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官僚之間的社交場合,除了酒宴以外,還有煎茶。
一邊煎茶,一邊品茶,一邊閒聊政務。可謂是進也可,退也可,無形中拉近了關係。
煎茶甚為風雅流行,長安有高僧愛茶如命,一日要喝幾十碗才能停下來。
此時此刻,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書房裡。李林甫正親自給鄭叔清煎茶,禮數可謂是周全。
他正在用竹夾將茶餅取出,放在炭火上炙烤,木炭乃是混入了某種香料,做成了牡丹的形狀,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茶餅在架子上炙熱均勻,內外都被烤透了。
新鮮茶新鮮烤,然後煎茶會友,絕妙的享受。
煎茶法的主要程序是:炙茶、碾茶、羅茶、煎茶和酌茶。至於其他的前置準備,如備器、選水、取火、候湯這些程序,自然有家仆給李林甫準備好。
這位大唐左相是從灸茶這一步開始的。
“本相已經跟韋堅談過了,他願意接替京兆尹這個職務,本相也會從中運作,推薦他為京兆尹。至於戶部侍郎一職,不知你有何想法呢?”
李林甫將烤好的餅茶拿下來,用竹子做的“碾茶器”碾成細小的顆粒狀,看上去不粗不細異常均勻。
唐代封建貴族們為了顯示自己的“高貴”,常常對某些“高雅的禮節”,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與熱愛。從而顯示自己與眾不同。
最典型代表就是李隆基酷愛音樂舞蹈,並精通此道。
很顯然,李林甫煎茶的技術,是很過硬的。畢竟,他也年輕過,他也官職低微過,也侍奉討好過彆人。
李林甫停下手,看著坐在高腳凳上一言不發的鄭叔清不說話。
“一切單憑李相做主。”
鄭叔清躬下身,深深一拜不起。
李林甫連忙將其扶起來笑道:“本相承諾之事,定然是要作數的。隻不過,戶部侍郎非同小可,本相也不可徇私推薦你上位。
所以呢……”
“李相不妨直言,屬下洗耳恭聽。”
鄭叔清十分緊張的捏著自己的袖口,眼巴巴的望著對方說道,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戶部一個尚書幾個侍郎,每個人分管一攤互不重疊。你從未在戶部曆練過,所以即使擔任戶部侍郎,也不可能做那些尋常事務,你可明白這個道理?”
李林甫將山泉水倒入一個紫砂鍑(茶釜)中,然後放到風爐上煮沸。
這一步表麵上看很簡單,其實裡頭大有文章。
水分為三沸,當燒水出現“魚目”氣泡、“微有聲”時,即為第一沸;再加入適當分量的鹽花來調味。當釜邊水泡像泉湧般上衝時,即為第二沸。
用勺子取出一瓢放在一旁,一麵以“竹夾”在茶釜中心循環攪動,並用“則”(一種量器,用竹、銅等材質製成匙或箕狀)量好茶末倒入紫砂鍑中。
等待片刻,茶湯如奔濤濺沫,則為第三沸,此時將先前取出的第二沸倒入沸水中止沸,使水停止滾沸。
這些動作李林甫一氣嗬成,略有些得意的看著鄭叔清,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等待的時間裡,他正在培育湯花。
湯花薄的稱為“沫”,厚的稱為“餑”。細輕的稱為“花”,乃是最妙的一種。
培育好了“湯花”,才能酌茶,也就是用瓢將茶舀進碗裡。
第一次煮開的水,有人形容說“棄其沫之上有水膜如黑雲母”。這種舀出來的的第一道水,也被稱之為“雋永”;
以後舀出來的第一、二、三碗,味道差些;
第四、五碗之外,“非渴甚莫之飲”,權貴們對此便已經是非常鄙夷了,渴死都不喝。
酌茶時,應令沫餑均,以保持各碗茶味相同。煮水一升,又有“酌分五碗,乘熱連飲之”的說法。
一“則”茶末不要,隻煮三碗,才能使茶湯鮮美馨香;其次是煮五碗,最多不能超五碗。
“請用!”
李林甫將放在銀碟子上麵的白瓷茶杯整體的推到鄭叔清麵前,這是第一碗茶。
它好像不止是一碗茶,又好像就隻是一碗茶。具體如何,全看鄭叔清的政治智商了。
“屬下……任憑李相安排便是。”
鄭叔清咬著牙說道,端起茶杯,忍受著略有些高溫的茶水,將其一飲而儘!
應該是好茶,隻是喝的時候太燙,品不出味道來!
“這個戶部侍郎,不做彆的,專門為中樞理財,並供給河西的戰事。你有沒有信心接手呢?”
李林甫收起臉上的笑容,輕聲問道。
“屬下願意!”
鄭叔清壓住內心的激動,幾乎是低吼一般的說道。
走上這一步,基本上就是快車道了。戶部侍郎乾得好就是戶部尚書,戶部尚書再往上就直接拜相了!
隻要能走到這個位置,他離李林甫,就差兩步而已!
而且戶部,是個很容易乾出成績,也很容易乾出亂子的地方,全看個人本事如何。
在這裡可不是南郭先生那樣能夠當混子的!
“這幾天,你草擬一份理財的疏奏,如果寫得好,本相會將其轉交給聖人,然後推薦你為戶部侍郎,這樣的話,問題應該不大。
要不然,聖人肯定還會介意你此前拒絕擔任京兆尹的事情。”
李林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果然芳香四溢。
“此法倒是穩妥……”
鄭叔清麵有憂色的說道。
朝廷的理財,其實包括兩個方麵。
第一個方麵,是用好收上來的賦稅,讓這些賦稅可以科學利用,不會折損在運輸的途中。
這是鄭叔清想乾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也可以勝任。
另一個方麵,概括為兩個字,就是:撈錢。
總之,在不引起兵變、民變的前提下,放開手腳撈錢就對了。
當然了,撈的那些錢,要合規合法。要通過製定簡單規則,便能達成目的,不會大費周章。
聽起來很簡單,但這種事情就好像是不同時代的人一起做同一個問答題,而且還是有多重答案的問答題。
容易做的題目,前人早就做過了啊!
而那些不容易做的,容易得罪人的,要麼沒人肯乾,要麼因為製定與執行的官員被保守勢力反撲而罷官,導致人亡政息。
這種斂財,他不會啊!
“你是有什麼難處麼?戶部侍郎這個職務,如果你有難處,本相可以推薦其他的人選,然後重新跟你安排一下更低的官職,反正這些都隨你,本相是無所謂的。
像是王鉷他們,就對這個職務很有興趣,本相不會讓你為難的。”
李林甫慢條斯理的說道,又給鄭叔清倒了一杯茶,這便是第二杯了。
鄭叔清有種預感,李林甫喝完這三杯茶,估計就要送客了。
“屬下這便回去準備一下。”
他站起身對著李林甫深深一拜,轉身便走。
“這個職位非同小可,勉強上位,很有風險。耽誤了聖人的大事,你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的,想明白以後,明日再來回複我。”
鄭叔清身後傳來李林甫冷幽幽的囑咐聲。
……
“總之呢,這個事情,就是這樣,再這樣,然後再這樣,最後就回來了。”
永嘉坊的方家宅院大唐內,方重勇耐著性子,將這三天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了張巡等人。
他一邊說一邊比劃,甚至連李隆基吩咐禮部的人,要將張巡許遠他們科舉前程打掉的事情,都一一告知。
“今年不中也好,張相公的門路走不通了,嚴挺之都罷官了,朝局動蕩,此時中第未必是好事啊。”
李揆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他當然是心有不甘,本來以為這次科舉是十拿九穩的,沒想到居然還會出這麼多波折。答應舉薦他的貴人要倒台,還被天子親口打了下來,科舉之路的艱難,是之前沒有想到的。
不過李揆一點也不擔心,因為經過這一次“政治投資”,他肯定已經在李隆基那邊“掛號”了,將來說不定有機會被“越級提拔”。
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我們都無妨的,隻是沒想到方節帥的麵子這麼大。”
許遠也是忍不住唏噓感慨,當初都以為方重勇入獄後定然九死一生。沒想到關了三天就放出來了。不過想想也是,一個半大孩子,還是做了一件順應民心的事情。
要是李隆基“大力懲治”的話,豈不是恰如其分的向世人證明自己確實沒什麼心胸,而且還無能狂怒拿孩子出氣?
李隆基當了幾十年皇帝,自幼伴隨宮廷鬥爭長大,肯定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小郎君今日安然返回,可喜可賀。奴這便將酒菜端上來。”
方大福一把揪住正在愣神的方來鵲,笑眯眯的給方重勇打了個招呼。
不一會,第一道菜端上來了,除了方重勇以外,李揆等人都是微微愣神。
“這巨勝奴,我家中亦是不常吃,主要是廚子做得不好,暴殄天物。”
李揆感慨的指著方大福端上桌子的一盤“菜”說道,這玩意有點類似方重勇前世北方常見的“炸饊子”,當然了,隻是形狀相似。
“巨勝奴,它大致的製作過程,是用麵粉混合水、牛羊乳汁和蜂蜜,或者用熬煮的紅棗湯來代替蜜汁,再放入油鍋中油炸定型,最後撒上巨勝。”
李揆一邊解釋,一邊掰下來一節放到方重勇麵前的餐盤裡,上麵粘著的小顆粒,方重勇覺得異常眼熟。
這踏馬不就是黑芝麻嘛!還叫“巨勝”這麼牛逼的名字!
方重勇將一根巨勝奴放入口中咀嚼,乳香與果汁的甘甜瞬間充實著口腔!比李揆說的好吃太多了!
眾人都不說話,三下兩下就將這盤甜點消滅了。巨勝奴的妙處就在於“內有乾坤”,外麵那一層油炸的皮隻是為了鎖住味道。
方重勇心中暗想,鄭叔清當初也是請名廚來做菜,食材也是豐富而昂貴。但若是單論廚藝的話,隻怕方大福的手藝遠勝當初那位“名廚”。
吃虧就吃虧在沒有那麼多錢去買名貴食材而已。
很快,方大福又端上來一盤“菜”,依舊是非主流造型,除了極少的湯汁外,盤子裡就隻有一根根“香腸”,賣相非常樸實無華。
“這是通花軟牛腸啊!這這這……”
李揆有些語無倫次,這道菜太踏馬牛逼了,一般隻有中進士後舉辦的“燒尾宴”上才能有幸一見。他長這麼大才吃過一次!
“通花軟牛腸”是用羊骨髓混合羊肉調成餡料之後再灌進牛腸而成的,其餡料的構成,香料的混合,都是不傳之秘,每個廚子做的都不一樣。
這種菜都不是做那種“門麵功夫”的。很多菜雞廚子也能做出類似的,外表看上去差不多。但食客隻需吃一口,就能知道大師和菜鳥的區彆在哪裡。
水平一般的廚子,根本就不敢給食客上這道菜,怕毀了名聲。
方重勇原本以為他在長安推出“炒菜”就能風靡飲食界,引導潮流。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唐代貴族階層如此會吃,鐵鍋也不是什麼稀奇東西,他們豈會不知道有炒菜這種烹飪方式?
中國人對吃的追求,是無與倫比,孜孜不倦的。哪怕在用不起正常炊具的嶺南,當地人都發明了一種被稱為“土鍋”的灶具,隻是耐久性差了點,並不影響烹飪效果。
炒菜之所以發展不起來,隻不過是因為與之對應炒菜技術沒有發展起來,做出來的菜,在餐飲技術極為發達,且百花齊放的盛唐時期沒有任何競爭力,所以才會不見史書記載。
至於食用油缺乏之類的,在貴族當中沒有任何障礙,他們還喜歡吃油炸食物呢!油炸所需的食用油不可能比炒菜更少!
炒菜的問題在於,它不僅僅是需要鍋,還需要配套的作料,配套的工序,配套的社會需求。
而技藝的精進,是需要傳承與歲月磨練的。
換言之,炒菜不是不行,隻不過底層人民用不起價格高昂的食用油;貴族階層吃慣了好東西,已經被各種花式烹飪把胃給填飽了,於是沒有發展炒菜的動力。
特彆是他們還格外不喜歡吃青菜!
可以毫不客氣的說,如果方重勇想在長安發展炒菜技術搞餐飲業,他會虧得血本無歸,被長安城內精致到爆炸的其他烹飪方式打得滿地找牙。
看到李揆、許遠與張巡三人吃得一臉陶醉,方重勇放下腦中雜念,輕歎了一口氣。
又一條生財之道被堵死,可惜了誒。
方重勇忍不住歎息不止,目視著方大福端上來一道又一道彆說是吃過,就是見都沒見過的菜,感覺心都在滴血。
好像因為不能炒菜而損失的大量利潤,都變成了銀河金山,從自己麵前流走了一般。
正在這時,方來鵲急急忙忙從門房那邊跑過來,在方重勇耳邊小聲說道:“郎君,夔州那個老是找我們要錢的窮鬼來了。”
夔州?窮鬼?
方重勇一愣,還沒回過神來,不知道方來鵲說的是誰。
“你通傳能不能不要加入自己的判斷,痛快點說,是誰?”
方重勇麵色不虞的低聲嗬斥道。
“就是鄭叔清來了,還帶了一牛車的禮物,他大概是來還債的吧。”
方來鵲頗有些自得的說道。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他找我絕對沒好事,唉!”
方重勇心裡很納悶,老鄭家美妾應該也不少了,到了長安這花花世界,天色不早應該回去摟著美妾賞月啊,晚上來找我這個半大孩子做什麼?
現在坊門都關了,他這是要留宿啊!
方重勇無奈起身對眾人說道:“有客人上門,我先去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