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1 / 1)

盛唐挽歌 攜劍遠行 9622 字 5個月前

出來彈劾牛仙客的人,叫周子諒,長安本地出身。張九齡被拜相的時候,他被對方引薦,李隆基給了這位一個監察禦史的官。

周子諒職位不高,但權柄卻不低,就連宰相都可以彈劾!唐代的禦史台官員,本身就是製度設計中,皇權用來製約相權的工具。

當然了,工具隻能是工具,不能有自己獨立的想法,要跟“主人”的思維保持一致。

很顯然,周子諒並未清醒意識到,李隆基才是他的主人,而張九齡並不是。

周子諒在這個節骨眼,彈劾他的“頂頭上司”李適之不作為,其實就是變相的暗罵,舉薦牛仙客的官員,甚至是李隆基本人都在瞎JB胡搞。

可以說這波大招,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賭注,去搏一個“孤臣”“直臣”的人設,以圖天子器重。

要不然,連頂頭上司李適之都得罪,難道事後不會被穿小鞋?

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換句話說,這波周子諒已經豁出去了!

這便是長安的官場,這裡有無數的名利,這裡有至高的權力可以給你攝取。

但也伴隨著無儘的風險。

作為被彈劾對象的李適之,一臉驚愕,他完全不明白周子諒到底是哪根筋不對,按說自己平日裡好像也沒得罪他啊。

而作為事件核心的牛仙客,則是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種彈劾,不是說你人品不好作奸犯科,也不是說你功勞不夠資曆不夠。

就是能力不足以勝任!

就是這樣的主觀,尖刻,也不講什麼證據。

沒有朋黨支援,沒有參加過科舉,就這麼一路老老實實乾到中樞來的牛仙客無言以對。

說再多的話都是蒼白無力的,彆人汙蔑你偷吃了三碗涼粉,難道你就得剖開肚子給那些人看看,來證明自己麼?

“都散了吧,此事明日紫宸殿再議。”

李隆基一甩袖子,轉身就走,竟然沒有直接發作。

其他臣子在宴會廳內麵麵相覷,最後也都一言不發的離開了,就連牛仙客都黯然傷神的走了。隻剩下周子諒與張九齡二人。

“你啊,你啊,唉!”

張九齡長歎一聲,失望的走出宴會廳的大門。

他確實不待見牛仙客上位,覺得對方的能力肯定不能勝任六部尚書的職務,更彆提宰相了。

但為什麼要在這個節骨眼提出來呢?

周子諒是張九齡提攜的不假,可是他並沒有安排這個人給李隆基上眼藥啊!

……

回到勤政務本樓的書房裡,李隆基依舊是餘怒未消!

周子諒為什麼敢出來彈劾牛仙客?那還用說麼,當然是張九齡指使的啊。

不然一個監察禦史,怎麼敢這樣蹬鼻子上臉?

當然了,監察禦史當麵打臉皇帝也是有傳統的,貞觀時代的魏征就是典型。公開場合可以打臉皇帝,私人場合也可以打臉皇帝,後麵有很多人以此為榜樣。

打臉皇帝,是不畏強權的象征,曆來都被“輿論”所讚頌。周子諒的舉動,看似離譜,實則有其內在邏輯,並不是胡攪蠻纏亂出招。

“力士,你覺得,牛仙客可以擔任工部尚書這個官職麼?”

冷靜下來以後,李隆基忍不住詢問道。

無論是張九齡之前的頂撞之語也好,周子諒的大膽進諫也罷,核心都是牛仙客這個人到底能不能在中樞任職!

“牛仙客不過一小吏爾,如何能當朝堂的相公?”

高力士忍不住歎息道。

嗯?

李隆基一愣,他萬萬沒想到高力士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怎麼你也跟張相公一個想法麼?”

李隆基好奇問道。

高力士的忠誠是沒問題的,李隆基想知道的是,他內心究竟是怎麼想的。

“牛仙客不足以勝任相公,那是因為他在朝中沒有朋黨,沒有奧援,製定的新政肯定沒法一呼百應。

但朝廷何必要有兩個主見分明的宰相呢?那樣整日惡鬥,又要鬥到什麼時候?

一主一輔,相得益彰,豈不美哉?”

高力士談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點頭,張九齡被罷相後,確實需要一個弱勢的次相來幫助李林甫推行政令。這樣一來,朝廷就可以順利運轉,不會出現左相右相惡鬥的情況。

如果總是在惡鬥,最後還是需要李隆基出來調解,這樣的話,李隆基的全部精力,就被這些鬼事情給牽扯了,還怎麼甩開膀子玩樂呢?

李隆基認為:

皇帝富有四海,是要用天下之人力物力去滿足皇帝一人之享樂的。

而不是一人之皇帝,累死累活馱著天下人的福祉。

奮鬥了一輩子,還不許享受享受麼?他都五十多歲了,還有多少年可以好活?

高力士果然很懂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想道。

“是啊,朝堂上隻要有一個說一不二的宰相就可以了,要那麼多人鬥來鬥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李隆基頗有些感慨的歎了口氣。

張九齡是留不得了,不如借這個機會,將其逐出朝堂吧。

正在這時,一個宦官走進書房通傳,左相李林甫求見。

“朕就知道哥奴一定會來的。”

聽到這個消息,李隆基哈哈大笑道。

李林甫想搞走張九齡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隻不過一直在等待一錘定音的機會。如今,借著周子諒這個“莽夫”,李林甫要對張九齡打出最後一擊了。

雖然這位大唐左相,哪怕什麼也不做,也能達到目的,張九齡如無意外,也一定會被趕出朝堂。

但是,既然可以直接乾掉政敵,為什麼要把希望寄托在李隆基身上呢?被動挨打可不是李林甫的作風。

對於這一點,李隆基知之甚詳。張九齡很直,他要用;李林甫很奸,他也要用;牛仙客很弱,他還是要用。

這些人都是李隆基的工具。

既然是工具,那便隻有趁手與紮手的區彆,沒有善惡之分。

心中盤算著一些雜事,李隆基讓人準備了一壺“春飲”,等著李林甫進來。

不一會,李林甫穿著紫色的官袍走了進來,根本就沒換掉身上的衣服,還是宴會上的那一身。

“哥奴是在宮外等了一會又折返回來了吧。”

李隆基忍不住調笑道。

“回聖人,確實如此。微臣想到一件事,不太妥當,特回來報與聖人。”

李林甫很是謹慎的說道。

“不就是攻訐張相公那點事嘛。”

李隆基不以為意的調侃道。朝臣們互相背後說壞話嘛,都是老套路了。

張九齡還在他麵前說牛仙客的壞話呢。

“並非如此,周子諒在宴會上彈劾李適之,其實針對的是牛仙客。但他敢這麼說,倒也並非是張相公的指使,而是背後有秘聞。明日聖人可當麵問詢,必然為真。”

李林甫一臉正色說道。

居然不說張九齡壞話了?

李隆基也開始嚴肅起來,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有本讖書上說:兩角犢子自狂顛,龍蛇相鬥血成川。兩角犢子,牛也!龍蛇相鬥,亂也!聖人明日逼問周子諒,他必然拿出這本書。”

李林甫從袖口摸出一本小冊子,這是某個“無名氏”寫的讖書,交給李隆基。

這本“禁書”在長安坊間流傳很久了,範圍也很廣。隨著雕版印刷的普及,私人刊印書籍已經沒有任何技術難度。這種“讖書”都是非法刊印的禁書,私人收藏、傳播、借閱都是違法行為!

所謂讖書,就是那種胡言亂語的小冊子,裡麵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暗示一些事情。在政治上,常常作為發酵輿論之用。

受製於封建時代的辟謠難度太高與人均受教育水平的低下,很多人都信類似的東西,有些甚至還傳得神乎其神

最出名的便是《推背圖》。

當然了,這本小冊子逼格可比《推背圖》低太多了。

表麵上看這些隻是無稽之談,但卻實實在在踩在李隆基的逆鱗上。

“好!好!明日朕便親自問問周子諒!”

李隆基的火氣又上來了。

目的已然達到,李林甫毫不拖泥帶水,躬身行禮後退下。

這一刀,便能將張九齡與周子諒一起送走了。

李林甫靜待明日的狂風暴雨。

……

開元二十五年春的一次朝會上。

李隆基當麵告知監察禦史周子諒,說牛仙客在河西任勞任怨,功勞足以拜相,如果沒有其他的理由,牛仙客必定會被朝廷任命為工部尚書。

周子諒不知是計,直接搬出那本讖書上說的“兩角犢子自狂顛,龍蛇相鬥血成川”,對李隆基辯解說: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不應該將牛仙客安排在中樞當六部尚書,而是應該將其安置在地方為官。

李隆基大怒,命人將周子諒杖斃於大明宮紫宸殿上!又因為周子諒是由張九齡所引薦的,根據朝廷的相關規則,出了大事宰相要承擔連帶責任,而且張九齡亦是難逃指使的嫌疑。

於是李隆基因為周子諒這件事,亦是罷免了張九齡的宰相之職,將其貶為荊州刺史。

中書令的職務由李林甫暫時兼任,同時還任命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即刻上任。

至於鄭叔清關注的戶部侍郎之職應該由誰接替,則提都沒有人去提。

這天李林甫剛剛下朝,從大明宮回到自家所在的平康坊,就看到鄭叔清早就在門外等候,態度甚為謙卑。

李林甫就喜歡跟這種聽話的狗腿子打交道,連忙招呼鄭叔清入府詳談。

二人在書房落座之後,鄭叔清從袖口裡拿出一張清單,遞給對方說道:“戶部侍郎理財,不過是為了河西前線軍需。屬下對河西的情況不甚了解,有些賬冊之類的物件需要查看一下,方有應對之道,請李相成全。”

聽到這話,李林甫接過鄭叔清遞過來的那張紙,看了又看。

這張清單,涵蓋了河西四州(涼州、肅州、甘州、瓜州)各地的戶口分布,駐軍分布,交通要道分布,水利設施分布,各地特產分布等等。

當然,隻是提出需求。

“你去夔州一趟,頗有長進。本相原本覺得將戶部侍郎之位交給你不太放心,如今看來,你足以勝任,隻不過……”

李林甫微微一笑,又陷入沉思之中。

“李相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鄭叔清疑惑問道。

“確有不妥,不過倒不是你做的事情不妥。”

李林甫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朝廷案牘管理森嚴,本相若是派人拿出幾份回來給你查閱,倒也無傷大雅。

可你需要的東西太多,且不說能不能看完,就算能看完,本相也不能拿那麼多關於河西事物的案牘出來。

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本相不能滿足你這個要求。當然了,如果你現在已經在六部任職,去存放案牘的地方查閱是沒有問題的。”

方重勇有件事情沒有料到,就是唐朝中樞,其實把權責分得很細。李林甫固然權重,可他哪怕再大也大不過李隆基。

在潛規則裡麵,李林甫利用職權從儲藏檔案的地方拿幾份出來帶回家看是可以的,大唐右相不至於這點權力都沒有。

但李林甫要是命人拖著一大車的文案書籍回家讓鄭叔清去查,那像什麼樣子?

想明白這一茬,鄭叔清在心中大罵方重勇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居然連這樣的常識都沒有考慮到。

當然,他自己也是個蠢人,沒想過這一茬。

“不過嘛,此事倒也不難解決。”

李林甫慢悠悠的說道,他今日心情大好,終於把政敵張九齡打發去荊襄釣魚了,自然不介意跟鄭叔清多說兩句。

“請李相示下!”

鄭叔清躬身行禮道。

“今日,牛仙客被聖人任命為工部尚書。他在朝中無依無靠,正是尋找盟友的時候。本相現在修書一封,你帶去給牛仙客,向他詢問河西民情即可。

牛仙客在河西從小吏乾起,數十年經營。案牘上有的他一定知道,案牘上沒有的,他很可能也知道。得牛仙客指點,你再寫一份疏奏給本相,這件事就穩妥了。”

李林甫微微點頭說道,摸了摸下巴上的長須。

彆看李林甫現在兼任左相右相,但這隻是臨時的。李隆基重新任命左相,隻是時間問題。牛仙客這個工部尚書是當不長的。

李林甫打發鄭叔清去找牛仙客,可謂是一石二鳥!

一來給自己親信提供助力,二來拉近了跟牛仙客之間的關係。

等牛仙客入相以後,這個老實人不會妨礙自己的政令,如此一來,自己的舒服日子便來了。

“謝李相提點,屬下真是無以為報!”

鄭叔清激動的要給李林甫行大禮。

“你稍候片刻,本相先寫信再說。”

李林甫笑著說道,那樣子很是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