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抬頭，情緒隱於昏暗光線下，身體僵著不動，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不知所措。
甄帥知道自己一開口就腦子全丟的德行已經練得爐火純青，本著說都說了的原則，也沒再解釋找補，繼續剛才的話笑道：“沒想到我們品學優良的學霸班長，在馬路上跟人吵架也不輸啊。”
他！都聽見了？
張俊宇心裡又一驚，眼珠慌亂地左右轉動，盯著對麵的鞋尖，不敢抬起頭來。
從甄帥的角度隻能看到她鴉羽般的眼睫輕微顫動。
張俊宇遲疑地問：“你，都聽見什麼了？”
她聲音甕聲甕氣的，有些忐忑。
甄帥完全不在意地一笑：“從你說那個男的造孽，他說要幫助你們家，還有你媽媽……哦，還有他誇你好看我也聽見了。”
“全聽見了。”張俊宇自言自語的聲音好像經曆過五雷轟頂。
他倒是答的積極，“嗯，差不多吧。”
話音落下，沒了聲音。
然後，他就聽見張俊宇猛地抽氣，呼吸，身體發抖，像是要哭。
“啊？”甄帥看她這樣頓時有些無措。
他默默上前，坐在她身旁，輕下聲問：“怎麼……”
接下來的話在他看到張俊宇紅彤彤的眼睛後，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她，哭了……
她的眼睛裡閃著淚光，那一刻他的呼吸停止。
張俊宇感覺到甄帥在看她，她向另一邊側過頭，抿著唇，睜大眼睛，努力不讓淚水落下來。
擦！
真賤啊你，甄帥。
他後悔了，並在心裡唾棄自己。
非得提起剛才的事兒，聊點其他的不好嗎？！
“嗯，對不起。”
人都被他弄哭了，甄帥乖乖認慫，道個歉想讓張俊宇心裡好受點。
可等來的是無邊沉默，沒人理他。
他想安慰一下，向大腦搜刮經驗，結果，大腦的回應是：他很少安慰人，也不會安慰人啊！
意識到自己說不出治愈人心的心靈雞湯，他乖巧地坐在旁邊陪著一起沉默。
可沒過幾秒。
他忍不住，想說話，又怕說錯。於是他無聊地伸開雙手，掌心輕輕拍打大腿，為這段突如其來的沉默填充點內容。
周圍聲聲入耳，唯獨沒有張俊宇的回應，他忍不下去了，故作輕鬆地說道：“嗨，有什麼呀，不就是吵個架嗎，你也吵贏了啊，彆這麼難過。”
這算是安慰吧。
還是沒人理他，他把張開的雙手握成拳，輕輕捶腿。
甄帥看著張俊宇委屈的模樣，心裡頭也悶得慌，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她憋憋屈屈地繃著臉把頭側向一邊，眼裡蓄滿淚水，眨呀眨馬上就要哭出來但非強忍著的樣子讓甄帥在心裡默默歎息，他看不了彆人在他麵前露出這種表情，頓時心疼起來。
據他多年來識人的經驗，有些人，處於委屈的狀態時，一被安慰就會止不住地哭。
張俊宇目前看著像這類人，如果自己安慰，她大概率會哭，不安慰呢，她在這哼哧哼哧的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
反正都是哭，不如乾脆一點。
他長歎一聲提議道：“唉，要不你哭一下吧。”
語氣隨意，開玩笑似的。
話音剛落，張俊宇的臉龐滑下晶瑩的淚珠，發出了聲微不可察的嗚咽。
她真哭了！
甄帥看著她的眼睫被打濕，不停地眨巴著眼，他僵硬遲鈍地抬起手，在她背上輕輕撫了撫。
身旁就連哭聲也在極力壓抑，除了喉間難抑的輕哼，隻剩下悶悶的抽泣。
這讓他更加難受。
這人怎麼連哭都憋著啊！
忍無可忍，他脫口而出，“哎呦，可憋屈死你吧，哭都哭了還忍著乾嘛呀。”
不知道張俊宇聽這話什麼反應，他沒注意。緊接著，他開始熱情開朗地回憶童年往事：
“我小時候跟我爸吵架，還沒吵過，哭的時候，那嚎得驚天動地，房頂都快被我給掀了，就因為這，我媽幫著我跟我爸大吵一架呢。”
他很驕傲地拿出來分享，對被安慰的人來說毫無作用。
“哈哈。”他尬笑了兩聲停下。
周圍的空氣密不透風，似乎……更尷尬，更窒息了。
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引導起作用了，旁邊的抽泣聲大了些。
甄帥搖搖頭，對此並不滿意，還是覺得憋屈。
於是他安慰性地拍上張俊宇的肩膀，故意伸著頭疑問道：“你不會連哭都不會吧？”
這話聽得張俊宇一愣。
甄帥往她肩上爽朗一拍，“來，我教給你！”
這男的有病，張俊宇想。
隨即，甄帥臉一皺，仰頭“啊——啊——”地嚎起來，還帶著假到極致的顫音，配合著兩聲抽泣，隻是實在是擠不出來那兩滴淚。
哭得也太乾了，張俊宇聽著聲，想給他瓶眼藥水。
她不由自主地哽咽了一下，悄悄扭過來頭，看到甄帥假哭皺起眉，帶著哭腔不解道：“你乾嘛呀？”
“彆愣著！”甄帥終於等到她說話，一邊嚎一邊催促：“快跟我學，啊——啊——啊——”
張俊宇嫌棄地將嘴抿成一條線，不願意地搖頭。
“這樣哭才過癮，才會心情舒暢。”
“啊——”
“懂不懂啊。”
“啊——”
“快跟上我的節奏。”
“啊——”
“你這小女孩真不聽話，老師教你呢！”
“啊——”
他說話間還不忘大哭，嘴裡真的很忙，上氣不接下氣的。
張俊宇一時失語，看甄帥不顧形象地咧嘴哭嚎。
這哭聲，有力氣，有節奏，有點乾，還有一點，讓人想笑。
“嗬嗬。”她沒忍住真的笑了，立刻覺得不妥，捂住嘴。
憋笑比憋哭還難受。
甄帥在一旁做作地抹眼淚，聽見笑聲秒變臉，哭聲跟著停下，他漆黑的眼眸斜向她，含著質問和哀怨，語氣很是正經：“為什麼不跟我學？一個人的獨角戲很累的。”
“額嗯……”
張俊宇手指扣著木椅，實在是太丟人了，這可以說嗎？
“張嘴。”甄帥麵無表情地命令。
張俊宇猶豫著，見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仿佛不跟他學就會被纏上，她豁出去了，聽話地張開嘴。
“啊。”
她歪著頭臉上帶著笑意看著甄帥，示意他下一步該怎麼做。
甄帥對上張俊宇笑盈盈的眼睛，恍了下神，濕漉漉的眼睫像兩把小刷子，不輕不癢的掃在他的心上，嘴角也跟著上揚。
心神蕩漾了片刻，張俊宇臉部肌肉都有點酸了，甄帥才回過神來，他掩飾性地輕咳一聲，轉入教學道：“首先，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
說著他掌心向上，雙手並齊放在腹部，斜了一眼張俊宇，張俊宇立馬會意，跟著他有樣學樣。
而後，甄帥雙手慢慢上移，隨著胸腔鼓起，張嘴，“啊——”
“啊——”
兩聲叫喊一強一弱先後從亭子裡傳出，打破靜謐的角落，枝頭上的鳥兒跳躍著嘰喳叫了兩聲。
“啊——嗚～嗚～嗚～”
甄帥哭得跟真的一樣，身體不停地抖動。
“啊，啊，啊……”
張俊宇扯著嗓子乾喊，敷衍的很，不過心裡的鬱氣倒是消散了不少。
“哼～哼～”
甄帥雙手抹著不存在的眼淚，還學著張俊宇抽泣哽咽兩聲。
“啊——啊哈，哈哈哈哈。“
張俊宇聽見這做作的抽泣聲又無語又覺得搞笑，控製不住地笑出聲。
專注哭聲教學的甄帥隻是睨了她一眼，並不打算停下聲來，他哭上癮了。
張俊宇儘量不看他，控製又控製，好不容易才忍下笑意，語氣正經下來勸說：“彆哭了。”
甄帥置若罔聞，變本加厲地搖晃著身子為自己的哭聲打節奏。
“彆嚎啦！”張俊宇一轉頭就見他變身搖搖樂失笑道。
真害怕身旁這大嗓門把園區的路人，保安引來，她心虛地探頭往路邊看了看。
“啊啊啊——”
此時的甄帥突然聾了一樣。
……
張俊宇真為他感到累，不渴嗎？
為了讓他放下教學重擔，她悄悄靠近甄帥的耳朵，低聲急促地說：“保安來了！”
“啊！額？”
喊聲戛然而止，甄帥噎了一口氣，一轉眼就跟張俊宇對視上了，倆人幾乎鼻尖對著鼻尖，她明亮忽閃的眼眸裡呈現笑意，越來越多，快要漫出來。
甄帥順著氣兒，觀摩著她的眼睛，她的眼角還留存著剛才抽泣時的紅暈，像上了紅妝，惹人憐愛。每次看到心裡就得誇一句，這是他見過的最漂亮，最完美的眼睛。
他接住從對方眼中傳遞過來的滿眼的笑，陪她一起彎起眼睛。
張俊宇意識到兩人間的距離，不太自在地扭開腦袋，身體後撤。
“騙我？”甄帥跟上她離開的身體，語調慵懶，雖然問著，但又好像不在意。
“嗯。”張俊宇彎起唇，坦誠地在他麵前應了一聲。
甄帥回過身，哼了一聲，漫不經心問：“經過甄老師的哭聲教學，這位同學還難過嗎？”
“嗯，甄老師教得好，不是那麼難過啦。”張俊宇語氣逐漸輕快，雙手撐著座椅兩邊，身體不自覺地輕輕擺動。
甄帥的視線在她身上巡視，心情好像一朵雲乘著風往上飄，整個人愉悅起來，他揚起嘴角，隨著張俊宇一起晃動。
夜晚的風格外清涼，一襲卷過來的清風被涼亭外圍竹林的層層剝削，到了涼亭內隻剩微風輕拂。
亭內的兩人不說話，任微風輕撫發絲，揚起衣角，氛圍剛好。
“休息好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甄帥出聲問。
“嗯。”張俊宇點頭，心情平複下來。
“餓不餓，帶你去吃飯。”甄帥站起來疏鬆筋骨，早已做好決定了似的說。
確實有些餓了……
今天晚上去玩具展逛了好久，到了這兒她還跟人吵了一架，剛才又跟著甄帥嗷嗷亂嚎，真是消耗了太多能量，身心俱疲。
“我知道旁邊有個烤肉店，超好吃。”甄帥走到亭子口等待著她起身。
她起身提議道：“要不咱們去小吃街吧，好吃的更多，離這兒不遠，大概拐一條街。”
甄帥歪頭好奇：“對這邊挺熟啊，班長經常來？”
張俊宇理了理頭發道：“還好，來過幾次。”
“行，那就勞煩張導遊帶我去逛吃逛喝了。”
甄帥邁下台階，張俊宇跟著下去半開玩笑道：“把我當導遊，可是要給小費的。”
甄帥帶著笑意：“好，你買的東西我全包了，行不行？”
她沉默了，他還當真了。
不過……
有錢不賺是笨蛋。
“行啊。”她一口應下。
兩個人向園區門口方向走著，張俊宇手揣進兜裡，摸到手機，拿出來一打開，幾十條微信跳了出來！
還有幾個未接來電……
她有些懵，出什麼事了？
點開微信，張明哲的頭像赫然擺在最上方。
她心尖猛地一緊，這才想起還有倆弟弟在裡邊呢！
甄帥走在前邊一回頭發現張俊宇停了下來，正盯著手機看，他問道：“怎麼了？”
張俊宇沒空回他，眼裡迅速劃過張明哲發來的信息。
還好，他倆沒出什麼事兒，就是從鬼屋出來找不到她，打了電話，她手機靜音沒接到，讓張明哲以為她出什麼事兒了，所以一直發信息，打電話。
“不好意思，我回個電話。”張俊宇抬頭對甄帥說著回撥了號碼。
“哦。”甄帥站在那兒等她。
電話響了兩秒接通，張俊宇開口：“喂，明哲。”
明哲？
甄帥回想，哦，是她那個作死的弟弟。
“姐！！！你去哪兒了？！”
甄帥離她兩米遠就聽見電話那頭在咆哮。
“我……”
“不回消息！還不接電話！！”
張明哲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張俊宇聽他喊完，才有機會解釋道：“我遇到了……”
她不想提那個人，吐出一口氣道：“熟人，聊了一會兒。”
“你聊這麼長……”
“然後！”張俊宇提高音量打斷他，“又遇到了我同學。”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
她越說越沒底氣。
“你有這麼多話？”對麵有些懷疑。
“你彆管！”張俊宇拿出平時教育弟弟的語氣。
“關心一下都不行？我以為你被人販子拐走了，我跟知意有多著急你知不知道！”
知意？
是她另一個弟弟？
甄帥見張俊宇麵色愧疚，“哎呀，抱歉啦。我真沒事兒，你們現在在哪兒？”
“我們在遊樂園裡的餐廳，我倆實在餓了準備吃點東西，我給你發地址你過來吧。”
“我……”張俊宇抬頭看了眼甄帥，拒絕道：“我也要跟同學去吃飯。”
“跟同學？”張明哲警鈴大作，“誰啊？我認識嗎？靠譜嗎？男的女的？姐，我跟你說，外邊的世界很複雜，你彆被人……”
“哎！”張俊宇手裡突然一空，手機被抽走，轉頭就看見手機被甄帥舉著。
他垂眸看了張俊宇一眼，臉色嚴肅，對著手機一本正經道：“弟弟你好。我是人販子，打兩萬，我把你姐交給你。”
張俊宇：“……”
張明哲：“？”
張俊宇無語得想對他翻白眼。
張明哲倒是抓住了重點喊：“我姐就值兩萬？！”
甄帥給了張俊宇一個安撫的眼神，“你要是想加錢，也不是不行，不過畢竟你是個學生，我也不是一個貪心坑人的人販子，少加點錢，啊。”
“還有你放心，我是男的，靠譜，到時候你喊我十聲帥哥，我喊你一聲靚仔，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張明哲：“……”
張明哲：“讓我姐接電話！”
甄帥斜了一眼，此時的張俊宇奪手機不成，正被他攬著肩膀往前走，“她已經被我挾持了，要不換個方式，你在電話裡喊我五聲帥哥，錢給你減一半。”
他語氣輕狂，張俊宇看準時機，趁他不注意，一把奪過手機，不再給他角色扮演的機會，推開他的胳膊，快步走到一旁。
“他開玩笑的。”還得替他說話，張俊宇說著瞪了他一眼。
“姐！”張明哲終於不用被對麵說的話震驚，有了質疑的空當。
“男的！你同學，是男的！不行不靠譜！”
“性彆歧視這可不好啊。”甄帥清晰地聽到手機裡的詆毀，即使離手機遠遠的，他還是得在後邊表達不滿。
“啊，為什麼？”張俊宇弱弱問道。
“你為自己著想，這男的聽起來就不行，這種油嘴滑舌的男的更不行啊！”
“你說誰不行？”甄帥堅決抵製這種侮辱。
張俊宇：“……”
她也覺得不可靠。
可是，都已經答應了，是她提的要去小吃街，所以還是要去的。
結合她跟甄帥這兩個月的相處來看，她覺得甄帥不是個壞人，就算再不靠譜也應該比張明哲這個愛吵愛鬨，愛玩刺激的強一些吧。
而且不還有她呢嘛，她靠譜就行了。
“我都已經答應他了，你們放心吧，我覺得有任何不靠譜的地方，馬上報警行不行？”
報警？
甄帥對她的話感到意外，他都不靠譜到這種程度了？
“你真是，等你被欺負了，有你哭的。愛去哪去哪吧，注意安全。”張明哲實在拗不過他姐，氣急又無奈。
張俊宇扯開話題：“你們一會兒準備去哪兒？”
“這邊有個電玩城，我準備帶知意去玩玩。”
“你可彆……”
“我不會把他帶壞的。”
“那你們早點回去。”
“好，你也是。”
沒兩句，倆人掛掉電話。
甄帥還沉浸在角色裡，手指比槍頂在張俊宇腦門上，“沒人來救你了，安分跟我走吧。”
“走吧。”張俊宇收起手機，也不在乎他在扮演什麼了。
“你弟弟好關心你啊。”
“嗯。”張俊宇點頭同意，眉眼笑著。
“還有那個四十多歲的男的，也對你們很關心。”
他瞄了眼張俊宇，她的表情頓時冷下來。
“他是什麼人啊？”甄帥試探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