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壽安公主府以後, 李長安又換了一身衣服,她在公主府中坐不住,思來想去乾脆牽著馬獨自出門往西城去。
杜甫此次恩科落榜後李長安還專門給他寫過信, 杜甫打算在長安多待兩年, 尋找機會出仕。隻是他父親去世之後, 杜甫家境便沒有先前那般好了, 杜甫便沒有住在東城,而是在西城租了個小院。
長安城依據東西一市, 也大體分做了東西一城,又因為大明宮居北,所以城北又比城南地段要好,東城北邊多是權貴和富貴人家, 西城靠近北邊大明宮的幾個坊市則多是商賈和落魄官宦子弟,再往南才是普通百姓住所。
杜甫如今住在崇仁坊,挨著西市,偏北一些, 居住在此的住戶大多都是一些落魄官宦子弟和在西市有鋪子的普通商人。
李長安按照她半月前寄信的地址尋找到了一處小院, 剛想上前敲門,就看到了掛在門上的銅鎖。
“這位娘子, 你是來找杜一郎的嗎?”
一個頭上紮著彩繩的小姑娘從隔壁人家探頭出來,好奇看著李長安。
“杜一郎和我阿兄一起出門訪友了,今日不在家。”小姑娘聲音脆生生的,一點也不怕人。
杜甫家中排行第一,所以也稱杜一。
李長安揮揮手:“我知道了,那我改日再來吧。”
不湊巧,杜甫沒有在家。李長安也不想就這麼回去,她已經和李林甫達成了協議, 下一步就是要讓李隆基允許她去邊關。
不過這事並不難,李長安隻是想自己去邊關建功立業,自己靠軍功升職,又不是直接伸手問李隆基要兵權。甚至在李隆基看來她提出要去邊關,就隻是讀多了邊塞詩向往邊塞風光想去邊關溜達一圈罷了。
如今大唐這群星閃耀的璀璨詩壇,邊塞詩又大氣磅礴,極為符合唐人審美,不少世家子弟都因為讀了邊塞詩而對邊關心生向往,多李長安一個也不多。
李長安牽著馬,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和李林甫府上那個冰冷的月堂截然不同,她想了一下,乾脆牽著馬往西市方向走。
西市和東市是不一樣的熱鬨,東市街道上多是騎馬而過的郎君和穿著胡服的小娘子,賣的東西也多是香料首飾美酒等“奢侈品”,西市街道上則多是穿著粗布麻衣的普通百姓,街道兩側的店鋪也都是賣些柴米油鹽醬醋這些東西。
李長安牽著馬往市場裡走,路上偶爾會有人看她……手中牽著的馬。
畢竟這匹馬是曹野那姬從草原上的馬群中挑出來一等一的寶馬,神俊高大,東市人人都有馬,李長安牽著這麼一匹馬中豪車走過還不太打眼,但是西市多普通百姓,少有養得起馬的百姓,偶爾有幾匹馬也隻是普通草馬,和李長安牽著的這匹馬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李長安被一路上的視線盯得有些頭皮發麻,乾脆找了個酒肆把馬暫時存放了起來,自己空著手在西市遛彎,偶爾也會到店鋪中轉一圈買點東西。
不到半個時辰,李長安手中就拿滿了東西,油鹽醬醋,又走進了米鋪。
“堂倌,你們這米多少文一鬥?”
這間鋪麵並不大,隻有三四丈寬,裡麵人卻不少,六七個人擠在小小的鋪麵裡麵,顯得有些許擁擠。
堂倌忙著稱米,聽到有人問價連頭都沒抬一下,大聲吆喝著:“十八文一鬥。”
“三千鬥能便宜些嗎?”李長安又問。
堂倌這才抬頭,看到李長安縱然已經換了一身但依舊能看出布料上好的衣服後臉上帶上了笑容,口中卻說著抱歉。
“這位娘子,不好意思,咱們店裡沒有那麼多存糧,實在是賣不了這麼多。”
不等李長安開口,一邊的一個魁梧婦人就抱怨:“哪是沒有糧食,老娘看是你們這些鋪子不願意賤賣吧……這糧食一個月一個糧價……咱們都要吃不起飯了……”
堂倌被戳穿了,也不氣惱,隻是笑著。
“這些都是東家定的規矩,我一個跑腿的堂倌說了也不算。今兒都五月了,說不準等再過三四個月今歲的糧食收上來糧價就回去了嘛。”
因為大唐的官方貨幣隻有金、銅、絹三種,金量少不必多說,流通在市麵上的錢幣隻有銅錢和布帛兩種,布帛因為產量低,加上尋常人也用不著多少,所以大唐百姓大多用的錢還是銅錢。
因此大唐的物價極其穩定,這百年來幾乎一動不動,開元末一鬥米的價格甚至隻有十三文。
如今卻漲價到了十八文,漲了差不多有一半的價格了。
李長安聽著婦人和堂倌的聊天,一人都以為糧價隻是普通上漲,一旦今歲的糧食豐收,長安城的糧價自然會落回來。
隻是李長安知道,九月之後糧價不但不會落回來,還會漲得更高。
今年的江淮地區少雨、糧食欠收,並不是一個豐年。
而且如今市場上的糧價升高,並不是因為去歲是一個荒年,恰恰相反,天寶四年已經算是豐年了。
隻是因為人口增多,邊關戰爭頻繁,加上安祿山謊報糧收,扣了大量糧食不說,還恬不知恥向朝廷請求撥糧給範陽,種種原因累積下來才造成了長安的糧價升高。
李長安看了一眼她手中拎著的油鹽醬醋等物,這些生活必需品的價格也都有了上漲隻是比起反應最直觀的糧食而言沒有那麼明顯罷了。
糧價不正常的上漲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離開糧鋪後,李長安又接著往前閒逛,周遭漸漸安靜了下來,這一片已經離開了最繁華的地段。
“咦。”李長安看到了路邊的幾個攤子。
這幾個地攤上擺放的是書畫。
李長安好奇走過去蹲在一個攤子前看地上擺著的書畫,很快有一個身穿青袍、讀書人模樣的中年文人看到了她,走過來招呼客人。
“這位娘子,可有看上的書畫?”這個中年文人接待客人還不太熟練,一開口李長安還沒說什麼,他的耳朵倒是先紅了。
李長安眨眨眼,好奇盯著麵前這個滿臉羞澀的中年男人通紅的耳朵看了兩眼。
男人注意到李長安的視線後更加窘切,不好意思開口解釋:“某姓朱,行三,近來才開始擺攤賣書畫,招待不周,還請娘子見諒……娘子若是沒有看得上的書畫,我現畫一幅也可。”
他指了指擺放在一側的小桌,小桌上還擺著筆墨紙硯。
“朱郎君似乎擅長畫花草?”李長安低頭看著攤上擺著的書畫,最多的是各種各樣的花,梅花牡丹還有菊,而後才是鳥獸畫,人物畫隻有寥寥幾幅。
“這幾幅菊畫的好。”李長安認識的朋友中不少都擅長丹青,王維更是大唐畫壇翹楚,近朱者赤,一來一去她對丹青也有了不低的鑒賞能力。
這幾幅菊的確好,不在筆墨,而是在畫中風骨,筆鋒尖銳,很好凸顯出了菊清傲的氣節。
一般來說畫如其人,畫手會把自己的性格融入畫中。可麵前這個中年文人卻不像性情清傲之人。
不過也說不準,宋徽宗的瘦金體寫的也好,風骨極佳,就是他這個人沒什麼風骨。
聽到有人誇讚他的畫,朱三郎靦腆又帶著一絲得意笑了笑。
“我最擅長畫菊。”
李長安翻了翻擺在攤子上的這幾幅畫,沒有特彆符合她心思的畫,乾脆抬頭詢問朱三郎:“我想要一副花團錦簇的□□畫,朱郎君現畫要多少時辰?”
“半個時辰足矣。”朱三郎局促道,“隻是現畫,價格要貴一些。”
他有些害怕自己到手的買賣跑了,連忙解釋:“作畫十分耗費心血,我用的紙也是上好的洛陽紙,顏料價格也貴,所以畫價才會貴一些。”
“多少錢?”
李長安聞言心情更好了兩分。
大概是因為洛陽紙是洛陽紙坊生產出來的東西,而洛陽紙坊恰好是她的產業吧。
“一百文。”朱三郎聲音不大。
一百文足夠買十幾鬥米,足夠一家三口人過半個月了。這個價格放在西市著實有些昂貴。
朱三郎也知道這個價格貴,奈何如今的顏料都是天然顏料,紙價格也昂貴,實在沒法再便宜了。
“一百文可以。”李長安十分爽快從錢袋中倒出了一小堆錢,數出了一百文,遞給朱三郎。
她身上帶著幾百文錢,剛才買的那些油鹽醬醋都不太值錢,總共也才花了不到一百文,如今身上還剩了三百多文銅錢。
朱三郎給李長安搬了一個小凳,自己又翻出紙筆和黃色顏料開始作畫。
李長安坐在小桌邊看著朱三郎畫畫。
“朱郎君為何會在此處賣畫?我聽你的口音不像是長安人。”
朱三郎手中磨著顏料,道:“我是濟南郡人,不怕娘子笑話,我此次來長安是參加科考,隻是本事不夠沒考上。家裡湊的盤纏也花了個七七八八,連家都回不去,隻能在此擺個攤子賣書畫,隻期盼能早些攢起盤纏好回鄉去。”
“長安城花銷實在太大了。”朱三郎無奈道。
他老家濟南郡,也就是原先的齊州,物價跟長安根本沒法比,他帶的盤纏在濟南郡夠花上一年半載了,到了長安後兩個月都沒撐住便見了底。
朱三郎翻出一根細細的毛筆勾線:“不過長安城也有好處,我這些書畫若是在濟南郡賣可沒有人會買,在長安,兩三日便能賣一副畫。”
他倒是很樂觀:“說不準我多賣幾幅畫還能有些餘錢回家以後把賣了的田地再贖回來,也能給家中添補一些家用。”
如今交通不便,外地的舉子進京趕考花費不少,就是尋常的小康之家供起來也捉襟見肘。
濟南郡距離長安城不算近,路費就不少,何況還有到了長安之後的衣食住行花銷,這些都要花錢。
“再有幾月又到科舉了。”李長安道。
三月這次是加開的恩科,並不算在每年的科舉考試內,今年的秋後的那場科舉依然會舉辦。
朱三郎眼中黯淡,勉強擠出一個笑:“我天資駑鈍,想必是考不上了,也不打算再考了,還是早些回鄉種地吧。”
“什麼天資駑鈍,分明是朝中奸人作祟。”
隔壁攤子上忽然傳來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
李長安回頭一看,一個身穿麻衣白袍、長相略帶些凶悍的中年男子提著凳子過來了。
似乎是聽到這邊聊天過來插一嘴的。
“這位是嚴四郎,娘子莫看他長相凶悍,其實他也是個讀書人。”朱三郎笑道。
“嚴兄也是參加了這次恩科沒考上,故而心裡有些怨氣,娘子聽聽就是,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