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契丹戰俘終於被五百幽州邊鎮將士押送到長安。每天都跟楊玉環夜夜笙歌的李隆基,得知此事後大悅,下令犒賞有功將士。
生擒一人,酬獲人絹十匹;斬首者,絹五匹;其功勳爵位等,可由幽州節度府自行分配。
這個賞賜很豐厚了,因為按人頭斬獲來算,可以說這些士卒一個個都撈得腦滿腸肥了。
要知道,如今早已不是初唐建功立業的時代了。唐國可以獲得的土地,也早就獲得並鞏固下來了。撈軍功的難度,遠勝以往。
府兵製度的名存實亡,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打仗已經無利可圖,變成了純粹應付差事的“惡事”。
就算偶爾能在邊境大勝敵國,斬獲無算,基層士兵也撈不到什麼好處。唐國中樞往往就是用勳官與爵位打發一下。
對於軍功賞賜,朝廷給爵位給得很爽快,但給財帛卻又給得很小氣,用個成語概括一下,就是典型的“口惠實不至”。
和《木蘭辭》裡麵介紹的一樣,唐代軍功,也是實行了“十二轉”製度。
當年北魏的時候,打仗如果是“軍功十二轉”,那戰後封賞可就是“賞賜百千強”了。
什麼叫“轉”?
每次戰鬥中表現最突出的那位將領,可以獲得“三轉”功勳。
雙方兵力都達到了一定規模(太小的戰鬥不算數),在以少勝多的戰鬥中殲滅(斬殺俘虜)敵人百分之四十兵力,就可以獲得“五轉”功勳。
其他斬將級彆、在戰鬥中發揮什麼作用,都由上級負責計算轉數。多次戰鬥的功勳可以累加,湊夠十一轉,可以受封柱國,十二轉以上,封頂了,就是上柱國。
不過到了盛唐,這一套完全變味了。
這一時期唐國究竟有多少“上柱國”,無人知曉,占比也不好統計。比如說江南與蜀地,乃是朝廷的錢袋子,服兵役的人很少,占比自然低得可憐。
但是,河西那邊的情況是,本地男丁中,把沒有服役過的也算在基數裡麵,有“上柱國”頭銜的人超過了20%以上,接近四分之一了!
保守估計,五個男丁中超過一個人是上柱國,這種賞賜不僅不值得誇耀,甚至某種程度上說還帶著羞辱人的意味。
此番幽州藩鎮大勝,這五百人的封賞撫恤,按常規來說,就是方有德自己處理了,把軍功十二轉算一算,給些勳官就完事了。能在“無詔入京”的情況下請賞,麵子不是一般的大。
當然,李隆基不見得每次都同意,但誰讓他剛剛把兒子壽王李琩的老婆搞到手了,正玩得起勁呢。
方有德的軍功,就變成他跟“兒媳”吹噓自己文治武功的資本。
這是幽州邊鎮將士們的幸運,因為他們遇到了一個跟之前的統帥都不一樣,把士卒們的生死與利益放在心上的節度使。
這也是幽州邊鎮將士們的不幸,因為無論他們創造了多少戰功,實際上還是需要有一個強力人物為其爭取利益,現在的大唐,又有多少“方有德”?
李隆基心情好的時候,又有多少呢?
萬一報功的時候,恰好這位大唐聖人心情不好怎麼辦?
當然了,也得虧是領賞與需要撫恤的士卒隻有五百人,要是再多點,可能李隆基也會捂住腰包,隨便糊弄一下得了。
正當長安酒坊的士子們在謳歌邊鎮大勝,唐國威嚴照耀四方之時,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歡欣鼓舞,比如說那個立下不世之功的幽州節度使……的獨子。
興慶宮後門的方家宅院內書房裡,方重勇一臉無奈看著兩手空空的鄭叔清,有氣無力的問道:“你是特意來嘲諷我的麼?”
“我為什麼要來嘲諷你?”
鄭叔清一臉古怪問道。
“我還以為我已經很出名了呢。”
方重勇歎了口氣,把自己“退學威龍”的遭遇跟對方描述了一番。
“你是說,你先進國子監,然後因為年齡不夠被拒收;後麵進了弘文館,又因為你父親的進言,被革除學籍?”
鄭叔清一臉驚訝,這等離譜的經曆,他長這麼大頭一次聽說,也算是長見識了。
“對,然後給我補了一個千牛衛中郎將,一個九歲的千牛衛中郎將,你說可笑不可笑。”
方重勇臉上就差沒寫“生無可戀”四個字了。
我做錯了什麼!我還是個孩子啊!
方重勇感覺流年不利,似乎最近做什麼都倒黴。
“唉,睿宗十一個月大,不到一歲就被封王,我感覺,你這遭遇似乎也不怎麼離譜。
呃,不過你被封為千牛衛中郎將,前麵是不是應該有檢校二字?”
鄭叔清好心安慰道,不過這話聽起來怎麼看都像是在嘲諷。
“是嗎?”
方重勇一愣,高力士來傳旨的,聖旨太長,他沒記住,就記住那個千牛衛中郎將了。他從書架上把那份帛書拿下來看,果然明明白白寫著“檢校”二字。
“本來呢,本朝將前朝的備身將改為中郎將,左右衛各二人,正四品下,掌通判事、升殿侍奉、傳官口救,很大的官。可謂是位高權重,很多邊鎮將士努力一輩子也達不到這個位置。
但是,前麵要是加上檢校二字,就完全不同了。
檢校千牛衛中郎將就相當於是聖人特批的,沒有在外朝通過審核,隻是在千牛衛裡掛個名,不用履行職責。基本上,就是什麼也乾不了。誰知道現在有多少個檢校千牛衛中郎將啊……”
鄭叔清越說方重勇的臉越黑。
“你彆生氣啊,一個月俸祿萬一千五百六十七,十一貫呢。”
戶部侍郎的鄭叔清“業務嫻熟”,官員俸祿張口就來。
好吧,可以不做事,躺平拿錢,雖然有點少就是了。
一年不到兩百貫的俸祿,收入是對不起千牛衛中郎將這個身份的。由此可見,必須得有額外收入,千牛衛中郎將才能養家。不然在長安基本開銷都成問題,這點錢還不夠去好點的酒樓吃頓酒。
“你來找我就這?我這裡沒有紅蓮春了,要喝你自己製紅曲自己釀啊。”
被鄭叔清騎臉輸出,方重勇忍無可忍了!
“彆彆彆,這次來找你是有好事。”
鄭叔清一臉神秘,從袖口內掏出來一份請柬。
“三日之後,聖人為了慶祝幽州邊鎮大捷,要搭台子在梨園舉辦戲曲歌舞演出。拿著請柬,便可以入內觀看,這種機會不多的。”
李隆基要辦演唱會?
方重勇一愣,隨即接過請柬,背麵居然連座位號都寫上了。
古人也不是傻子啊,要是不提前寫好座位號,到時候都是達官貴人,門票又因為各種原因發多了,到時候豈不是要因為座位問題打起來?
座位本身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麵子掉地上就撿不起來了。
所以為了爭座位而裝逼打臉的事情,這年頭根本就不可能發生,籌備演出的時候就已經完全考慮過這些破爛事了。
鄭叔清家境殷實,這類人已經不在意那些所謂“小節”,反倒是把麵子當做頭等大事看待。
想明白這一茬,方重勇又把請柬推回去,長歎一口氣道:“都這麼熟了,沒必要如此客套,有什麼事情隻管講就是了。”
“是這樣的。”
鄭叔清一點都不跟方重勇講客氣,他從袖子裡摸出一塊非常鮮豔的絹帛碎片,遞給方重勇。
“粟特錦?鄭侍郎你這效率,真是……”
方重勇都驚駭了。
封建時代是什麼樣的辦事效率,隻能說懂的都懂。
不想心思拖延,走流程就要很久;如果有人故意使壞,一件小事辦好幾個月,這種情況也是很常見的。
“你不明白,這是聖人要求辦的事情啊,能不快麼?隻是……仿的粟特錦,和西域那邊過來的粟特錦,終究還是不一樣,唉!”
具體差彆在哪裡,鄭叔清說不出個所以然,當然那隻是因為限於口頭表達能力不足。實際上,當他把兩種布料的碎片放在桌案上時,任何人都能很直觀的判斷出哪一種是西域來的粟特錦,哪一種是唐國仿製的。
其實粟特錦第一次被“拆解”,是唐初時候的事情,隻是關注的方向,以及實現的目的不太一樣。而且西域過來的粟特錦也在不斷推陳出新。這可以算得上是一種隔空對掌般的商業競爭。
按照方重勇原本的理解,所謂“仿造”,就是完全照抄對方的樣式。但實際上,這種想法都是一廂情願而已。
抄,也不是誰都可以抄的,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抄的。
布料的款式畢竟不是文字繪畫,其中也融入了畫匠工匠們的心思,有些技巧甚至是代代相傳,成為傳子不傳女的獨門秘籍。
每一款布料問世,其實都是工匠們將自己的想法“寫在”布料上。工匠們不理解西域那邊過來的粟特錦要表達的意義,仿製出來的東西,便沒有神髓,隻是粗糲的模仿。
長安權貴們見慣了好東西,能忍得住這種大忽悠?
到時候鄭叔清不但不會立功,反而還要被李隆基治罪!
老鄭不是傻子,知道不行,就讓工匠們放手一搏,按自己的想法來仿製粟特錦。
好消息是,這種仿製粟特錦,看上去比原版似乎更好一些。
這也很好理解,大唐在絲織品行業,原料方麵碾壓西亞地區。蠶寶寶都是人工喂養,養分充足,吐出來的絲粗壯而長纖維,光澤透亮大氣。
壞消息是,稍微……有點點不太像粟特錦。
原因其實是很好理解的。
鄭叔清給方重勇描述了一下他從紡織工那邊打聽來的消息。
西域那邊過去的蠶絲,不僅有唐國國內產的,還有西域各國產的“野蠶絲”。野蠶是沒有經過人工馴化代代篩選的原生蠶。
吐出來的絲,又細又短。
然而錯有錯招,西亞那邊混合蠶絲編製出來的粟特錦,反而帶有彆樣風情。
為了保證絲綢之路上的高利潤,西域各國,對唐國的養蠶技術,實行了嚴密的技術封鎖。雖然這個事情讓方重勇無法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最害怕絲綢技術被西亞掌握的國家,反而不是大唐。
對大唐這邊各種暢銷商品的技術,最在意的國家也不是大唐本身,而是絲路上的其他國家。
這些國家擔當著“技術圍牆”的責任。
再加上西亞那邊的繪畫以方正硬派著稱,而唐國的布料圖案以圓潤飽滿而著稱,二者風格不同,簡單照抄,隻會畫虎不成反類犬。
所以老鄭麾下那些工匠編出來的,不能說不好,但是不是“粟特錦”,還真要兩說!
這種情況,就好比說李隆基要去彈電子琴,但唐代沒有電,所以工匠們就隻能搞出鋼琴來。鋼琴是很好,然而它有沒有電子琴那種破音色呢?
會不會李隆基就是犯賤,就是喜歡電子琴那種調調呢?
很難說。
這也是鄭叔清跑方重勇這裡來叫救命的原因之一。
“我覺得,仿製的粟特錦,是比原版要好的。”
方重勇將兩款布料的碎片拿在手裡比劃了一番說道。
“不要你覺得啊,你覺得不頂用,要聖人覺得如何才行。”
鄭叔清懟了一句,眼巴巴的望著,希望這位大唐小神童能有點子,哪怕餿點子也行。
“聖人聖人聖人,你哪句話不離聖人?你又不是聖人養的……”
方重勇話說了一半,停下來不說了,那三個字太侮辱人。哪怕他跟老鄭已經有了比較深的私交,也不能那樣口無遮攔。
“你啊,就是完全不懂我大唐的官場。”
鄭叔清歎了口氣,也沒去計較方重勇的失言,繼續說道:
“你以為左相右相,尚書侍郎,刺史禦史,他們很了不起對吧?他們手握重權,可以決定一般人的生死對吧?
其實呢,大唐的運轉隻有一個規矩,那就是聖人想做什麼,就要有什麼。除此以外,都是虛的,裱糊給外人看的。
就像是你之前沒有進國子監,其實是聖人覺得那樣苛待了你家。國子監兩千多學生,長安城內隨便哪個坊,哪裡找不到幾個國子監監生?
國子監出來的學生,哪怕未來就是科舉考上後被授官,也不過是……”
鄭叔清指了指自己說道:“不過是聖人的一條狗。”
“而且很多人連當狗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如螻蟻一般被人隨意擺弄。
後來你被破格入學弘文館,我原本以為你要飛黃騰達,但現在……我又看不明白了。
廢話不要多說,你就說現在怎麼辦吧,唉。”
“當然有辦法。”
方重勇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好,要多久見效!”
鄭叔清滿臉激動,他現在恨不得叫方重勇叫爹。
“就今天。”
方重勇淡然吐出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