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第 160 章(1 / 1)

李泌身軀一震, 他目光複雜看了李長安一眼,百味交雜道:“臣知道主君的意思了。”

利益之上,還有大義, 是他沾染了太多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卻忘記了真正的明君心中不會隻有利益, 還有大義。

他追隨李長安的原因, 不就是李長安和其他人不一樣嗎?

幾片枯葉在枝頭搖曳著, 一陣大風吹過,風卷起了枯葉, 落在李長安緊皺的眉頭上, 落在長安城杜有鄰手中捧著的書卷上。

彭!

杜府的正門被凶神惡煞的金吾衛一腳踹開,女眷家丁的驚呼聲打破了杜府的平靜, 杜有鄰連忙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快步走出內院查看。

杜有鄰剛剛邁出內院,對上的卻是楊釗那雙凶神惡煞的雙目和金吾衛寒光閃爍的刀刃。

“傳右相令,柳勣狀告讚善大夫杜有鄰妄成圖讖, 意圖對聖人不利, 全家壓入大理寺審問!”

明晃晃的刀刃上倒映著杜有鄰那雙驚愕的雙眸。

杜有鄰,出身京兆杜家,他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大女兒嫁給了柳勣,隻是杜有鄰和這個大女婿一向不睦, 這次就是柳勣與杜有鄰爭吵之後氣不過,暗自向右相誣告了杜有鄰。

他的二女兒則是嫁給了太子李亨, 位居良娣, 也就是太子側妃……

在一片哭喊聲中杜家一家四十七口被壓入了大理寺獄。

啪哢。

一根乾枯的小枝被風吹斷了,摔在了那一卷再也等不回主人的書卷上,兩片枯葉寂寥在風中打著旋, 在風中變成了鵝毛大的雪花。

鵝毛大雪落在靈武城的城牆上。

大理寺少卿到達靈武城門前抬頭看了一眼那在城牆上來回巡邏、披甲執銳、渾身肅殺之氣的精兵,兩條腿有些發軟。

他下意識摸了摸一直藏在懷中的詔令,指尖在觸摸到詔書的瞬間仿佛是碰到了滾燙的炭一樣瞬間就縮了回去。

大理寺少卿嘴裡發苦,心想也不知道聖人是怎麼想的,讓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來押解手握重兵的四鎮節度使回長安審問……

萬一王忠嗣本來沒反,被這麼一逼迫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這顆大好頭顱豈不是要被朔方軍砍下來祭旗?

這世道,官員是真不好做啊,大理寺少卿暗暗決定,倘若這趟差事他能活著回到長安,他回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告老還鄉。

這幾年官員是越發難做了,動不動就要被牽扯進謀逆大案裡麵丟腦袋,分明前幾十年還沒有這麼多事情,怎麼這幾年朝堂就變得這麼亂了呢。

大理寺少卿歎了口氣,收拾了一下心情,抱著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必死之心邁入了雄武城。

“將軍,大理寺少卿在外麵等您。”

李光弼輕手輕腳邁入營帳內,看著短短幾月內鬢角已經生了白發的王忠嗣,目露悲切。

大理寺少卿擔心自己一旦去到靈武城就再也回不來了,一路上走的速度並不快,一個月前,王忠嗣就已經得到了朝中傳來的消息。

安祿山告發他謀反,聖人下旨將他壓入三司會審。

短短幾日,王忠嗣便憔悴的白了頭。

聽到大理寺少卿已經在帳外等著他,王忠嗣握著毛筆的手顫了顫,片刻後他方才擱下毛筆,平靜的抬起頭來。

“光弼,下一任朔方、河東節度使必然不會是我的舊部,你切莫與他們衝撞。”王忠嗣叮囑著李光弼。

他溫和看著李光弼:“我已經寫信給軍中舊友,請他們舉薦你為下一任河西節度使了,你小子要好好帶兵知道嗎?”

王忠嗣身兼朔方、河東、河西、北庭四鎮節度使,其中朔方和河東是王忠嗣經營了數十年的地方,河西和北庭則是這幾年才到他手中的。

佩四將印,控製萬裡,勁兵重鎮,皆歸掌握,自國初已來,未之有也?。

隻是轉瞬之間,他這個四鎮節度使就要變作階下囚了。

李光弼是王忠嗣的嫡係,他的父親就曾經任朔方節度副使,王忠嗣初在朔方為將時多受李光弼父親照看,李光弼父親死後,王忠嗣也投桃報李將李光弼看做是自己的弟弟帶在身邊。

李光弼一入軍旅便是在王忠嗣麾下,天寶初年又擔任了朔方都虞候,今歲年初王忠嗣還將其提拔為了朔方兵馬使。

本來王忠嗣也是將李光弼當做他的繼任者培養的,對李光弼來說,王忠嗣如師如兄。

李光弼聽到王忠嗣對他的叮囑,一時間不由眼角酸澀,他忽然攔在王忠嗣身前。

“將軍,此去凶多吉少,天子昏庸,奸臣當道……您手握四鎮數十萬大軍,難道就要這麼束手送死嗎”

李光弼哽咽道:“不如我等先將大理寺少卿扣押在軍中,而後將軍立刻帶兵前往回紇,對朝廷便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兩軍交戰,打上數年也是常有之事。您大可拖延幾年,等到太子繼位……我等便奉太子又如何?太子亦是李唐正統啊!”李光弼字字真切。

王忠嗣卻斥責道:“我若擁兵自重,豈非等同謀逆,這與安祿山又有什麼區彆?”

“將軍又未謀反,這分明是昏君不辨忠奸!”李光弼憤怒道。

李光弼對大唐忠誠,對李隆基卻沒有多少忠誠,在李光弼眼中,他家將軍一片赤血丹心卻被汙蔑為謀反,那年邁的天子早已經是昏君了。

“光弼!”王忠嗣提高了聲音,李光弼在王忠嗣嚴厲的注視下氣勢越來越弱。

“不可妄議天子。”王忠嗣略微放緩了語氣。

他歎了口氣,看著李光弼:“我知你敬愛我方有此言。可聖人既然下了旨,那無論我做沒做過,我都必須要遵從聖旨。”

“這不僅是當朝聖人的威儀,更是皇權的威儀,我不遵從聖旨,那往後其他人呢?倘若人人都不遵從聖旨,大唐就要亂了套了。”

王忠嗣沉聲道:“你可知我忠嗣之名從何而來?我的父親為大唐戰死沙場,聖人言我是忠良之後,方才給我賜名‘忠嗣’。我家世受皇恩,天下造反不能自我王忠嗣始!”

“聖人已經老了,他不值得將軍送命!”李光弼依然咬牙道。

他心裡堵著一口氣,既然如今皇位上那個年老的天子以“王忠嗣欲要尊奉太子”為由要害他家將軍,那他們還不如乾脆就尊奉太子,反正大唐曆代天子就沒幾個不是政變上位。

王忠嗣搖頭道:“我不是為了聖人,我是為了維護大唐的威儀啊。”

大唐設有十鎮節度使,倘若個個都覺得朝廷的命令不合心意便不遵守,那必定會藩鎮做大,朝廷勢弱,到時候大唐還能是萬國來朝的大唐嗎?

他王忠嗣的性命固然重要,可大唐在他的眼中更加重要。

王忠嗣溫和的看著李光弼:“生亦我所欲,死亦我所惡。可我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故不為苟得也,故患有所不辟也?。光弼,生死並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守護好大唐才是將帥的責任,才是我畢生之願。”

身為手握四鎮的節度使,王忠嗣比任何人都先察覺到了節度使製度的弊病。朝廷能不能命令得了節度使,全看節度使的良心,如今大唐朝廷強大,節度使尚且願意聽朝廷的命令,可倘若有一個節度使站出來公然反抗朝廷,那其餘節度使就會有學有樣在藩鎮自立為王。

藩鎮不聽帝王命令的大唐還能是如今這個四海臣服的強大帝國嗎?

王忠嗣知道他若是不願意回長安,那誰也沒有辦法從數十萬軍隊之中將他帶回長安,李隆基親自來也不能。

大唐一共十鎮,他自己就掌握了四鎮。

可那樣和謀逆有什麼區彆呢?就算日後大唐會弱小,節度使會造反,可藩鎮之亂不能從他王忠嗣始。

“壽安公主說的對,安祿山日後一定會造反。光弼,你替我看著安祿山,莫讓他損害大唐江山。”王忠嗣走上前拍了拍李光弼的肩膀。

正如當年那樣,那時李光弼第一次跟隨王忠嗣打了勝仗,王忠嗣也是這麼拍著他的肩膀,對左右說“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

李光弼身體顫了顫,表情複雜,拱手道:“將軍能行古人之事,非光弼所及也。”

他抬頭看著王忠嗣,沉聲道:“倘若有朝一日安祿山叛亂,光弼拚著身死也一定會平定此賊叛亂。”

“不愧是我大唐的好兒郎,不愧是我王忠嗣一手帶出來的好將軍。”王忠嗣哈哈大笑,將自己的佩劍解了下來,交到李光弼手上。

“此護國之劍,便交給你了。”

李光弼狠狠點點頭,緊緊握住了王忠嗣交給他的劍,目送著王忠嗣的背影離去。

王忠嗣寧可赴死,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誣陷而死,也要保天下安穩。

四百年前,東晉有一個聞雞起舞的將軍,被帝王懷疑而放棄兵權死於北伐路上;四百年後,南宋有一個姓嶽的將軍,也被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帝王害死。

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君王以一己之私而害將軍,將軍為天下安定而甘心赴死。

軍營之外,大理寺少卿聽著營帳中傳來的笑聲嚇得兩條腿都打哆嗦。

他心裡直打鼓。

完蛋完蛋,該不會是王忠嗣跟他手下的將軍正在商量怎麼拿他祭旗吧?

他就說誰手握重兵還能願意去送死啊,早知道就不貪戀官位,在長安城就直接辭官不乾得了。

現在好了吧,落到對方的地盤了,這麼多士卒圍著自己,他生了翅膀也難逃一死啊。

大理寺少卿麵色蒼白,兩腿戰戰,腦中已經浮現出了自己死不瞑目,缺了一顆大好頭顱的屍身被一群猙獰粗魯的軍漢圍著用刀劍細細切作臊子然後扔到草原上喂狼的場景……

吾命休矣!

看到王忠嗣麵帶微笑走出營帳,大理寺少卿更是確認了王忠嗣肯定是要先砍了他泄憤了,要不然哪有人知道自己被下獄還能笑出來的啊。

彆說王忠嗣還手握重兵了,就算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被下旨壓入牢獄還都得在心裡罵兩句昏君呢。

王忠嗣他能甘心被迫害嗎?

“彆殺我……不是我害得你,是聖人……不不,是那個昏君要害您啊……將軍饒命啊!”

王忠嗣才剛出營帳,身穿朱紅官袍的大理寺少卿就忽然撲到了他的腳下,痛哭流涕求饒。

他管什麼骨氣,先保住性命再說。真是,正常君王要殺將軍不也得先把將軍騙出大營再殺嗎,李隆基那個老東西派他來押解王忠嗣分明就是讓他來送死。

王忠嗣緩緩低頭看著抱著他的小腿哭得一塌糊塗的大理寺少卿:“?”

受到迫害的那一個人不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