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醜竟然是我自己!(1 / 1)

盛唐挽歌 攜劍遠行 10412 字 7個月前

既然達成了妥協,那方重勇自然從“階下囚”變成了“座上賓”。前世父母曾教育他,將來一定要當一個“有用”的人,這一刻魔幻般帶著無與倫比的說服力。

方重勇被請入專門的茶室,一位身著輕紗的貌美侍女來煮茶,手法嫻熟,麵帶恬靜笑容。

四周用可以折疊的木製屏風圍了起來,屏風上的杜鵑花與百靈鳥,畫得活靈活現,像是要從畫中跑出來一般,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這是來自長安的奢華味道!鄭叔清連到夔州上任,都帶著這幅珍貴的屏風。

白瓷質地的茶釜在茶爐上煎煮著,茶釡上一條條淺色細小的裂紋,又是潔白又是神秘。

然後再點上質地優良的木炭,帶著熏香氣味。三隻腳的銅製茶架托著茶釡,有種說不出來的高貴典雅。旁邊兩個小巧的白玉茶杯,裝在蓮花鑲嵌金邊的銀碟子裡,毫不掩飾的張揚與浮誇。

侍女那纖柔而白皙的小手將茶餅掰碎,輕輕放入茶釜之中,其形其態,令人賞心悅目。

方重勇看得沉迷,一直到對方在茶釡中加入雪白的……鹽為止。

煮茶加鹽?

這一幕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鄭叔清以為方重勇是被茶具的奢華所震懾了,不無得意的介紹說道:“此茶乃夔州貢茶香山。香山茶產於佘香山,茶條緊、順、直,正麵露苗,銀綠與翠綠皆有,內部香氣濃鬱持久,滋味鮮甜。

佘香山在夔州府城東南三十裡,不是很遠,更絕的是山上有山泉,水質甘甜清冽,與江水雲泥之彆。

這茶水便是來自香山之泉,香山泉水煮香山香茶,果真是妙不可言。

本官這裡還有劍南蒙頂石花、東川神泉、陝州碧澗、常州義興紫筍等好茶。若是夔州本地貢茶不合你口味,換換其他州郡的貢茶,也很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鄭叔清摸著自己下顎的長須笑道,差點把方重勇惡心得吐血。

對於這樣的炫富,方重勇無言以對,因為對方說得太自然了,跟前世某個土豪說自己住個酒店都要花十幾萬一樣。

不過想想他也釋然了,以鄭刺史的家世而言,用什麼碗喝什麼茶,那都是從小都耳濡目染的,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

哪怕觀看低俗豔舞,舞姬不連續跳一兩個時辰,他都懶得去看的。

尋常人一輩子吃不上的豪華大餐,在這些人眼中,甚至很可能都是不能入口的豬食。

人與人生而不同,你的終點或許連他人的起點都達不到,人生的意義,莫非隻在於曾經來過麼?

本想懟一句“朱門酒肉臭”的方重勇,忍住了沒有爆粗口。

人在屋簷下,低調不寒磣。

不一會,茶煎好了,鄭叔清親自給方重勇倒茶,擺了擺手,茶室內的幾個侍女都悄然退出,將房門帶上關好。

“說吧,隨便怎麼說,說什麼,都行。”

鄭叔清淡然說道,已經收起臉上的笑容。

“鄭使君,無論如何,巨額關稅財帛,隻可能從夔州本地搜刮而來,可能對使君名聲不利……”

客套完了,也是該入正題了,方重勇有些遲疑的說道。

哪知道鄭叔清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這等廢話就不必再說了,不從夔州本地撈錢,如何能彌補虧空?顯然隻有這一個辦法。本官想知道的是,如何將三十萬貫的虧空補齊。”

他的耐心有限,時間也很有限!

“某見夔州風物,有詩一首曰:

白帝城頭春草生,

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

北人莫上動鄉情。

使君,可在夔州開鹽課,有白鹽山,便不怕收不上來鹽稅。”

方重勇言之鑿鑿的說道。

白鹽山在夔州城東,有這座鹽井,還怕沒有鹽麼?手裡有鹽,還怕搞不到錢麼?

聽到這話,鄭叔清一愣,他完全沒料到,方重勇居然連如此常識性的問題都不知道。

鄭叔清無奈歎息道:“汝之才,隻在於詩,莫要小覷天下人。豈不聞夔州小兒常言:白鹽山上無鹽巴?

夔州不僅沒有鹽山,甚至百姓吃鹽還多半靠吳地(江南)輸入。再說了,就算旁邊的白鹽山全是鹽堆成的,鹽稅乃中樞之策,豈能由我等地方官吏自行決定?

就算要收,也輪不到我們來收啊!所謂神童,也就這點能耐麼?”

鄭叔清不懷好意的看著方重勇,深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亂投醫了。

神童有很多種,看得出來方重勇作詩是一把好手,但會不會搞錢,還真要兩說。

夔州的鹽政複雜到一言難儘,居然有進口、有出口、還作為物流集散地運往他處,這三種狀態同時存在,想從中撈錢那是千難萬難,牽一發而動全身。

“請使君帶我去賬房一探究竟,若是不看本地進項,某也是無能為力啊。”

方重勇拱手懇求道。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點低估鄭叔清了。

“茶不喝麼?茶葉倒是不貴,隻是香山泉水乃官府管轄,平常人喝不到的。”

鄭叔清揶揄,暗示方重勇土鱉。

方重勇連忙喝了一大口本地香山貢茶,一點也沒感覺不好意思。

香茶入口,味道甘甜,鹽的加入反而增強了茶的回甘與鮮甜,非常奈斯。不得不說,雖然古代對於人體內循環的知識很欠缺,不知道鹽吃多了要得大病,但對於美味的追求倒是孜孜不倦,花樣層出不窮。

加了鹽的茶好喝,卻不能多喝,這茶葉以後可以搞幾斤嘗嘗,加鹽就不必了。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臉上波瀾不驚。

至於唐人煮茶加鹽其實是為了去苦味,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也行,既然到這一步了,那你便隨我走一趟吧。”

鄭叔清麵上有些猶疑,卻還是微微點頭沒有拒絕。

府衙賬房裡的那些私密,倒不是說完全不能對人說,隻是對於方重勇這種前任監察禦史的兒子來說,不是很合適。

目前的形勢已經很緊張,李林甫的親筆信昨日才送到鄭叔清手裡,竟然讓他明年上元節以前,必須把夔州江關關稅的事情搞定。

那可是三十萬貫,不是三十貫或者三百貫啊!

李林甫完全不管上次鄭叔清在信中如何哀求辯解,態度非常強硬,也不提追凶找回稅款的事情!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不管鄭叔清是去偷也好,去橫征暴斂也罷,甚至讓本地府兵假扮水匪劫掠商船都行!隻要把錢搞定就行,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而且不會再有方有德之流的禦史前來夔州搗亂了,希望鄭叔清好自為之莫要自誤!

作為李林甫的黨羽,鄭叔清很清楚對方的脾氣。如果李林甫完全不給“機會”,那說明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可以討價還價。可是既然對方已經開口了,那麼現在到明年上元節之前還有大半年時間,若是真補不上虧空了,李林甫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

機會給你了,你把握不住,那就彆管我下手無情清理門戶了!

李林甫最善於在“體製內”,利用規則把同僚或者下屬玩死。

相比於李林甫的淩厲手腕,鄭叔清覺得方重勇這個黃口小兒不足為懼。

在兩個隨從的護衛下,鄭叔清領著方重勇出了官邸,直接從北門進入夔州府城,來到府衙的賬房。隻見櫃子上擺著一疊又一疊的夔州戶籍,賬冊,地圖,來往公文。

都分門彆類的擺好了,並不如想象中的雜亂無章。

這不由得又讓方重勇高看鄭叔清一眼,哪怕是屍位素餐的官員,恐怕也未必如自己所想那樣無能,日常事務還是可以處理好的。

抱著一疊賬冊來到桌案前,逐頁逐頁的查閱,方重勇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賬做得太好了,而且沒有欠繳的!要知道,農民,尤其是均田製的自耕農,其家中財貨的出入很有季節性與規律性。經常會因為天災人禍而拖欠租庸調。

再加上唐朝的租庸調標準,都是以開國時田畝充沛時的普通人家為標準的。經曆過百年發展,土地兼並極為嚴重,普通人家繳稅拖欠是常事,租庸調不可能收得如此齊整。

畢竟,盛唐不玩“包稅製”,每一戶隻要不是黑戶口,租庸調都是會被收到官府手中的。

本地大戶對付百姓可能下黑手,官府可不敢隨便這麼玩,事情鬨大了不好收拾。

“慢慢看,看不完明天繼續,也不急於這一兩日。”

鄭叔清打了個哈欠說道。

黃口小兒,看得出什麼來呢?鄭叔清覺得自己可能還要給對方解釋一番才行。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病急亂投醫了。

“這個賬冊,看起來怪怪的,很像是……假的。”

方重勇將手中的賬冊放下,一臉苦笑說道,看著鄭叔清不說話了。

咦?

鄭叔清不由得坐直了身體,眯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稚嫩少年!

府衙裡廝混多年的老吏,想看出賬冊的貓膩自然不難。但一個黃口小兒看出來,而且是翻了幾頁就看出來了,那就不太簡單了。

“何以見得啊?”

鄭叔清捏了捏自己的胡子詢問道。

他雖然沒有直接承認,但也等於是默認了,隻是希望方重勇告知原因。

“世間百態,生老病死有定數,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家都會有難辦的時候。使君的賬冊,交稅的人太多,所繳租庸調又比尋常要多,豈能無事?”

方重勇一眼就看出這賬冊中稅收的平均數多了。

唐代貞觀年間就定下規矩,每丁每年繳納“租”栗二石,“調”隨鄉土所產,每年繳納絹(或綾、拖)二丈、綿三兩,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

眼下這標準,明顯多於定數的十分之一以上,但每一鄉都繳納得十分齊整,未有拖欠。

方重勇前世都有那麼多老賴偷稅漏稅的,這裡怎麼可能沒有!按時交齊不說,還比定額多收,當人家是傻子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夔州多少人多少戶,朝堂諸公清楚麼?知道多了人還是少了人麼?有誰去查驗戶口,多久查一次知道麼?”

鄭叔清摸著長須,得意洋洋的詢問道。

方重勇無語,他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套路!

“告訴你吧,朝廷根本不知道,也不指望知道,更不可能每年都派人來核實。朝廷的人,隻會問一下,今年的賦稅收上來沒有,跟去年比如何。

如果比去年多,那麼考評自然不會差,誰會去在意,這些賬冊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現在我以蜀地邊鎮不穩需要軍需為由,在賬麵多收了一成,將來有天災人禍,還有下降的空間,你懂個屁。

告訴你,本官實際收稅隻收了九成,將來還可以往上提!”

鄭叔清得意洋洋的炫耀道。

他不算是個老硬幣,但絕對是個老官僚,對朝廷裡的套路很熟悉。鄭叔清實際少收,賬麵多收,這一來一去就有兩成的浮動,足夠他應付各種突發情況了。

至於為什麼可以如此,那是因為整個賬冊就是個黑盒,朝廷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情況。

“所以……這些全都是假的咯?”

方重勇麵色平靜問道,他早就看出貓膩來了,隻是希望鄭叔清能確認。

“那些你不用知道,你隻要想辦法幫本官撈錢就行了。”

鄭叔清賣了個關子說道,內心的誌得意滿已經寫在臉上。

隨即二人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

“使君,其實吧,這辦法說簡單也簡單。”

方重勇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夔州挨著長江,水運發達,銅錢容易搞到手。使君可以在夔州收銅錢為租庸調,然後秋收時用府庫裡的錢購買荊襄與江南的糧食,並鼓勵用銅錢贖買徭役。

而荊襄與江南糧價低,秋收後各地大戶都要售出陳糧。

若是官府大規模采買,則必定底價拋售。如此一來一去,隻怕可以省下不少財貨。使君用這些糧食為租,再拿銅錢去蜀地購買蜀錦,運到洛陽換取普通的絹帛為調。

至於庸,全部收銅錢,以開辟山田的名義讓罪囚參與,又剩下一筆錢。

多管齊下,如此一來,財貨不就慢慢來了麼?”

方重勇雙手攏袖,十分正式的對著鄭叔清深深一拜說道。

嗬嗬,搞錢嘛,這還不簡單。參考前世養老金入市盈利的辦法,官府參與壟斷買賣,那還不賺得盆滿缽滿?

方重勇對此非常自信。

然而他看到鄭叔清一臉鄙夷的盯著自己,那表情似乎極為輕蔑。

“神童果然就這點小聰明啊!”

鄭叔清忍不住唏噓感慨道,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使君怎麼說?”

方重勇滿是不解詢問道,他不覺得自己的辦法有什麼不好的,畢竟自己前世都用爛了。這是積累了千年的智慧。

“不知道應該稱讚你有李相(李林甫)之能呢,還是應該罵你不自量力的好。”

鄭叔清長歎一聲道:“夔州地少人多,從很早開始,租庸調就形同虛設,官府賬冊造假成風。我初到夔州時,便想改變這種狀況,但一段時間後本官發現,是我錯得厲害。”

原來還有這檔事,方重勇微微點頭道:“願聞其詳。”

“夔州乃蜀地與荊襄咽喉,扼守長江。除了是兵家必爭之地外,亦是商賈駐留,囤積貨物的轉運之地,這便是朝廷在夔州設立夔門江關的原因之一。”

方重勇繼續點頭,等待下文。

“此處之民,以船為家,販貨運貨捕魚,所得之財,勝過耕田數倍。民風浮躁,以錢為命,寡廉鮮恥。為搏大錢而不惜性命者比比皆是。就算有田,也多半種麻以編製昂貴的麻布,此乃夔州特產,暢銷蜀地。

這樣的百姓,又怎麼可能老老實實交租,又怎麼可能安心種田。同樣是一尺布,他們去買蜀地運來的布匹,比自己辛辛苦苦編製特產麻布交租要劃算得多,這些人又怎麼可能執行官府的稅令?

再者,夔州還特產白猿,猛虎,烏鬼等物,難道讓這些山民去山中抓老虎抵徭役麼?”

鄭叔清無可奈何的說道,滿肚子苦水,如今卻要跟一個少年郎傾訴,也真是難為他了。更彆提還要跟監察禦史方有德這種頑固不化之輩周旋,那種讀死書拿著死命令去辦事的二貨,表麵上清廉如水,連兒子都隻有一個仆人,吃不好穿不好的。

可他的危害性,一點都不比大貪巨貪要小。若是讓方有德來治理夔州,想必夔州百姓會衝擊府衙把那位給打死!

“所以,使君是讓夔州百姓交錢,然後用這些錢官方出麵集中采買蜀地的布匹,荊襄的糧秣?”

方重勇一臉震驚問道。

“不然呢,你以為如何?此乃李相之策,你這個黃口小兒也能想到,心裡有幾分得意吧。”

鄭叔清沒好氣的說道。

方重勇一點都不得意,心中滿是苦澀而已。

他發現自己不僅沒找到近路,反而變成了一個小醜。

又一條快車道被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