遠。
出征,受傷,還家,勞作,再出征……這些都是他們這些邊鎮子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
今夜阿娜耶根本就不怕,害怕的人,隻有方重勇這個從長安來的,沒見過什麼“世麵”的衙內罷了。
“郎君,這裡又冷風又大,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
一旁的方來鵲打了個哈欠詢問道。
這一次,身披皮甲的方大福沒有嗬斥他,而是麵色輕鬆的對方重勇說道:“小郎君可以回去睡,今夜應當無事。”
“無事?”
方重勇一愣,他和辛雲京都以為突厥人要夜襲呢!方大福居然說無事?
“大戰之前,不是這樣的氣氛。”
方大福感慨的說道,似乎想起了從前的事情。
正在說話的時候,他們就看到離這裡最近的岸邊,衝天的火光閃耀,隔著好遠都能看得到!
方重勇一臉駭然看著遠處的變化,心中五味雜陳。
兵法書上說得頭頭是道的,遇到什麼情況該如何,也描述得一清二楚。但真正事到臨頭,感覺卻又完全不一樣了。就像是那種……手足無措又手忙腳亂,最後還什麼都沒做成!
“應該是赤水軍來解圍了。”
方大福歎息道。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多問,因為隻要一開口就會暴露自己低劣的智商。
離白亭海這裡最近,兵力充足到可怕的邊軍,便是赤水軍。在冊戰兵三萬三,在冊戰馬一萬三。哪怕不為白亭軍解圍,隻為奪回白亭海馬場,赤水軍也要儘全力將突厥人驅趕到白亭海以北。
想明白這些事情,並不需要什麼技巧,以及高深的學問。
白亭堡距離被包圍已經是第四天,王忠嗣如果要第一時間來解圍,似乎並不需要這麼久。那麼可以確認一件事,那就是赤水軍的突襲,並非倉促上陣,而是準備充分的戰略反擊。
唐軍在涼州的“機動防禦”體係,此時開始體現出價值來。這套體係是嚴密配合著沙洲地形,以點控麵的經典防禦手段。看似不起眼,實則有著強大的戰略縱深。
能應付吐蕃的體係,應付勢衰的突厥人,不在話下。
果不其然,就在思索之間,方重勇看到白亭海的另外一處岸邊也燃起熊熊大火!
“突厥人要跑路了。”
方大福不動聲色的指著北方說道。
“這……如何得知?”
方重勇疑惑問道。
“見得多就知道了,沒什麼奇怪的。這些事情,郎君以後便會明白的。”
聽方大福這麼說,方重勇微微點頭,長歎了一口氣。
來河西學了很多東西,但又好像沒學一樣,始終處於吃了五個餅,還差半個飽的狀態。
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小廢物,隻會出些歪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