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羅山,是青陽國山峰之最。
羅山靠海而生,山高兩萬丈,想要登頂,須得過海市蜃樓,再攀萬丈懸崖,對外有言:非聖者境界難以上羅山。
山腰往上日夜有雲霧環繞,在山巔大片奇花異草遮掩中,隱約可見紅牆黑瓦。
黑瓦之下的屋中布滿燭火,慘白的蠟燭在地麵擺放成一個個小圈,靠近桌案處的蠟燭偏長,照亮掛在案上的一幅老舊畫像。
畫紙邊角泛黃,像是浸水後讓顏料,固定線條的支架散去,於是隻見五彩斑斕的顏色,卻不知畫中景物。
夜裡零碎的月光從屋頂灑落,落在桌案左手邊的搖籃裡,繈褓中的嬰孩正巧睜開懵懂的眼迎接月光。
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虞歲才慢慢接受自己變成一名嬰兒的事實。
嬰兒狀態的虞歲精力十分有限,不是睡就是睡,清醒的時間很少。
她這才剛醒,漆黑的眼珠子緩慢地轉了轉,發現自己還在這座陰沉詭異的房間。
屋外一直有侍女守著,偶爾會開門進來看看虞歲的狀態如何。侍女見虞歲睜眼後,便去請示素夫人。
素夫人是她的母親,隻在虞歲清醒的時候來看她。
推門而進的素夫人身似扶柳,長發如瀑垂落在白色的綢緞錦衣,她有一雙極黑的瞳仁,在蒼白膚色與脆弱身姿中顯得妖冶的瞳仁。
素夫人隻是安靜地看著虞歲,不常說話。
虞歲努力裝成一個真正的嬰兒,裝瘋賣傻試圖逗素夫人,包括但不限於傻笑、流口水、四腳朝天。
她想從那張絕色容顏上看見點為人之母的欣慰表情來。
可素夫人始終保持著平靜冷淡,今兒更是匆匆看她一眼便離去。
虞歲遺憾地捏了捏自己的小拳頭。
每當這種時候,她都要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素夫人的孩子。
好在母親的想法雖然捉摸不透,但她還有一個三歲的阿姐。
阿姐青葵也喜歡在虞歲醒著的時候來看她,常跟她碎碎念,拿自己在外麵摘的花湊近去冰一冰妹妹的小臉蛋,見虞歲咯咯地笑出聲後,阿姐也會跟著她開心地笑。
在素夫人走了沒一會,身著紅襖長裙,被打扮的精雕玉琢的小女孩進屋來。青葵小心翼翼地避開地麵的燭火圈,來到搖籃前,她要踩在足凳上踮起腳才能看見搖籃裡的虞歲。
“花花。”
青葵將手中還帶著露珠的梅花在虞歲臉蛋上輕輕一碰。
虞歲回以笑聲,青葵也望著她笑。
雖然分不清到底是她在陪小孩玩,還是小孩陪她玩,但虞歲很快又感到累了,閉上眼入睡。
*
按理說後半夜虞歲就不會再醒,可她卻覺熱得不行,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樣,忍不住在繈褓中扭動身子,將雙手舉起散熱,卻毫無用處,無奈又疲憊地睜開眼。
月光依舊,在陰沉昏暗的屋中,這一束月光像是為她而來。虞歲極黑的瞳仁倒映光芒,忽覺有些奇怪。
光束中有浮塵飛舞,這並不稀奇。
可此刻這些浮塵沾染了顏色,遊動的速度也比往常要快上許多,逐漸在虞歲眼中變作燃燒的細碎星火。
奇怪的,她竟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星火在光束中墜落在她身上,沒有傳來任何灼燒痛感,虞歲腦海中卻出現星辰碎裂的一幕:
天上無數流星飛墜,永不熄滅的火焰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焚燒殆儘。
萬物崩潰慘叫,高樓坍塌,大地崩裂,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人間煉獄之景。
星火中有黑色的灰燼飛舞,千千萬萬的灰燼連接成無數長鏈,朝火海中扭曲的五道身影追去。
虞歲耳邊傳來斷斷續續、扭曲猙獰的惡鬼之音:
“滅世者。”
“異火。”
“你。”
“趕儘殺絕。”
虞歲一瞬回神,月光依舊,光束中沒有星火,仿佛剛才隻是一場幻覺,可她腦海深處燃燒的一簇火焰告訴她,這是真實存在的。
……不、不是吧?
虞歲緩慢地轉動眼珠子,試圖在周遭尋找什麼,內心有些恍惚。
在異世界從零開始已經很難令人接受了,忽然之間又被告知,你的身份其實是會毀滅世界的大魔頭,正在被全世界追殺——可我還是個才剛滿月的小孩誒!
虞歲捏了捏自己的小拳頭,我要靠什麼毀滅世界,靠我這嬰兒大的拳頭?
不太好吧。
虞歲正思考著,忽聽嘭的一聲巨響,嚇得她渾身汗毛直立,試圖朝門口的方向看去。
門上有兩道血跡,血水順著門縫朝屋中流去,守門的侍女渾身是血,悄無聲息地靠門滑倒在地。
虞歲聽見悅耳的長刀出鞘聲。
屋中的嬰孩大氣不敢出,動也不敢動。
這才剛知道自己滅世者的設定,追殺的人就到家門口了?
虞歲正考慮要不要喊素夫人救命,就聽素夫人清冷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不是聖者,以十三境強闖羅山之巔,算你運氣好,能撐到這裡還沒有死。”
虞歲看不見外邊的情況,便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屋外的男人咳嗽兩聲,啞著嗓子道:“你也是十三境,不也在這羅山之巔?”
素夫人說:“我能活,你不能。”
黑袍老者嘿了聲,抬手抹了把嘴角血跡,一手提劍,地上的影子有些搖晃。他站在院中月色下,盯著屋門前的素夫人道:“難說,我能到這,你以為其他人會到不了嗎?隻要你的孩子們不死,就永遠會有人來。”
“天下九流十三境者,隻多不少。”
屋中的虞歲轉了下眼珠,聽起來不是她滅世者的身份暴露,才招來殺身之禍,問題出在素夫人那。
素夫人極黑的瞳仁在夜色中尤為明亮璀璨,宛如燃燒的星火,沒了白日的平靜疏離,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殺意。
她說:“可惜了,你這個年紀,若不來走這一遭,或許還能入聖。”
虞歲再次聽見刀劍出鞘聲,碰撞聲,聲聲清脆,帶著磅礴之力,仿佛在斬天劈地。
素夫人嘴上說著可惜,手中殺招卻一點也沒有為他人可惜的意思。屋中燭火搖曳,屋外纏鬥的影子倒映在門窗,影子飛速變化,看得人眼花繚亂。
虞歲也想看到一星半點,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己這會連翻身都難。
她的耳邊隻能聽見風聲,猛烈的風聲和屋門被敲打的巨響,黑袍老者試圖繞過素夫人破門,卻被攔在外邊無法前進一步。
這名九流十三境的黑袍老者過海市蜃樓、攀萬丈懸崖,到山巔早已被羅山的寒雲霜霧重傷,也要不顧生死,拚著最後一口氣完成使命。
兩道人影已至門前,屋門未開,屋中大片燭火受壓一麵倒去,火苗被壓彎腰,忽地熄滅。
刀劍脆響的聲音仿佛就在虞歲耳旁,屋門被破,有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吐血不止。
纖細的白衣身影站在門口垂首看去。
黑袍老者雙眼逐漸失去光彩,張嘴時血流不止,他最後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能說出。
繈褓中的虞歲安安靜靜,不敢動彈。
好像結束了。
作為一個剛滿月的嬰兒,麵對這種情況該如何?
虞歲猶猶豫豫,嚎了兩嗓子,表示作為嬰兒有被嚇到。
素夫人聽見孩子哭嚎,目光從黑袍老者身上轉移到虞歲,她進屋時抬手挽花,滿地燭火重燃。
屋中恢複光亮,虞歲看見走到身邊的素夫人,便朝她咧嘴笑了笑,不知道第多少次試圖親近這位母親。
素夫人盯著她看了會,在虞歲傻笑時,緩緩朝她伸出手。
虞歲以為素夫人要抱她起來。
她維持笑臉,眼見那蔥白玉指靠近,朝她的脖子落下。
——咦?
素夫人伸出的手掐住虞歲的脖子。
——誒!
素夫人清明的眼眸透露自己下定決心,五指用力,就要捏斷虞歲的脖子,恰在此時,兩人都聽見青葵的聲音從外傳來:“娘!”
“花花!”
“我給小妹的花花!”
青葵出現在門外時,素夫人瞬間收手,眼中倒映門口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後有瞬間的恍惚。
“又、死人啦?”青葵在門口不敢進去。
素夫人朝她走去,語氣是對虞歲從未有過的溫柔:“葵兒,走,彆呆在這。”
青葵懵懵懂懂,牽著素夫人的手離開。
兩人都沒有回過頭。
素夫人聽身邊的女兒好奇追問這次死的又是誰,神色卻有幾分恍惚,腦海中閃過之前的一幕:
她掐住那孩子時,那雙黝黑的眼依舊在笑,完全不知自己已是命懸一線。
新來的侍女將死去的侍女帶走,關上門後,屋中又隻剩下虞歲一人。
重新燃燒的燭火搖晃時,在地麵浮現一道道火圈,入侵死去的黑袍老者血脈,將其化為灰燼。
虞歲望著月光緩慢地眨了下眼,無人能從那雙眼中看出任何情緒想法。
她想:
脖子好疼。
*
素夫人連著一個月都沒有來看虞歲,也沒有再遭遇刺殺,就連青葵也來得斷斷續續。
虞歲趁自己清醒時,試圖理清當前局勢:
從那天晚上的刺殺中得知,她住在名叫羅山之巔的地方,來刺殺的人是九流十三境,目標是殺了素夫人的孩子們。
意思是不用殺素夫人。
可素夫人為什麼要殺我?
如果不是出生當天她就看見素夫人,確定彼此的親子關係,按照素夫人對她和青葵的區彆待遇,虞歲就該懷疑自己不是素夫人的親生孩子了。
若不是親生的還情有可原。
可對親生女兒也能狠下心的原因是什麼?
虞歲想不出,她現在是個小嬰兒,自保能力為零,就算素夫人想殺她也沒辦法,隻能躺平任掐。
她想著想著覺得有些好笑,心裡嘀咕:就我這樣隨便用力一掐就死,一點金手指都沒有,主角光環也沒有,還滅世者?
有病!
主角光環就算了,我這設定拿的一看就是正義主角最終通關要打敗的反派。
虞歲閉上眼,靜心凝神,意識剝離,視角從外看內,見到了腦海最深處那一簇約莫指甲蓋大小、始終沒有熄滅的火焰。
雖然這玩意看起來像金手指,但除了能看見,無法觸摸、召喚、溝通,暫時還無法知曉它有什麼用。
虞歲甚至不能確定它是不是滅世的“異火”。
比起金手指,它更像是一種印記。
如果是異火,那要怎麼召喚觸發滅世?
仔細想想,滅世者一共有五人,也就是說除去她,還有四個倒黴蛋,那滅世者會不會有特殊的聯係方式?
也許單打獨鬥不行,得湊齊五個才能觸發滅世。
虞歲打了個哈欠,陷入沉睡前,忽然見那火苗一閃,火中出現一個緩慢轉動的小黑點。
她的腦海中響起數道聲音:
“喲,又是哪個倒黴蛋要死了?”
“怎麼不小心點。”
“咳咳……”
虞歲瞬間打起精神來,強迫自己不準睡過去。
咳嗽的沙啞男聲聽起來狀態不是很好,他咳了好一會才啞著嗓子說:“你們……是誰?”
最開始吊兒郎當的男聲說:“滅世者唄。”
第二個溫柔的老者聲音也道:“滅世者死亡時,會通過火靈球產生共鳴。”
第四個雌雄難辨的聲音說:“你是怎麼死的?”
沙啞的男聲低笑道:“……被燒死。”
“草!”第一個男聲道,“老子這沒水!”
虞歲還來不及問這兩者有什麼關係,被焚燒的灼痛感毫無預兆地降臨,在最初的大腦空白過後,嬰兒的慘叫哭喊快要掀翻了屋頂。
守在門外的侍女慌忙進來查看。
虞歲渾身骨骼血肉都被烈火蒸烤,無法壓製這痛苦,隻能放肆慘叫哭嚎。
痛!
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