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和楊國忠依然在朝政上打擊李林甫, 隻是在李林甫看來他們手段十分低劣,應付起來根本不值得李林甫重視。
一邊是操縱朝政十餘年,在朝中經營多年, 一路從武則天時候鬥到現在,曆經無數次腥風血雨,跟隨政鬥冠軍和宮鬥冠軍一路走過來,老謀深算的右相;一邊是因為腦子不聰明沒威脅才被選做太子, 被李林甫按著打壓了數年, 一次成功政鬥經驗都沒有的李亨和靠著裙帶關係, 討好上司本事, 短短數年就爬上高位沒有根基可言的楊國忠。
倘若不是李林甫身上的“年老”“重病”buff狠狠削弱了他的狀態, 李亨和楊國忠根本沒法對李林甫造成威脅。
值得被李林甫放在心上的事情, 從不是現在針對他的李亨和楊國忠, 而是他死後針對他子女的李亨和楊國忠。
“進了洛陽就沒能再出來。”李林甫麵色比前兩日要好一些,卻依然有些蒼白, 分明是已經入了四月,可李林甫身上依然裹著披風。
他的精氣已經被疾病耗空了,身子骨虛弱得厲害, 如今也隻是外強中乾罷了。
李林甫看著麵前的探子:“進了洛陽就再沒能出來,這是什麼意思?折了?”
探子聽到李林甫的話後表情有些微妙:“……也不能算是折了。”
“探子們剛進洛陽就因為身份可疑被抓了起來,而後被送到了工地上, 被判了三年的勞改。”
這些探子都是李林甫養的死士,根本就沒有戶籍,連活在世上的痕跡都沒有, 平日出任務都是拿著李林甫命人偽造的身份證明。李林甫弄來的這些證明都是通過官府合法程序辦下來的空戶,也是合法證明,所以死士出了這麼多次任務都沒出過差錯。
奈何李長安為了預防這種官奸勾結的事, 在洛陽查的很嚴,這些探子彆說接近李長安的府邸了,連洛陽內城都沒能進去就在客棧被抓住了。
誰能想到洛陽住客棧還得查戶籍啊。
李林甫卻沒有惱怒,反而眼中有一絲喜意。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身為李亨的仇敵,李林甫自然願意聽到李亨的另一個敵人強大的消息。
過了半響,李林甫才又問道:“順著王維和沈初往下查吧。”
麵對壽安公主,李林甫也有些無奈。
他的勢力都在長安城,對長安城內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如指掌,可除了長安城就是不太清楚了。何況他先前一心隻盯著太子李亨,聖人有五十九個子女,他精力再旺盛也沒法一一緊盯,更何況壽安公主年紀最小,誰能想到她那麼多個兄姐都老老實實,反而是年紀最幼的這個最有野心呢。
到了如今,李林甫終於意識到壽安公主的野心了,可倏然去查,卻也隻能查到她親母早亡,跟了武惠妃兩年,後來就跟著玉真公主修道這一點信息。
與她有關係的人也隻有寥寥幾個,而且大部分都是詩人文人,唯一能和朝政沾邊的也隻有沈初一人,隻是沈初如今去了洛陽,他想再查也查不著了。
李林甫按按額角,抬眼看著麵前桌案上擺放的一桌子文書。
這些都是這幾年洛陽向朝廷奏請的文書,修城牆、開河道,請求增加一些府兵,除了工程建設頻繁了一些,似乎其他什麼奇怪的地方都沒有,而且每一條都合情合理。
反正都是洛陽那邊自己出錢建設,不用朝廷撥款,加上洛陽畢竟是東都,地位特殊些,又是長安城通往中原腹地的要道,多準備一些軍隊守衛長安也實屬正常。
每一項都合情合理。
李林甫低低笑了幾聲,這位壽安公主可真是一位玩弄規則的高手。
他也該找個時間見一見這位壽安公主了。
李林甫試圖從記憶中找出這位壽安公主的模樣,可記憶中卻隻有模糊的影子。
每年隻能在年宴上見一次,而且女眷和朝臣的席位相隔甚遠,他要關注的人太多,也不會專門去看一個年紀最小的公主。壽安公主也一直都是老老實實當隱形人,唯一有存在感的就是去歲年宴和安祿山吵了一架,但是偏偏那時候他忙著算計李亨還不在殿中。
李林甫輕輕歎了一聲。
趁著他身體還沒有差到臥床不起的地步,得快些找個時間和這位壽安公主聊一聊了。
利益交換的前提也得是有利益才能交換啊,再拖下去,到了他臥床不起的時候,他就真的沒有多少利用價值了。
五月初一,大朝。
楊國忠以“坐贓”參諫議大夫宋渾,百官多有附和者,帝王怒,命禦史台徹查宋渾。
宋渾,明相宋璟的第四子,也是李林甫的黨羽,由李林甫舉薦為諫議大夫。
楊國忠與李亨步步緊逼,李林甫心中暗怒,卻依然忍著請求聖人看在宋渾先父的功勞輕責宋渾。
下朝後,李林甫直接匆匆走入了月堂,麵有殺意。
他深吸兩口氣,告訴自己如今他的身體再也受不得憤怒了,強行把怒氣壓製了下去。
“讓空娘來見我。”李林甫負手站在窗前,咬牙道。
不等了,他要看到他的仇敵付出代價,要不然他死都不能瞑目!
李騰空自從回來探望李林甫就沒有再離開長安,隻是她也不願意待在富麗堂皇的右相府,遂在郊外一方小道觀前支了個攤子義診。
尋常百姓有些小病小災舍不得去醫館花錢尋大夫,知曉這邊有一位女真人免費為周遭百姓看病之後便有百姓絡繹不絕來此看病。
相府的婢女尋到此處時,李騰空正在給一個皮膚蠟黃的婦人把脈。
得知李林甫親口吩咐要見她,李騰空目中劃過一絲詫異。
李林甫雖說對子女不錯,可他事務繁忙,又子女眾多,平日根本沒時間見子女,她及笄後就離開了相府,這麼多年還是李林甫第一次派人來找她。
“我給這幾個人看完就回去。”李騰空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加快了手上包藥的速度。
婢女有些著急,想要催自家女郎回去,郎君的事情多要緊,豈是這些百姓能比得上的。
可她在府中也聽過這位脾氣怪異女郎的性子,一時間也不敢開口催促,隻能等李騰空給排隊的幾個普通百姓看完病。
李林甫正站在月堂屏風前等著李騰空。
“你告訴壽安公主,老夫想請她到府上一敘。”
李騰空還沒站穩便聽到了李林甫的這句話,頓時睜大了眼睛,警惕看著自己的父親。
“阿爺為何要見壽安公主。”
不怪李騰空謹慎,實在是在李騰空心裡,誰被她阿爺惦記就等同於誰要倒黴。
李騰空像一隻護著雞仔的母雞一樣挺起胸膛麵對李林甫:“壽安公主是我的好友,她還隻是個孩子,妨礙不到您。”
“哈?”
李林甫緩緩扭頭看向自己的傻女兒。
“她還隻是個孩子?”李林甫不敢置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那個壽安公主的本事都能把你賣了還讓你給她數錢了,你好意思說她還隻是個孩子?她都能想著謀逆了,哪個孩子能想著謀逆啊。
“壽安公主又沒有妨礙你的路。”李騰空倔強盯著李林甫。
李林甫皺皺眉:“我和壽安公主有要事要談,你隻管把我的話告訴壽安公主就是了,到時候來不來她自有決斷。”
忍了忍,李林甫終究還是沒忍住叮囑自己的傻女兒:“你日後離壽安公主遠一些,省得哪日她把你賣了,你還感激她。”
李騰空終於聽出了自己阿爺對李長安沒有惡意,可李林甫不是個好人的印象實在根深蒂固,李騰空咬著下唇糾結著。
“壽安公主如今在何處?”李林甫冷不丁問。
李騰空下意識道:“前幾日剛回了長安,如今正住在壽安觀中……”
話說到一半李騰空愣住了。
她終於意識到了李長安回長安的時間有些太巧了。
“去吧。”李林甫揉揉額角。
李騰空抿著唇心不在焉離開了相府,坐著馬車到了壽安觀。
李長安正在品讀新到手的吳道子的畫,準備裱起來日後放在畫館中,聽到婢女通報李騰空在門外候著,眨眨眼,放下了手中的畫。
看來李亨和楊國忠終於把李林甫逼到了不得不迅速為後人找一條生路的份上了。
也說明李林甫的身體比她以為的更加虛弱。
按照李林甫的性子,他若不是被逼急了,不會在對她知之甚少的時候就請她上門。
“請騰空進來吧。”李長安將手中的畫卷小心卷成一個卷軸放置好,這才起身去迎李騰空。
李騰空有些魂不守舍,她道:“壽安公主,我阿爺想請你過府一敘。”
“那明日就要勞煩騰空了。”李長安衝著李騰空俏皮眨眨眼,“這是需要偷偷做的事情,我藏在騰空的馬車中進相府才不會被旁人發現呢。”
李騰空一怔,似乎沒想到李長安應下的這麼快。
“我阿爺……一向不會做什麼好事,公主小心些。”李騰空沉默了一會,最後才從嘴裡冒出這麼一句話。
李長安笑道:“說不準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呢。”
“公主是好人。”李騰空無意識揉著袖角。
“騰空怎麼知道我是好人?”李長安好奇問。
李騰空低聲道:“我就是知道。公主和我阿爺不是一路人,還是提防著我阿爺一些吧。”
隨後也不等李長安再問,李騰空就攥著衣角跑了出去。
自己以為還是個孩子的壽安公主忽然就成了能和她阿爺正麵對話的人,李騰空一時間還是覺得震驚。
第一日一早,李林甫早早就侯在了月堂中。
他坐在那張鋪了斑斕虎皮的交椅上,心想一會要怎麼給壽安公主一個下馬威。
李林甫希望壽安公主先有求於他,而不是他先有求於壽安公主。倘若太早露怯,那就成了他就成了壽安公主案板上的一塊魚肉了。
月堂周遭早就換了李林甫蓄養的親信把守,李騰空的馬車直接停在了月堂門前,從上麵輕輕跳下來一個披著鬥篷、身形高挑的女郎。
李長安下車後先是好奇看了兩眼麵前這座月堂。
傳聞李林甫每次要乾壞事之前都會在這座形狀如偃月一般的月堂中待一陣,想好辦法之後便會高興出堂,李林甫一入月堂必定有人要家破人亡。
隻是她就站在門前,也沒法圍著這月堂轉一圈看看是不是真的形如偃月。
李林甫在堂內坐立不安,李長安卻還饒有興致打量堂內擺設。
大魚已經入網,漁人自然不急。
終於,李林甫見到了李長安。
他下意識打量著李長安的身形相貌。
“你——”李林甫雙目圓睜,目露震驚站了起來。
他直勾勾盯著李長安的臉。
準確來說是盯著李長安那一雙眼睛。
李長安又不是武惠妃的親女,她怎麼會長一雙和武惠妃這麼像的眼睛?
李長安自然也注意到了李林甫的視線。
“右相也認為我和阿娘長得有幾分相似吧。”李長安彎彎唇角,“阿娘生前也曾說過我雖然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卻和她長得有兩分相似。”
李長安看著李林甫道:“畢竟我身上也流著則天皇帝的血,和則天皇帝的侄孫女相貌有幾分相似在正常不過了。”
李林甫深吸一口氣,喃喃道:“是啊,你身上也流著則天皇帝的血。”
上一個試圖政變造反的公主,也曾說過“我身上流著則天皇帝的血”。
那還是先天一年的事情,太平公主發動先天之變,想要廢掉當時還剛剛登基根基不穩的聖人。當時的情況多麼凶險啊,七位宰相有五位都是出自太平公主門下,文臣武將之中有一大半跟隨太平公主。
可惜太平公主失敗了,太平公主那時候已經老了,聖人卻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那時候的聖人英明果斷,所以聖人贏了。
而今聖人老了,站在他麵前的這位壽安公主卻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
聖人平定太平公主叛亂的時候他李林甫也還年輕,如今他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