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閱讀中的時間過得很快,再抬頭時,窗外已經是黑漆漆一片。
林徽放下書,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抬頭不小心撞上江誠的眼。
她不明,一笑,“怎麼了?”
江誠搖頭,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溫聲道,“沒事,就是見你讀書太入神了。“
他看向她手裡的書,“你手裡那本書很多人都覺得挺枯燥的,沒想到你會看得那麼投入。”
林徽視線落在風格有些陰鬱的書封上,坦然道:”其實我一開始也隻打算隨手翻一下,但沒想到故事還挺讓吸引人的,就看了下去。”
林徽看的那本書就是江誠總是忍不住閱讀的那本英文書,他喜歡看,是因為裡麵有些說不出的東西吸引著他的內心,卻也從來沒有認為故事是吸引人的。
聽見林徽說,他愣了愣,抬眼看他,追問道,”吸引人?”
“嗯,”林徽點頭,思索道:“就是……你一開始會覺得主人公很倒黴,忍不住跟著難受,可是,在和主人公共情的時候,又有一種……”
她停了一下,腦海裡搜尋恰當的詞表達自己的看法,江誠沒有催促,靜靜等著她。
但那雙一貫平靜溫和,似水般的眼眸,此刻,湧動著一些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情緒。
沉吟半晌,林徽開口,輕聲道:“又有一種其實都是假的,也就那樣吧的想法。”
江誠眉頭微蹙,有些不解地看著她,林徽身體向前傾,離江誠近了點,耐心解釋道,“就是覺得這都沒什麼,因為我知道發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認真看著江誠的眼,一字一句道,“包括主人公自/殺的時候。作者其實從一開始就暗暗告訴我們,一切都會過去,那些加在主人公身上的折磨都隻是為了讓他更強大的,記憶深刻的夢罷了。”
她停了一下,鄭重喚他的名字,“江誠。”
江誠眸光一動不動落在她臉上,像是在看她,又像在凝目深思,看著內心某個深處。
那些日日夜夜被那本書吸引的原因,似乎在此刻,因為她的話露出馬腳,被他有所窺/探。
房內寂靜無聲,兩人相對而坐,一高一低。
江誠抬著頭,林徽定定看著他。
天花板柔和的光落下來,少年清雋端正的五官被光線清晰描摹出來。
那雙眼眸仍舊平和似水,清澈無波。
卻隱隱有了些不想讓對方看見的變化,掩在長睫下,微不可察地變紅,蒙上水霧。
她是在對他說,她是在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就像書裡的主人公一樣,自己身上無法承受的重量,最後會像一場夢,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會讓他變得更加強大。
哪怕他掩藏自己的情緒,她清楚,不清楚,都在想辦法告訴他,發生在他身上的,都會過去。
“江誠?”
江誠沉默不言,林徽輕聲喚他。
“嗯。”江誠不露聲色,垂下眼,“我明白你說的了。”他聲音很輕,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林徽感覺他情緒變化,抿了抿唇,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多問。
不管江誠有沒有因為母親的事不開心,有沒有明白她的話,她隻希望江誠知道,一切都會過去。
房間再次陷入安靜,林徽看了窗外,“時間有點晚了,我今天先回去啦。”
江誠頭仍然垂著,輕輕“嗯”一聲,“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表情也掩在陰影裡,林徽有些莫名擔心,卻也不知道說什麼。
他現在和平常一樣,又有哪裡不一樣。
林徽張了張唇,還是沒說話,提步離開房間,她最後看他一眼,輕輕帶上門。
門關上的那刻,一滴淚,終於從江誠通紅的眼眶中砸出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他抬手,頗有些倔強地抹去眼角殘餘的淚。
他為什麼要哭,已經這麼多年過來了,他明明已經習慣了,他已經能隱去一切情緒,平靜鎮定地麵對所有,接受所有。
母親的話,哥哥的死,包括那個每時每刻跟著他的該死的病,他已經習慣、習以為常,他根本不會再因為這些哭。
可他一遍一遍咬牙告訴自己這些話,眼角的眼淚越來越多,越抹越多。
最後潰不成軍,他整個人失聲痛哭起來。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從來沒有人和自己說過,那些壓抑在心裡的,一直想要忽略的,隻是人生的一場噩夢,都會過去,都會消失,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頭頂的陰霾,都會散去。
直到今日,他完完全全套上了那層鎮定不變,對生活習以為常的外皮,那個女孩才出現,告訴他那些話。
內心深處已然麻木的痛苦,突然抓住一個突破口,就像最初他哭著問為什麼是他的時候,徹底湧了出來。
林徽的話像是這些情緒宣泄的支點,那些話,讓江誠外表下的脆弱,徹底從麻木,壓抑中暴露掙脫出來。
江誠不再去擦自己的眼淚,他任由它們流淌。
是,他哭了,懦弱地哭了,因為林徽的一句話哭了。
可,那樣又怎麼?他現在應該習慣的是,還有人,真正在乎自己的感受。
他終於,小心翼翼從被疾病,家庭禁錮的黑暗裡,撕開了一個口子。
——
回去之後,林徽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一個十分熟悉的情景,下著傾盆大雨。
林徽孤零零地站在雨中,沒打傘,任由冰冷刺骨的雨水打在自己身上。
她看著某個方向,拚命呐喊,可不知道為什麼,聲音淹沒在喉嚨裡,根本發不出來。
她朝著一個背影喊,背影很冷,沒有對雨幕中的小女孩有絲毫留戀。
沒過一會,背影消失,小女孩仍掙紮站在那裡,目光期待地看著什麼都沒有的遠方。
最後,希望破滅,她滿身狼狽地走回家。
雨在中途停了。
她一身濕衣,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走,對彆人的議論嘲笑置之不理。
幾個小混混不滿她冷淡的態度,上前堵住她的路,汙言穢語全都往她身上砸。
林徽隻是站在那裡,雨水順著臉頰流下來,麵無表情,目光恍惚。
她隻是在想,為什麼爸爸要離開自己,她做錯了什麼?
那幾人瞧見她的模樣,大聲嘲笑,“原來是個傻的,難怪在大街上淋雨。”
“跟哥哥走吧,”他們麵露猥.瑣,目光閃閃,“哥哥會好好照顧你的。”
一人伸手向前就要去抓林徽的胳膊,林徽猛然驚醒,回過神拔腿就跑。
幾人怎會放棄到手的羔羊,離開跟了上去,林徽一邊跑,他們一邊追。
他們人多有力,很快距離就拉得很近。
林徽加速向前跑,可雙腿酸軟,不小心碰到一塊岩石,整個人就摔進一個水溝裡。
“哈哈哈,蠢貨!”一群人居高臨下看著滿身是泥的林徽,眼底儘是嘲笑,語氣狠毒刻薄:“跑啊,你他媽還跑啊,當老子吃素的啊!”
那幾人的手又向她抓過來,林徽手撐地麵,提氣大喊:“救命!”
聲音傳了出去,拐角處隱約響起朝這奔來的腳步聲。
小混混們著了慌,眼神狠戾地瞪向林徽,慌忙跑開時,還不忘用力踹林徽一腳,“臟兮兮的臭婊.子,誰他媽稀罕!蠢貨!”
誰他媽稀罕?
林徽驚魂未定的目光垂下來,自嘲一笑,是啊,誰他媽稀罕,連自己的父親,都不稀罕。
從夢裡醒過來時,林徽已經是哭著的。
她躺在床上沒有動,抬手擦乾眼角的淚。
凝神看著天花板,臉上沒有什麼情緒。
她對夢的內容並不陌生,早已經習慣。
隻是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夢,有些奇怪今晚是怎麼會出現。
醒來後已經沒有再睡的欲望,她乾脆爬起身,開燈玩手機。
這時才注意到手機裡有一條很晚發過來的微信。
是江誠發的:【好夢。】
林徽:“……”
她該不該告訴他自己做了個惡夢?
還是算了,免得讓他多想。
她點開鍵盤,準備發“謝謝”,手卻忽然一頓。
想起白日裡自己和他說的,一切隻是像夢一樣,都會過去的。
她垂眸,刪了剛才的話,重新打字:【做了個噩夢,但已經過去了。】
江誠是,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