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第212章(1 / 1)

範陽, 節度使府。

安祿山粗短的手指捏著薄薄一張信紙,顯得有些滑稽。

他坐在首位上,左右兩側則坐著他的親信, 又以嚴莊和高尚兩個謀士為首。

盯著信紙看了片刻, 安祿山冷笑著將這張薄薄的信紙往左側一甩。

“好一個楊國忠小兒, 李林甫屍骨未寒,他就要對李林甫動手了,還妄想命令本將, 癡心妄想。”

安祿山口中嗤笑著楊國忠, 絲毫不想兩個月前他也還口口聲聲親切喚李林甫“十郎”, 從不直呼李林甫的大名。

嚴莊撿起了信紙, 低頭細細看了看,瞬間門知曉了安祿山憤怒的原因。

也不知是楊國忠新相上任三把火想要給邊將一個下馬威, 還是楊國忠實在愚蠢到了認為他當了宰相就可以隨意差使安祿山, 這信裡的話實在太不客氣了些。

不像是請求,倒更像是上官對下臣的命令。

楊國忠“命令”安祿山聽他差遣,與他共同告發李林甫謀逆。

嚴莊把信紙遞給另一側的高尚, 失笑道:“這位新相著實有些愚蠢。”

“是本將先前給他送的禮養大了他的胃口。”安祿山不屑道。

為了收買人心, 讓那些人在帝王麵前給他說好話,安祿山年年都往長安城送成車的金銀珠寶。李隆基又格外寵信楊家人, 安祿山平日沒少給楊家人送禮,尤其是這個楊國忠, 簡直是一條喂不飽的餓狼, 拿了他送上去的財物還不滿足, 還時常寫信向他索要。

安祿山狠狠拍了一巴掌桌麵,憤憤道:“本將先前顧念大局,不跟他計較, 他倒是當真以為本將怕了他,剛當上宰相就敢命令本將,真是不知死活。”

就連李林甫活著的時候都沒敢對他呼三喝四,這個楊國忠倒是真拿他自己當個人物了。

嚴莊沉思片刻,卻沒有如往常一般附和安祿山。

“依在下看,將軍倒是可以暫時忍一忍楊國忠。”

“他也配本將忍耐?”安祿山不屑極了。

他忌憚李林甫,是因李林甫在他還未出頭之時就已經是右相了,而且手段了得,安祿山算在李林甫眼皮底下發育起來,自然對李林甫的手段有些忌憚。

可楊國忠,安祿山卻從未把他放在眼中,依靠女人裙帶關係爬上去的廢物罷了,目光短淺,貪財好色,隻會粉飾太平,難成大事。

不過李林甫死了,楊國忠為相,這倒是方便了自己造反。

嚴莊笑了笑:“楊國忠雖然無用,可他能在李隆基麵前說上話。”

“將軍先前不是還憂愁如何把另一塊絆腳石搬開嗎?”嚴莊意有所指。

安祿山反映了過來,挑了挑那雙粗黑眉毛:“先生的意思是本將可以借著楊國忠的手把壽安公主調開?”

不得不說,安祿山心動了。

李長安盤踞朔方,就在範陽之側,安祿山一想到自己老窩旁邊有這麼一個威脅便覺得如鯁在噎,心頭一口氣擠壓著。

而且李長安十有八九還和他懷著同樣的心思——造反。

李長安與他,一個是李唐皇室的公主,姓李,一個是個父不詳的胡人,姓安;一個意氣風發,十八歲風華正好,一個已然四十有八,病痛纏身。

安祿山對李長安的忌憚便是來自於同行忌憚,畢竟在造反這樁事業上,李長安肉眼可見比他前途遠大,如今他還能占據一個經驗和底蘊,可倘若再任由李長安發育幾年,那他就連僅有的優勢都沒了。

把李長安從朔方調離,刻不容緩。

一側的高尚聽到此言,精神一振,立刻勸道:“將軍,時不再來啊,隻要能把壽安公主調離朔方,咱們便沒有了威脅,便可趁機造反,迅速攻下長安城,占據國都,則將軍大業可期啊。”

安祿山被勸的越發意動,猶豫道:“隻是李林甫對本將畢竟還有提攜之恩,本將倘若和楊國忠小兒一同汙蔑他,恐怕會讓天下人嗤笑。”

嚴莊勸道:“將軍隻私下修書一封,並不奏疏上奏,天下人如何能知曉?何況成大事者,不可拘於小節啊將軍。”

安祿山眼珠轉了轉,覺得此計甚好,能把李安娘調開,自己便可以趁機造反,與大業相比,自己捏著鼻子與楊國忠小兒做一趟交易也十分劃算。

“那本將這就寫信知會那楊家小兒一聲。”安祿山拍了拍肚子,滿意笑了。

嚴莊也笑了。

離開安祿山府邸後,嚴莊難得往城中酒肆去了一趟,要了兩壇好酒,坐在角落獨酌。

“嚴先生?”一道帶著些許驚訝的聲音響起。

嚴莊慢吞吞抬起頭,看見了方才還在安祿山府邸中一同議事的同僚。

“薛將軍竟也愛飲酒?”嚴莊看到了薛嵩手中拎著的酒壇,頗為詫異。

薛嵩一向沉穩堅毅,嚴莊與他打過幾回交道,也覺得他做事認真一絲不苟,甚至稱得上有些古板。

如今在酒肆中遇到薛嵩,倒真是出乎嚴莊意料。

“偶爾會喝一些。”薛嵩言簡意賅,又解釋了一句,“隻在私下小酌幾杯,並不貪杯。”

二人一個是謀士一個是將領,今日也隻是恰好碰見了,薛嵩過來打個招呼,並不算太熟悉,聊了幾句薛嵩便拎著酒壇告辭了。

嚴莊看著薛嵩的背影,到有些明白了安祿山為何會重用此人了,有些人站在那,便讓人覺得沉穩可靠啊。

廳中人聲鼎沸,嚴莊便起身向酒博士要了個包廂,靠著臨街的窗子,興致頗好自顧自斟酒一杯一杯輕抿著。

他平日並不愛飲酒,可今日遇到了喜事,當浮一大白。

“李林甫。”嚴莊把這個名字在喉頭滾了幾滾,終於吐了出來,麵上露出了大仇得報的快感。

可惜李林甫死的太早了,他沒來得及親手報仇。不過他讓李林甫死後無葬身之地,也算為自己報仇了。

嚴莊抬手把杯中酒一飲而儘,咬緊了牙根。

李林甫死了,李隆基還活著,活的好好的,享受著無邊的富貴。憑什麼他要在這苦寒之地小心伺候安祿山,被他辱罵還要腆著臉笑,還背著逆賊的名頭,李隆基卻依然能端坐在那高高的明堂上享受無邊富貴呢。

他還有仇人。

接連灌了兩壇酒水,嚴莊麵上終於有了醉態,他趴在桌子上似哭似笑:“野無遺賢、野無遺賢……我嚴莊不是沒本事……看不起我,我要報仇……”

他們說野無遺賢,有才能的人都已經被帝王選走了,人儘其用,剩下的落榜士子都是沒用的廢物。他是廢物,所以朝廷才不用他。

“我沒本事嗎?”嚴莊目中滿是紅絲,打著酒嗝盯著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咬著牙質問。

嚴莊醉了,在他眼中杯中的倒影已經不是他自己來,而是一張模糊看不清五官的臉。

他沒見過天子,自然想象不出天子的模樣。

可嚴莊知道那就是李隆基。

“我有的是本事,我不到四年就成了安祿山最看重的謀士,我怎麼會沒有本事呢?”嚴莊質問著酒杯中的虛影。

酒盞中隻是他自己的虛影,自然無法回答他。

嚴莊卻笑了,他抬手將這最後一杯酒一飲而儘,喃喃道:“無礙,用不了多長日子我便能親自到你麵前去問一問你了。”

安祿山帶兵攻破長安城之日,便是他對李隆基償還昔日所受屈辱之時。

野無遺賢?他這個遺賢到要讓李林甫和李隆基看一看,昔日被他們當做玩笑玩弄的落榜文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嚴莊踉踉蹌蹌走出了包間門,下樓時候腳下不穩差點要摔倒。

還好一隻大手攙扶住了他。

“嚴先生小心些。”

嚴莊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略微有些熟悉的臉。

他記起來了,這人名叫武令珣,也是安祿山的手下,似乎和安將軍的次子交好。

武家被李隆基打壓,武令珣也過得不如意,這才投了安祿山,倒是和自己有些相似。

這麼一想,嚴莊又無奈搖搖頭。安祿山這滿帳的謀士和將軍,不都是被打壓的不如意之人嗎,要不然好好的世家子弟為何要來投靠一個雜胡呢,還不都是無路可走。

“我來買酒,不曾想正好遇到了嚴先生。”武令珣攙扶著嚴莊下了樓梯,又關切問,“嚴先生醉了,可還能騎馬?”

嚴莊揉揉額角,點點頭:“尚可。”

武令珣笑笑:“那我便回去買酒了。”

說完便瀟灑轉身進了酒肆,很快便被淹沒在了一堆酒客的背影中。

今日遇到的熟人倒是多,嚴莊感慨了一聲,拉直馬韁,徑直離開了。

數日後,李長安看著麵前的幾封密信摸了摸下巴。

安祿山會對楊國忠提出這麼個條件倒是不出她所料。同行就是冤家,安祿山想要造反,肯定不會放心老窩邊上存在另一個反賊。他又不知道李隆基不是單獨忌憚李亨,而是公平忌憚每一個能威脅他位置的兒女,就更不可能知道李隆基不會再讓她回朔方了。

為了造反之前先把她這個同行踢開,安祿山肯定會想儘辦法把她留在長安城,日後安祿山兵臨城下,她就是再有本事也沒法從長安城裡變出十萬大軍來,到時候也隻能束手就擒。

楊國忠、李隆基、安祿山。

李長安指腹摩挲著信紙,心裡有了主意。

朔方暫時是回不去了,李隆基不會放虎歸山。長安城也留不得,隻要李隆基還在長安城,她就沒法說了算,何況戰亂一起,她手裡絕對不能沒有兵權。

隻剩下一個地方了。

李長安抬頭看著牆上掛著的輿圖。

要去這兒還得讓楊國忠幫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