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處軍營(二) 不是已經逃了嗎……(1 / 1)

“白山溫,洛水軟,江堤落虎口。吾軍淩淩銀刀戟,萬馬馳入如長雁,沛然莫之能禦也,上馬為將,下馬為王……。”

低低吟唱蕩漾,悠悠笛音隨琵琶,那麼哀傷悲愴,像極了人間的居夷處困,四麵楚歌。

明明詞曲唱的是勝仗,可音調卻是哀怨婉轉,淒涼得讓她想到忘川冷冽的泉水。

榻上的人緊促著眉頭,她想不明了。

鐵騎銀槍鏗鏘撞擊聲入侵驚夢,熟睡中晃動的殘影帶顫長睫,她翻身拉被子蓋過發頂,嘈雜聲並未消散。

“哐當!”

水盆觸地,滾燙熱水澆熟芽草,蕎知星猛然睜開眼坐起身,大口喘氣。

賬外腳步聲紛亂,火把亂晃,嘔啞糟咂地混亂無比,讓人心煩意亂。

“大夫!大夫!有沒有大夫!”

“快喊大夫!”

“星大夫!快去救殿下!”

她撫摸潸然淚下的臉龐,怔怔望著撩開帳簾的乾娘,可是一個字都未曾聽清。

不明所以的夢和混亂失序的現實讓她恍惚,以至於翻找藥瓶時,手還是不自覺停頓。

看著眼前因傷斜靠在榻上的男子,額上汗珠涔涔洇濕冠外碎發,流進眼皮裡,許是太過痛苦,讓他渾然不覺。

如此脆弱的蕭倬讓蕎知星想不起來印象裡挺拔健碩的王爺將軍。

她眨眨垂睫,故意動作放得更慢。

隨著喘息聲加重,蕭倬咬緊牙關,悶哼出聲。

他抓著被褥,似乎這一瓶藥倒下去絲毫沒有緩解,反而徒增痛苦。

她停住手上動作,疑惑地查看藥瓶,仿佛辨認生字的小孩。

也沒想害他啊。

“咳咳……”

榻上的人咳嗽越來越劇烈,她看著他胸膛傷口上溶於血水變成黃色的粉末,匆忙意識到,拿錯藥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幫你擦掉,幫你擦掉……”

回過神的蕎知星慌亂中直接用手揮撫流血的傷口,皮肉翻開,疼的蕭倬再次仰頭咬牙。

“我給你上止痛藥,止痛藥,止痛藥……”

“砰!”

接連三四個藥瓶被打碎在地,藥粉液體流滿塌邊。

“出去!”床上的男子似乎已經忍無可忍,否則也不會撕扯著皮肉,對她厲聲嗬斥。

“我!我……”

太亂了,簡直是一團亂線。

她神思心緒裡沒有一點清晰的路線,都怪那個夢,都怪那些奇怪的夢。

“孤似乎警告過你,做一個有價值的人。”

他抬手扯下一片衣襟,隔著殷紅的布將汩汩流血的傷口壓住。

她啞聲看著狼藉一片的地麵。

“走吧,這裡不需要你。”

蕎知星緊抿的唇內瓣被牙齒狠狠咬著,麵上還是倔強著毫無波瀾。

如若不是靈貓一族因魔物被牽連,她才不會跨越一千五百年,被一個佞臣小人指責。

在眼底淚意衝湧而出時,瞬間轉身撩袍出帳。

霜氣橫空月色明,寒侵肌骨不勝清,茅簷霜冷一燈幽。

深秋初冬的冷意凍得徹骨,她獨自越過茅棚上最後一盞燈籠,深入銀色的大漠裡。

凡人是那麼渺小脆弱啊,就像蒼茫沙漠裡的一顆砂礫。

雁鳥劃破長空,烏金東升,第一縷曦光落在蕎知星肩上,溫熱一片肩懷。

“乳餅,賣乳餅咧!”

街上叫賣攤走街穿巷,路過在街角露宿一宿身穿單薄袿襦的女子。

她摸著乾癟的肚子,毫不猶豫將離賬時順走的銀錢塞給攤主,隨後大口大口咽著乳餅。

邊吃邊走,路邊的商販吆喝著招攏不少人,因為無趣,所以逛著冗長錯落的街道,沒有過多停頓。

“不過是作畫而已,街頭那邊的林先生半柱香便可描繪出神的畫像,怎麼你就要一炷香,還要隔日再取?”

“就是啊,莫不是要偷梁換柱,以假代真?”

瞧著前頭爭論的人群,她隱約嗅到不同尋常的香味。

越過行人,踮腳瞅著人群裡作畫的人藍衣儒衫,一副書生模樣,正作低頭作畫。

“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公子作畫後會用奇石磨粉塗抹,此後畫像火燒不壞,千年不腐。”

大肚子中年男人手指在舌尖蘸幾下,興奮地比劃著,好似空繪什麼奇幻誌怪。

“當真如此神奇?”

“姑娘若是感興趣,在旁的軟椅稍稍等待,公子畫完前麵的姑娘自會為您作畫。”

香味的源頭就在人群裡,可是人太多,她一時竟辨認不出。

“姑娘,有請。”

著淡藍月牙色儒衣公子低頭清洗墨筆,為對座女子作畫。

蕎知星袖中法術應運而生,凝神於揮動的畫筆,誰知眼前被霧霾遮掩。

她努力清明神誌想用微薄的靈力一探究竟,忽然被什麼阻擋,嘴裡腥鹹,竟湧上一口血。

靈識被逼出的最後一刻,望見霧靄裡妖媚搖曳的桃色尾巴。

精明銳利地瞳仁死死盯著她,竟然是一隻九尾狐妖!

一千五百年前的曆史裡藏著無法探究的法術,竟與九尾狐一族有關。

“火燒不毀,千年不腐……”她心下了然,絮絮念叨著。

人當然做不到,九尾狐族卻能辦到,他們與靈貓一族都是生於女媧娘娘之手,成靈後各奔桑海,自狐族第十任公主糾纏人間情愛,死於薑神杖下,靈貓一族便再未於天界與他們相見。

現在倒是現身在人間。

“姑娘若是感興趣,可以交付定金之後喝些茶水坐候我們公子。”

“姑娘,姑娘?”

她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腥,點頭應聲。

“好。”

對麵書生模樣的男子提筆,再落筆。

因相隔太遠瞧不見他的畫,便隻能看揮袖,抬手,轉腕,落筆,帶動腰間好看的玉環綴碧珠,許是個富家書生。

“姑娘,可是南鄉人?”

他冷不防發問,清瘦文雅的臉頰隱沒在陰影裡,太陽落下了。

“公子是如何看出?”

蕎知星回想起這具身軀的麵容,一時也弄不清楚,便乘機順勢發問。

“北人多為高鼻深目,而姑娘五官柔和,眉目平鈍,多為水鄉骨相。

畫皮易,畫骨難,姑娘,我雖看似在描摹皮肉,卻是寸寸刻骨。”

他音量隨著落袖減弱,好似在自顧自說話,倒讓她有些困意。

待月亮擠出天邊時,雲層包圍裹挾簇擁,護城河邊燭火冉冉明透,他終於收攏畫筆,長舒一氣。

對座的人伸展肩臂,也長舒一口氣。

“姑娘明日有空來此處取時付錢便是,天色不早,應當膳時到了。”

蕎知星忽而發現,如此算來,他也是眉目平頓,應是水鄉人長相。

“敢問,為何要不能現在便取?”她都已經為了要畫,又是排隊,又是作畫,整整耽擱了一日。

“姑娘,在下要回去研石鋪粉,不然姑娘要的豈不是一副尋常畫像?”

他淺淺抿嘴,似笑非笑。

“那便謝過公子。”

寄宿在凡人之軀上,帶走一幅畫需要諸多瑣事,她疲倦地揉著太陽穴,想起古人詩書裡的一句“身不由己”。

聽聞此次西河郡新駐十萬人馬的軍隊連同舊部首次大捷,打得西戎野匪落荒而逃,好不解氣。

流落在外地蕎知星已經好幾日未回軍營了,說是尋找九尾狐線索,實則自己也不想承認。

那日丟人的場景令她無法自如麵對蕭倬。

“讓讓,讓讓!”

前方小門裡拖出的拉車朝這邊駛來,想必是隔街酒鋪酒窖的車子。

她原本走在道中間,見此便直接躍身攀上瓦頂,倚靠在牢實的鴟吻旁,兀自啃著糖葫蘆。

俯視緩緩而過的車輛時,視線掃落,忽然注意到轉角處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

蕎知星的這個角度,旁人隻能瞧見她半簇衣裳,可她卻能觀之無礙。

那人東張西望,惘然低頭看看手中的圖紙,沒再向前。

即使隔著重重人影,即便那人有意換上一身粗衣布服,卻還是能看清他腰間嶄新的佩刀,以及衣袖下隱隱露出的繃帶。

圖紙,佩刀,繃帶。

她蹙眉,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似乎明白了什麼。

難道才短短六日,蕭倬便等不及要殺她滅口了?

蕎知星躬身將露出的衣角藏回去,平和的眉目裡瞬間充滿警惕和燃之欲出的恨意。

都怪這幾日太過安然,竟然忘了在這漫漫長路,雖無人識她,但有一人會將她放在刀尖上牽掛。

蕭倬。

她暗暗垂睫,一陣冷風蕭瑟,屋頂上已然無人。

軍賬起落,士兵小卒領命離開後,賬內隻剩桌案前一人正執筆寫字。

“噗。”

營帳再次起落。

“還有什麼事?”執筆之人並未停頓,溫涼的音色輕輕詢問。

“王爺,知星幫你磨墨吧。”

嬌軟的聲音響起,她看見他終於頓住執筆之手,抬頭循聲望去。

這個角度恰能見她盈盈孑立賬口,賬外日光通透,照得麵朦朧。

她自知這張臉不醜,察久了,也有幾分盈盈秋水,淡淡春山之意。

蕎知星精準捕抓到他眼底不易察覺的驚色後,唇角微揚,徐徐挪步到案前

“你……”。不知道他是否在訝於她平安回來。

她月眉星目,麵容溫軟,炯炯有神地瞧著他,自顧自拾起墨條。

“王爺,知星先前多有過失,已然知錯,望王爺責罰。”

一雙溫熱的大手抓住她研墨的手腕,因離賬口太遠,他硬挺冷峻的五官映照不出一絲暖光,話音亦是辨不明半分情緒。

“不是已經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