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覺得他的腳趾已經在不聽使喚地扣地了。
最終, 李泌還是垂頭喪氣,破罐子破摔。
“我好奇漳縣為何能讓那麼多的玉溪縣百姓背井離鄉也要將戶籍轉移至此,是故就裝作流民親自來體驗一番。”
“你想偷師?”李長安把李泌冠冕堂皇的話自動翻譯成了通俗易懂的話。
李泌臉一紅, 好在現在他整日搬磚臉曬得黝黑,已經看不出臉紅來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李泌支支吾吾道。
李長安在腦子裡翻譯了一下,長“哦”一聲:“讀書人的事不算偷,我懂我懂。”
這小子的意思就是他為了追求真理死不足惜,換句話就是死都不足惜了, 偷學就更不算什麼大事了。
難怪日後能一次次躲過朝堂爭鬥,順利老死名利雙收呢, 瞧瞧著臉皮厚度,偷學都能扯上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泌到底現在年紀還輕,被李長安揭穿之後低著頭不敢去看李長安。
李長安看了看來偷師的李泌, 又眼冒星星的望了眼一側抱著手看戲的李白。
心裡有了計較。
她溫柔地握住李泌的手,巧言令色道:“孔子曰:有教無類。李縣令也是我大唐的官員, 你所作所為隻是為了治理好玉溪縣,這都是為了我大唐百姓啊。我不主動教你,已經是我的過失了, 你主動前來學習,難道我還要怪你嗎?”
“我隻怪我自己獨木難支, 無法如孔子一般教化三千弟子。若是李縣令想要學習治理漳縣的方法,我願意傾囊相授。”李長安表情誠懇,正義淩然。
李泌的理智告訴他李長安對他態度這麼好肯定是有所圖謀。
可奈何李長安的眼神太誠懇。
何況李長安能圖謀他什麼呢?他遼東李氏的身份雖然高貴, 可和李唐皇室聖人親女的身份比起來就不值一提了。他自己本身也隻是一個微末縣令,哪裡值得公主圖謀呢?
李泌猶豫片刻,對知識的渴望還是蓋過了他心中那點微妙的警惕, 拱手道:“多謝李娘子願意傾囊相授。”
沒經曆過殘酷黨爭的小白菜竟然這麼單純容易相信旁人。李長安樂了,看向李泌的眼神越發溫柔。
果然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擇日不如撞日,明日李縣令就來漳縣縣衙開始學習如何?”
李泌懵懂點點頭,李長安就滿意讓李泌回去交接目前他手頭的事務,告訴他明日直接到縣衙中報道就行了。
直到李泌回到工地,一群人圍了上來問他出了什麼事情時,李泌才反應過來——他明日就要去縣衙正大光明地學習李長安是如何治理地方了。
頓時,李泌的表情就仿佛吞了一塊發黴的餅那樣難看起來。
不是,那他隱姓埋名住集體宿舍,天天頂著個大太陽搬磚這些事,豈不都是白做了?
處理完了李泌之事,李長安又殷切看向了李白。
“我往後數日都有空閒可隨十二郎習劍。”
李白正看熱鬨看的正儘興,李泌走了他還頗為可惜地輕歎了一聲,忽然聽到李長安之言,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來漳縣的目的不是看戲,而是來教學生。
“哈哈哈,二十九年紀雖小,肚量卻大,那小子來偷學你的本事,你非但不和他計較還願意教他學問,二十九有聖賢遺風。”李白拍拍李長安的肩膀,誇讚道。
李長安翻身上馬,拽著韁繩道:“我是真心實意不介意李泌學這門學問,甚至若是有可能,我希望整個大唐上下所有官員都能學會這門學問,治理好大唐的每一個縣。”
反正現在是家天下,這些臣子都是給她家打工。
自家人再怎麼內鬥,可讓大唐公司利潤更高應該是每一個李唐皇室人的共同目標才對。
這一點李隆基前期做的很好,後麵做的就不行了,後麵他就變得公款私用,隻想著將大唐公司的資產變成他李隆基的私產,為此還特意提拔了一批隻對他一人忠心的孬貨當公司高層,於是大唐公司這個產業就敗落了下去。
可作為未來的大唐公司總經理,李長安很看重自家公司效益,她恨不得全大唐的所有員工都跟她一樣厲害,一年就能把大唐公司的利潤翻十倍,十年就能吞並其他所有公司,形成世界級壟斷公司。
李白發現這個新朋友竟然無比契合他的性子,慷慨仁義,有教無類,這正是李白所崇尚的君子之道。
“快哉,今日又結交一摯友!”李白朗笑,“應當一醉方休!”
摯友的標準是什麼呢?
對李白來說,隻要意氣相投,這就是可以托付生死的摯友!
而現在李白,就覺得李長安和他意氣相投。
李白喜歡縱橫術,學習擊劍,四處遊走奔波謀官。他渴望如古時候的士大夫一般,遍遊天下,建功立業。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乾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
他太理想化,就連交友也隻在乎是不是符合他的心意,其他一概都不論,而這這也正是他浪漫的地方。
李長安看著李白,麵上也浮現了意氣風發的笑容。
“好,一醉方休!”
隻是剛進縣衙門,李長安就遇見了她一醉方休路上的阻礙。
裴素裴芸手裡提著酒,裴素隻是坐在案後垂眸不知道思考什麼,裴芸卻掐著腰氣勢洶洶站在孟浩然身邊。
“大夫說你不能過量飲酒,你還敢端著酒壺討酒喝,你背上的毒瘡好利索了嗎?”
裴芸沒有裴素那麼一心隻鑽在科研上,她這些年重心放在研究醫藥和人體健康這一塊上,平時李長安吃飯的營養配比就是裴芸研究出來的,為此她甚至還專門在荊州拜了一位名醫為師學習醫術。
孟浩然像隻鵪鶉一樣坐在案前,手裡還死死抱著他的酒壺。
“大夫說某已經痊愈,可以飲酒了。”孟浩然小聲頂嘴。
他生毒瘡至今已經有半年多了,早在四個月之前他背後的毒瘡就已經長好了。
“還是多戒酒一段時間最好。”裴芸嚴厲道,“孟縣令也讀過醫術,難道不知道治病治標難治本嗎?依我看,你最好還是戒酒一年,等將身體徹底養好再飲酒也不遲。”
裴芸又絮絮叨叨起什麼喝酒傷胃傷腎臟,五臟六腑之類的話,孟浩然不懂這些,也不敢跟裴芸頂嘴,就在他苦著臉挨訓之時,孟浩然眼睛餘光看到了正從門外進來的李長安和李白。
孟浩然頓時如同獲救一般抬手指著二人:“二十九娘和李十二也要飲酒,二娘不可隻訓某一人啊。”
裴芸恐怖的視線轉移到李長安和李白身上,最後定在李長安身上。
李長安迅速慫了。
她親娘曹野那姬遠在草原,親爹又跟沒有一樣,周圍其他人也大多是下屬,沈初對她教育隻停留在知識和人品上,唯有裴芸,輩分比她高一倍,年紀也大上二十多歲,更像是管著李長安生活的娘一樣。
“我喝果汁。”李長安討好笑笑,“我還小,不能喝太多酒。”
李白笑道:“我十二歲時就已經跟著家中兄弟宴飲啦,李十二能飲酒,李二十九為何不能飲酒?”
裴芸瞪著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帶壞了她家小孩的可惡小白臉,怒氣衝衝道:“長安今年才九歲,喝酒傷了身體怎麼辦?”
“你才九歲?”李白詫異低頭看著李長安。
李長安蔫蔫比劃了個十:“算法不一樣,其實我是十歲。”
大唐計算年齡的方式和裴芸計算年齡的方式不一樣,按照大唐算法,小孩出生的那天就是一歲,裴芸說她九歲,指的是她到一歲生日那天才算一歲。
隻是李長安爹娘都長得高,她自己又吃得好營養充足,所以身高就比同齡孩子要高出一節來,若是李長安不說她自己多大,說她已經及笄旁人也是信的。
李白有些苦惱,他以為自己一見如故的好友至少也有十三歲。
要帶著十歲的孩子一醉方休,的確太不合適了些。
尤其是還被她家大人逮了個正著。
“二娘,這位是李白。”李長安扯扯裴芸的衣袖,示意她低頭把耳朵湊過來,“寫《靜夜思》的那位李太白。”
大部分的孩子在牙牙學語時候背的第一句詩都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長安不知道裴芸那時候的開蒙教材是不是《唐詩三百首》,不過無論是不是,李長安相信裴芸肯定背過李白的詩。
一千三百年後,人人都知道李白。
裴芸脫口而出:“詩仙?”
李長安壓低了聲音:“現在還不是詩仙呢。”
李白再眨眼,卻發現自己麵前這位方才還十分潑辣的婦人換上了滿臉的親切笑容,眼中的神情是同李長安一模一樣的崇拜。
“原來是太白先生,妾身裴芸,家中行二,有禮了。”裴芸柔和道。
李白心想,他隻眨了眨眼怎麼麵前就換了個長相一模一樣的人了呢,方才他聽這位裴二娘說話不是這個語氣啊。
“咳咳。”就連一直坐在桌案後仿佛她這個人不存在一樣的裴素都起身走了過來,對著李白笑了笑。
“我的彆業中還藏了數十壇好酒,改日李郎君有空閒,可到我彆業中品酒。”
孟浩然目瞪口呆。
他低頭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酒壺,又抬頭望望被眾人環繞,一句話都沒說就收獲了美酒無數的李白。
心中升起一個巨大的問號。
一時間,他心中悲憤交加。
我才是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啊,李十二這家夥在詩壇才剛展露頭角,分明我才是現在的文壇大家!
“孟縣令。”
好在一道聲音給予了孟浩然希望,孟浩然扭頭看向出聲的李長安,覺得還是李長安和他情誼深厚,這時候最在意之人還是自己。
“何事?”
孟浩然期盼李長安告訴他毒瘡已好,可以飲酒,亦或者她會特意將酒留出來一部分,等到自己徹底好了以後再喝。
李長安眼神遊移了一下,道:“往後幾日我有其他要事要做,漳縣中的事物就要拜托給你和李泌了。”
一道晴天霹靂劈在了孟浩然頭上。
孟浩然不知道李泌是何人,他也不關心李泌是何人。
他隻知道李長安這回是真的要讓他乾活了。
而且還不是隻讓他打雜,而是讓他做李長安現在乾的那些活!
先前李長安冬日離開荊州回長安時,那些事物都是王縉在做,可如今王縉回長安考科舉去了,這活也就隻能落在孟浩然頭上了。
“這,這,你有何要事,需要幾日才能回來?”孟浩然還抱著僥幸之心,萬一李長安隻是出去個一兩天就回來了呢。
李長安輕咳一聲:“短則七八日長則……嗯,總歸秋收之前能回來。孟縣令放心,我並不是離開荊州,你和李泌若是遇到難以處理之事,可以派人去我江陵的府中尋我。”
酒杯中已經斟滿了酒的李白恰好聽到這一句,湊過來大笑著攬住孟浩然的肩膀。
“二十九娘邀我去江陵城周遭遊玩,放心,七日之內一定能回來,耽誤不了孟縣令的大事。”
說完就豪邁舉起酒杯,遙遙和李長安對飲一杯。
李長安以果汁代酒,雖然口中沒有酒氣,可看著李白醉酒的可愛模樣,李長安竟也覺得豪邁之氣在胸口積蓄,她也舉起茶盞,將茶盞中的果汁一飲而儘。
隨後二人齊齊將手中見底的杯盞像對方一亮,相視而笑,默契十足。
每個人都很熱鬨。
除了獨飲苦果汁的孟浩然。
孟浩然孤獨地望著手中盛滿了果汁的酒壺,時不時憤憤瞪李長安一眼。
你把我一個人拋棄在漳縣說要去做大事,結果你的大事就是陪李白遊山玩水?
孟浩然覺得他忽然理解了屈原和張九齡。
難怪屈原被貶要寫那麼多幽怨之文。難怪張九齡被貶要寫那麼多首幽怨之詩。
現在孟浩然覺得他滿心的幽怨也唯有寫詩能夠表達!
第二日,穿著一身藍色長袍的李泌便來到了縣衙。
雖然被曬黑的皮膚一時半會捂不回來,可換上了長袍高冠的李泌身上的氣質已經換回了世家公子的氣質。
來到縣衙,卻被告知李長安有事出門。
不過李長安留下了人輔助他學習。
半個時辰後。
李泌和孟浩然麵麵相覷,他們二人被放在了同一個屋舍內,一人一張桌子,桌子邊上還坐著另外的一男一女,二人手中正抱著厚厚的文書。
“李娘子讓我二人來輔助兩位縣令。”
馮初娘開口道。
她已經不是那個將頭埋在自己好友懷中痛哭的小姑娘了,一年的磨礪讓那個哭啼啼的小姑娘變成了李長安在漳縣的秘書。哪怕李長安不在,她也能夠獨當一麵了。
“我名馮初娘,這是寧成。李娘子讓我們帶著兩位縣令熟悉縣中事務。”
坐在李泌身側身材魁梧缺了半隻耳朵的寧成對著李泌笑了笑。
他接過馮初娘的話道:“目前縣中最要緊的事物是核算稅賦,要趕在秋收之前核算出百姓每戶應該交多少稅,將稅收單子送到他們家中,讓他們知道應當繳納多少稅賦。”
李泌挑眉:“這也需要我等專門計算嗎?我朝租庸調,每丁繳納粟米二石,涓二丈,棉三兩,應當不難計算每戶應收稅賦吧?”
“漳縣收稅用的不是這個標準。”馮初娘道。
“李娘子帶人測算過每戶分得的土地,漳縣百姓一人平均隻能分到三十畝左右土地,且其中少者隻有三五畝,多者卻可達上千畝,李娘子說按照百畝地的稅賦收稅實在是太不公平。”
唐朝的稅賦形式就是租庸調,這是一項以均田製為基礎的稅賦製度。在能保證每丁分到百畝地的時候,這個稅負並不沉重,甚至理論上僅達到四十比一。
可大唐土地有限,人口又是一代比一代多,加上土地兼並和流民問題,租庸調已經顯得不太合適了。
“漳縣的收稅方法是不同人用不同方法收稅。”馮初娘給李泌解釋,“有田者按照田地的畝數收稅,田少者少納,地多者多繳。”
“無田而有工作者,則按照每月的工錢繳納稅費。在漳縣,工作和雇傭工人都需要在縣衙備案,每年官吏都要清算這些備案內容是否和縣中情況能對上,若有欺上瞞下者,則要繳納百倍罰款。”
李泌身體前傾,眼睛盯著馮初娘一動不動,耳朵豎得老高,恨不得將馮初娘說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
他意識到了,一個能改變大唐的新東西即正在他麵前慢慢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