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唐代的長安城,就不得不提所謂的“樂遊原”。
在長安城的108坊裡,樂遊原位於東南方,大約在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個坊的位置上,宣平坊位於樂遊原的西北角。
唐代長安城從北至南有六崗,地形暗合《易經》上乾卦的六爻,即從九一之地到九五之地。這是唐代長安城在設計與定址上的巧妙之處。
這其中,九一之地乃龍首原,象征潛龍在淵,為皇家禁苑不許人居住。
九二之地為大明宮一帶,象征見龍在田,留給天子所用;
九三之地為興慶宮西北一帶,象征君子乾乾,規劃為百官衙署;
而最為至尊的九五之地,象征“飛龍在天”的絕佳位置,這裡便是樂遊原。
凡人是不能居住的,隻能留給神佛。在唐長安城的規劃中,此處多有廟宇道觀,比如興善寺、青龍寺、崇真觀等。這裡的民居都非常狹窄,而且被官方限製入住。
方重勇麵前的這處宅院也很是窄小,根本不起眼。隻是這個絕佳的位置,讓人忍不住擊節叫好。從這裡向北望去,長安宮城便在腳下。
白居易詩句裡麵描述的“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這不是誇張與形容,隻不過是站在宣平坊眺望遠方的寫實之作而已。
“這是誰家啊?”
方重勇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鄭叔清問道。在長安已經幾個月的他,也已經打聽清楚了,並不是隨便什麼身份的人,都可以住宣平坊的。
哪怕這個宅子本身看上去並不起眼。
“賀學士。”
鄭叔清淡然說道。
“賀知章?”
方重勇脫口而出,隨即被鄭叔清打斷道:“以後他便是教授你學業的老師,你對自己的授業老師也是直呼其名麼?”
鄭叔清忍不住低聲嗬斥了一句。
“這如何使得?”
方重勇驚呼道,他不知道老鄭是怎麼辦到的,但請賀知章當老師,這裡頭所需要的人脈與人情,豈可用金錢來衡量?
“不要多話,今天我說了算,有什麼問題都給憋著,等拜師完了再談。”
鄭叔清肅然說道,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鄭重。
方重勇隻好默默點頭,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人都走到宣平坊了,要是過賀知章家門而不入,人家知道了會怎麼想?
因為你爹是方有德就有資格來這裡裝逼?
這得多腦殘啊,平白無故得罪人。
懷著複雜的心情,方重勇跟著鄭叔清進了大堂。果不其然,這裡的陳設很簡單,卻又雅致非常,不過四五間廂房,一個院子,裡麵卻又建了一座觀景的閣樓。
想想賀知章禮部侍郎兼集賢院學士的官職,他有這樣的待遇其實也不算稀奇了。
房子蓋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地段在哪裡。能在宣平坊安家落戶,便已然證明了他在朝中的地位如何。
“都來了啊,坐,坐吧。”
一進大堂,方重勇就看到笑容和藹,身材清瘦的賀知章過來招呼他們,沒有任何架子。
方重勇木然坐下,雙手合十對著賀知章行了一禮。
“這是方節帥之子,現在還沒有人傳道授業,希望賀學士能對他指點一二。”
鄭叔清謙遜的說道,拱手行了一禮。
“行吧,我每日上值半天,午後即回。你每日午後來宣平坊練字,每日不輟,可以做到麼?”
賀知章看著方重勇詢問道。
“一切謹遵老師教誨。”
方重勇大大方方的叩首一拜。
“哈哈,那明日開始吧,今日我要飲酒了,二位請回。”
賀知章哈哈一笑,右手一抬,示意鄭叔清與方重勇二人離開。像他這樣乾淨利落趕客人走的情況,方重勇是第一次見到。
鄭叔清是老官僚了,從袖口裡掏出一份禮單,小心翼翼的遞給賀知章,隨即插手行禮告退。
“這……”
賀知章看到禮單,麵露驚訝之色,隨即微微點頭,將其揣入袖口,什麼也沒多說。
這個所謂的“拜師儀式”,沒有感激涕零,沒有互相欣賞,更是沒有謙恭孝悌。
怎麼看怎麼像一場交易。
回方家宅院,來到書房,方重勇便等著鄭叔清解釋這一切。
“我知道你聰慧,遠超常人。但你現在最缺的並不是學識,而是名望。若是永遠在你父名聲的籠罩下,你就永遠隻是方節帥之子罷了。
而有了賀學士徒弟的身份,則方便你將來與各色人群相處,擺脫掉身上紈絝子弟的印記。”
鄭叔清語重心長的說道。
李林甫為什麼不被士人們所接納?難道僅僅是因為李林甫想獨霸朝堂麼?
其實並不完全是。
因為在李林甫還沒當上大官的時候,士人們就不喜歡他。比如源乾曜就說李林甫“郎官須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豈是郎官耶?”,那時候李林甫的官職可是不值一提的。
李林甫不是文人圈子裡麵的人,所以就必然會遭到那些人的排斥。方重勇如果是賀知章的徒弟,隻要沒有明顯的“不學無術”,那麼未來他辦事的時候,就不會遭遇到士人集團的天然抵製。
這是好處,那壞處是什麼呢?鄭叔清沒有說,方重勇也不知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請一個大佬站台,扯一麵虎旗為自己壯聲勢,那麼等方重勇十四歲的時候,就必須去國子監,又或者去崇文館讀書,到時候再靠“同窗關係”發展人脈。
這起步就晚了很多。
要不就會淪落到跟李林甫之流一樣身份背景。
方重勇微微點頭,心裡有些感動。之前鄭叔清要送什麼“雙胞胎姐妹花”之類的東西,那不過是把他方某人當做同級彆的官僚在進行利益交換。
而現在他牽線請賀知章做自己的老師,則是典型的貼心關懷了。
這一手,確實對得起方重勇前前後後為鄭叔清出謀劃策。
“呃,賀學士名滿長安,鄭侍郎是如何讓他同意教我學問呢?”
方重勇疑惑問道。
“聖人賞賜的一百匹唐錦,我送了賀學士……八十匹。”
鄭叔清慢悠悠的說道。
“這樣的狂士也愛財?我還以為他們都不食人間煙火呢。”
方重勇一愣說道,有些無法理解。
賀知章的小日子可是過得舒服得很,每天去宮城的衙門也是摸魚,上半天班就回來休息,除了喝酒就是玩樂。這樣瀟灑快活的日子,乃是鄭叔清之輩無法去追求的。
“喝酒,接濟朋友,四處遊玩,官場應酬,哪一樣不需要財帛來撐腰。
如今唐錦有市無價,賀學士拿出一匹,就可以供他喝酒喝好些日子了。
每日隨便敷衍一下你,稍稍指點一下,就能讓手頭闊綽不少,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鄭叔清耐心解釋道。
不得不說,這番話挺有道理的。方重勇站在賀知章的角度想了想,忍不住微微點頭表示讚同。
鄭叔清給得實在太多了,貞潔烈女也被錢砸成了花枝招展,開門接客的粉頭。
賀知章在朝中以酒品奇差而聞名,以至於上次酒宴,眾人一致推舉他為主持人,就是為了不讓他喝酒。他沒喝酒的時候還挺講究禮儀的,喝了酒以後就完全換了一個人。
杜甫的著名詩篇《飲中八仙歌》中,首先說的是賀知章:“知章騎馬如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睡。”說的就是他喝醉後騎在馬上前俯後仰,醜態畢露,就像坐在船上一樣。醉眼昏花地掉進井裡,他乾脆睡在井底。
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但賀知章喜歡喝酒,而且喝了酒以後不顧形象,這卻又是千真萬確的。
雖然名滿長安,但賀知章的俸祿也並非金山銀山,實際上相當有限,一個月不超過五十貫。
相對於在邊鎮督管一方的節度使可以“靈活使用”地方府庫,像賀知章這樣的朝臣,都是拿“死工資”的。
隻有李隆基大發慈悲賞賜朝臣的時候,才會讓他們手頭寬裕一些。
這些中樞朝臣的日常用度開銷也很大,本身就是“月光族”,根本存不下什麼錢。因此鄭叔清提供的這筆“橫財”,其吸引力遠遠超過了方重勇的想象。
事實上,這筆交易賀知章沒有任何的抵觸,非常爽快就答應了這件事。而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鄭叔清送來的是唐錦,隻是感覺這批絹帛“質地上乘”。
“賀學士隻是你名義上的老師,他不可能真正教你有大用的東西。無非就是書法,寫錦繡文章之類的。”
鄭叔清耐心告誡方重勇,怕他得意忘形。言語中似乎對賀知章的學問頗有些不屑的樣子。
“鄭侍郎是否覺得,賀學士的學問,其實對於朝廷沒有任何用處?”
方重勇嘴賤問了一句。
鄭叔清一愣,隨即苦笑道:“你自己心裡清楚就可以了,不要到處亂說。我什麼都沒說過,也不會承認的。”
“鄭侍郎的恩情,小子會記在心上,未來必有厚報。”
方重勇躬身對鄭叔清深深一拜道。
他很明白,自己在長安什麼門路都沒有,想辦點事情,其實不得不通過鄭叔清的人脈來運作。
而渣爹方有德,似乎做的事情都非常極端,並且身上疑團重重,讓方重勇無法信任。
長安是競技的舞台,卻不是成長的搖籃。方重勇知道,他一定要離開這裡,去曆練,去成長,去積蓄力量。在這個過程中,他要好好的觀察這個世界,這個時代。
“不要想什麼雙胞胎女仆了,那些東西,等你功成名就了,就好似櫃子裡的貨物一樣,隨用隨取,毫不費事。
過幾天我便要去洛陽含嘉倉,複查屯糧情況,以供河西軍需。估計這段時間都不會回長安了,你就安安心心跟著賀學士,不要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特彆是……”
鄭叔清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特彆是聖人的事情,能不碰就不要碰。
宴會上那兩句詩是你寫的,如今聖人已經知道了。如果聖人請你進宮寫詩考驗智慧什麼的,你一定要藏拙,不可太過鋒芒畢露了。”
“明白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
楊玉環的上位,李隆基的變化,其實很多朝臣都是看在眼裡,也有自己的判斷。
朝堂的變化,已經開始,他們都看到了,隻是不知道會怎麼變,又會以怎樣的方式結束。每一次變化,都會是一場自上而下的官場大洗牌。
這些中樞朝臣們就好像在池塘裡遊動的魚群那樣,天上黑雲密布,氣壓低了,這些魚兒們也開始浮出水麵吐泡泡,也會躁動不安,甚至還會因為缺氧而翻肚皮死掉。
李林甫看到這些沒有,方重勇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鄭叔清絕對看明白了,而且一定有相應的準備!
“你還是要運作你未來嶽父去河西麼?”
鄭叔清沉聲問道,現在他會成為負責調度河西糧秣的轉運使,唐軍對陣吐蕃能不能贏,對他來說,就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唐軍贏了,他躺著升官。
唐軍輸了,他要跪在李林甫麵前求救。
兩者區彆可大了去了。
“確實如此。”
“嗯,如此的話,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麼?”
鄭叔清追問道。
官場上的事情,不能總是等著好運降臨。
麵對挑戰,一定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氣,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條件。
老鄭不太會辦大事,但是他很會做官,而且技術高超。
“沒什麼事情。不過如果真的有機會的話,你可以給右相出出主意,就說你覺得忠王(李亨)將來必為太子,讓右相早做準備。
這件事有機會就說,沒機會就算了,並不是決定成敗的大事。”
“明白了。”
鄭叔清點點頭,他心裡已經有數了。
“我未來嶽父驍勇善戰,若是能去河西,此戰必勝。鄭侍郎如果可以,多想想辦法,把我的話傳遞右相知道,就說是你的主意。這件事十有八九可以成。”
方重勇繼續說道。
鄭叔清再次點頭,將其記在了心裡。
……
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書房,李隆基正在閱覽高力士給他的信件,那是王忠嗣的夫人李氏寫的。
在信中,李氏向李隆基請求,可以將王忠嗣調回長安公乾,不要再將其外調了。
沒有求官,隻求回歸,情真意切。不得不說,這封信撓到了李隆基心中的軟處。
王忠嗣八九歲的時候,老爹王海濱就戰死沙場了,而且還是被同僚們聯合起來坑死的。李隆基將其王忠嗣養在宮中,有沒有彆的意思,其實誰也說不好。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李隆基對王忠嗣的信任,絕對在普通邊將之上。唯一所慮的,不過是王忠嗣與李亨的關係而已。
“龍武軍左軍還缺一位將軍,可以調王忠嗣為龍武軍左軍將軍。”
高力士不動聲色的建議道。
“言之有理。”
李隆基微微點頭,他覺得雪藏王忠嗣兩年,其實已經夠火候了。既然李氏哀求,讓其回歸長安,也是人之常情。
杜希望等人希望讓王忠嗣去河西,李林甫希望王忠嗣去劍南,李隆基有自己的主意,不想被人牽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