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遠處傳來一聲雷鳴,伴隨著火光。
興慶宮勤政務本樓的頂樓,身著便服的李隆基,看著閃電將郊外的一棵大樹劈開,心中悵然若失。
再高大的樹木,也抵擋不住暴雨中閃電的雷霆一擊。
近期國事紛擾,朝堂內鬥加劇,讓他不勝其擾。
“聖人,武惠妃求見,被奴擋回去了。”
高力士走過來,低聲對正在觀看雨景的李隆基說道。此時明明是正午,外麵的雨水卻形成了一道強大的水幕,讓天色變得昏暗不明。
一如李隆基現在的心情。
“她必定是為了太子而來的吧。”
李隆基忍不住冷笑道。
“回聖人,確實如此。武惠妃讓奴轉告,太子與鄂王、光王,私下裡巫蠱詛咒她與壽王,請聖人為其主持公道。”
高力士緩緩說道,小心翼翼儘量不帶任何情緒。這樣的事情,誰沾到誰死,他雖然收了武惠妃的賄賂,卻不會幫對方說話,一句都不可能!
宮廷鬥爭之中,巫蠱之禍層出不窮。原因無他,這一招實在是太好用了,完美利用了皇帝多疑猜忌的人性弱點。
可謂是屢試不爽。
現在武惠妃如法炮製,其誌不在小!
李瑛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這一幕不僅朝臣們看到了,後宮裡的妃嬪們也看到了,十王宅裡的那些皇子們也都看到了。
牆倒眾人推,現在第一個出來推牆,往井中丟石頭的人出現了,那便是與太子李瑛已經到了不死不休地步的武惠妃!
“力士,你親自帶隊,去東宮搜查巫蠱之物。”李隆基麵無表情的說道,聲音很是淡漠。
高力士心中一緊,隨即低聲建議道:“武惠妃言之鑿鑿,或有欺瞞聖人之舉……”
武惠妃舉報太子李瑛巫蠱詛咒她跟壽王李琩,難道會沒有後手?太子身邊肯定有被收買了的下人,搜出巫蠱之物簡直易如反掌,這種栽贓沒有任何技術含量,都是前朝曆代玩爛了的!
高力士就不相信一直在宮闈陰謀政治中長大的李隆基會沒有一點察覺。
“朕知道,你去便是,朕隻看戲而已。”
李隆基拍了拍高力士的肩膀,用力的捏了捏,忍不住歎息搖頭。
武惠妃那點道行,還遠遠不夠看!不過呢,李隆基想廢太子已經很久了,如今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無論成敗,惡人都是武惠妃,自己都是那個“被蠱惑”的聖人,這樣便很好了。
“那奴便讓陳玄禮帶禁軍同去了,明日長安封禁大街,不開坊門市門。此事不經過中書省,不通知張相公。”
高力士小聲建議道。
“其他如你所言,隻是張相公還是要通知的,哥奴也一起,其餘朝臣不必讓他們知曉。”
李隆基手一抬,示意高力士退下。
“奴這便去辦。”
高力士腳步輕柔的退出了勤政務本樓的頂層閣樓,出來以後,心臟都還在劇烈跳動。
明知道武惠妃在下套,李隆基不但不阻止,反而“將計就計”!
讓武惠妃咬死太子和二王,再讓朝臣們激烈反對武惠妃為皇後,反對封壽王為太子,讓他們回憶起武則天在位的時候,那樣一種喜怒無常的政治恐怖。
最後,李隆基再把自己心儀的太子推到前台。
好可怕的謀算!
高力士渾身冰冷,竟然在門外駐足良久。
“力士何不速去?”
李隆基竟然從閣樓內走出,看著門外發呆的高力士,很是關切的柔聲問道。
“太子乃國本,太子本人如何奴不關心,隻怕是國家動蕩,壞了聖人一世英名,唉!”
高力士拉著李隆基的袖口哀求道。
“朕知你忠義,隻是很多事情,朕也是身不由己,你且去吧。”
李隆基拍了拍高力士的背說道,這也是他最滿意高力士的地方。
高力士這人不是完全盲從,該勸的時候也會勸一下,雖然很多時候並沒有什麼用處,多半都是些老生常談。
等高力士走後,李隆基這才陷入沉思之中,一個人在閣樓門口徘徊。
下一任太子,必須要能長時間待在那個位置上,不能輕輕鬆鬆就被人搞下去了!如李瑛這樣的,他自己雖然也有過錯,但本身實力不足,乃是硬傷。
李隆基自己從來就沒有想過讓太子成為皇帝。一刻也沒有!
如果太子當皇帝了,那他這個皇帝該去哪裡?
權力的滋味,隻要品嘗過以後,就無法戒斷。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如果皇帝沒了權力,到時候哪怕是平安度日可能都是一種奢望!
太子,就隻能當一輩子太子!
李隆基認為,自己活多少歲,太子就必須得乖乖在那個位置上坐多少年!坐到皇帝咽氣為止!
現在李隆基感覺自己的身體還很硬朗,一點都沒有顯老。所以這個皇帝他還可以一直當下去。
十年,還是二十年?那種事情誰知道呢,為長遠計劃,布局起碼得按二十年來算。
要想舒服的當皇帝,一個地位穩固,卻根本無法動搖他皇位的太子,就必須要好好雕琢一番了。
沒錯,在李隆基看來,豎起來這樣一個太子,就像是修剪盆栽一樣。
枝葉要好看,不能看起來猙獰可怖,更不能紮手,不能野蠻生長弄得屋舍裡亂七八糟!
李隆基現在需要手裡有一把鋒利的剪刀,可以用來修剪“樹枝”。
好用聽話,還不能傷到手。
“張相公,不能繼續在朝堂了。”
李隆基歎了口氣,有些惋惜的說道。
那個一口一個“太子乃國本”的張九齡,已經不能適應新朝局的要求。
現在到了換相的時候了。
張九齡本身就是李隆基豎起來的一塊牌坊,用以凝聚朝野人心,特彆是那些靠科舉上位的士子。
武則天在位時大力提拔科舉人才,擴大科舉規模,到開元年間,朝中科舉官員比例已經超過了兩成,可謂是舉足輕重了。
失去張九齡,對於朝廷的口碑影響不小,但李隆基覺得無所謂。
隻要他爽就可以了,其他的能顧及一下就顧及一下,沒法顧及的,隨它去吧。
……
“郎君,今日坊門關閉了,不許外出!”
方大福一臉憂愁的走過來對方重勇行禮說道。許遠與張巡二人此刻也在跟方重勇閒聊,聽到這話眾人皆是一愣,隨即麵色微變。
長安城為什麼要設置成坊市結構,難道當權者們不知道這樣會很不方便麼?
他們當然知道這樣,會對城內居民日常生活造成很大不便,甚至對於宮中的人,也會造成很大不便。但為了其他更重要的考量,必須將城內各區域劃分為單獨的小塊,便於管理。
通常,封禁大街,就是最常見的用法。這一幕對於久居長安的百姓來說,早就是見怪不怪了。
“一定是宮裡出了大事,二位近期還是不要走親訪友,也不要去找貴人投遞吧。”
方重勇對張巡許遠二人正色說道。
聽他這麼一說,張巡和許遠頓時麵色黯淡下來。他們在長安的困境,隻有自己知道。
在長安考科舉容易麼?
困難與否,不單看個人本事,也要看後台如何。
方重勇讀幾年書,報出我爹是方有德的名號,中狀元不可能,但中個進士還是很靠譜的。
原因無他,唐代科舉不糊名,考生的背景與家世如何,有沒有貴人當後台,也是影響科舉的重要因素。
比方重勇前世高考加分厲害多了!
唐朝開元時期,科舉主要考的科目就是明經、進士。其他的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甚至還有武舉,但說實話,都不是康莊大道。
而明經、進士裡麵,又以進士為王道,乃是含金量最高,也是最難考的科目。
什麼叫明經科呢?
簡單來說,主要考的內容就是在經書裡抽出一些字句,根據這些字句寫出經書原文的上下文,很像方重勇前世的課文填空,不過默寫的要多一些、難一些。
另外,還會給你經書中的一段話,讓你結合實際政治來分析議論一下。
顯而易見的是,明經的考試很依賴對經書的死記硬背。不管它怎麼考,反正背書是最重要的。
既然可以背,那隻要死記硬背就能過關,相比之下,也就沒有那麼難,考中的人也就比較多。
當然了,明經科的士子也不可能被授予很高的官職,官場的起點和天花板都低得可憐。真正有才學的讀書人,是不屑於去考明經科的。
那什麼叫進士呢?
這一科特彆重視文辭,明經要考的,它全部都要考,還要加考時務策和詩賦。以為文科穿越者可以橫著走,抄幾首古詩就能滿分?
不不不,搞不好其中也會考數學,得看你運氣如何。而且寫詩是命題作文,甚至對音韻格律都有嚴格要求。想靠抄詩過關,那不是背一下《唐詩三百首》可以搞定的。
簡單來說,進士考試測試的是文學修養,考生至少需要精通經書、曆史、文學和時政,才有機會考上。
而且進士核心要考的是詩賦,考生必須精通音韻格律才有機會脫穎而出。
很顯然,進士的難度比明經高出了一大截,考中的人很少。
坊間俗稱“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進士的起點和天花板都比較高。
當然了,就算學富五百車,以為自己學識強無敵,就可以在進士科橫著走,那也是想太多了。
除了自己的本事以外,考生們需要到處找社會名賢和主考官推薦自己,和他們拉關係。不然根本沒戲!
考生自薦的最主要的辦法就是準備自己的作文集,用作品去打動名賢和考官,以獲得他們的賞識。這些作品其中就包括策論與詩歌。
簡稱“投卷”。
曆史上白居易入長安,就是將那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拿給那時候的文壇大家顧況來看,足以見得找門路拉關係,不是什麼稀奇事。
對於張巡與許遠二人來說,學問什麼的,已經無法在短期內提高了,唯獨四處拉關係找門路,還可以試試看,或有大用。
“郎君覺得朝廷封鎖大街,會是因為什麼事情呢?”
許遠看著方重勇沉聲問道。
“大概,無外乎廢太子吧。”
方重勇無所謂的說道,那語氣就像是在說我今天早飯吃了一碗粥一般。
“郎君,慎言!”
許遠條件反射一般捂住方重勇的嘴,看到身邊張巡無奈的眼神,這才將其鬆開。
“二位隻是不敢去想而已。如今聖人根基穩固,不可能有人敢兵變。而禁軍在街麵上的巡邏遊弋,防的就是有權貴狗急跳牆帶著家仆攻打興慶宮、大明宮等要地。
而除了廢太子以外,還能有什麼事情值得如此大動乾戈呢?”
方重勇分析得有理有據,張巡與許遠二人皆是沉默不語。
正因為說得太有道理了,他們才不敢相信。
如今國家太平,萬邦來朝。為什麼當了二十年的太子,說廢就廢了呢!
太子乃是國本啊!
張巡與許遠二人,都不敢相信,這句簡單易懂的道理,他們都知道,當今聖人會不知道!
“張相公大概也要被罷相了,如果你們要找門路的話,可千萬彆去找張相公的門路啊,到時候不但沒有助力,反而被牽連就不妙了。”
方重勇好心告誡道。
“呃,我們正是找了嚴挺之的門路,他是中書侍郎,也是張相公的至交好友……”
許遠訕訕說道。
“那……大概就這樣了吧。”
方重勇語焉不詳的說道,眼前兩個倒黴蛋,這次想中第大概很難了,隻能等明年再來吧。
許遠和張巡都是通過了他們所在州府舉辦的“第一輪考試”,被稱為“鄉試”,也叫“秋闈”。
如果考不上進士什麼的,可以到節度使那邊去當個幕僚之類的官員,在地方上還是混得開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長安沒什麼機會的話,我看看後麵能不能推薦你們到節度使那邊為幕僚,這也是一條路。”
方重勇安慰許遠張巡二人說道。
三人又閒聊了一些時事,看得出來,聽說張九齡和嚴挺之大概率要被罷官後,張巡等人明顯聊天的興致低了很多。
不過比起第二天的驚天大事,今日眾人的小情緒又完全不值一提了。
就在長安城內大街封禁不得開坊門的第二天,封禁便已然解除,百業恢複,東西兩市人流如潮,似乎一點都沒有受到昨日禁令的影響。
然而,一個令人不敢相信的傳聞,在長安城各坊市瘋狂流傳。
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皆被廢為庶人。
而且,三人被賜死於長安城外的城東驛。三具屍體,就這樣懸掛在房梁的白綾上,安靜無聲的敘述著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與無奈。
此時並無李隆基的聖旨,因此也無人敢將屍體取下。
途經城東驛的官員與百姓,無不驚懼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