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向帝王上了奏疏。
龍氣是一種虛無縹緲但是在方士眼裡有跡可循的東西。帝王是真龍天子, 真龍自然會源源不斷生產龍氣,庇佑天下。簡單來說,龍氣是可再生資源, 隻要帝王活著,就能源源不斷產生龍氣。
何況還有先例可循, 太宗皇帝為病重的英國公李勣割下胡須入藥便是以龍氣庇佑英國公。如今的聖人也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情,開元初期, 宰相姚崇病重,當年還年輕的聖人便將姚崇挪入四方館中居住,還言“使卿居住, 為社稷也。恨不可使卿居禁中耳,此何足辭!”。
李林甫認為他與聖人的感情遠勝當初聖人與姚崇的感情,畢竟姚崇隻當了聖人四年的宰相, 而他李林甫當了聖人十一年的宰相。而且姚崇隻協助聖人處理政務, 他李林甫卻朝中宮中事務一把抓, 聖人離得開姚崇, 卻離不開他李林甫。
何況當年姚崇因為他的親信收受賄賂而被陛下罷相, 自己這些年收了不知多少賄賂,陛下卻絲毫沒有責備自己。
李林甫還想再見他效忠了一輩子的君主一麵, 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告訴聖人。
天寶六載,六月。
長安城已經數月沒有下雨了, 今歲格外熱一些。
不過興慶宮內依然是一片涼爽, 宮人已經打開了去歲冬日儲存冰塊的冰庫,一盆盆的冰如潮水般搬入帝王的宮殿,維持著興慶宮四季如春的涼爽氣候。
如花似柳的舞姬搖曳身形,帶起陣陣香風,李隆基撫掌大笑:“國忠知朕, 這些舞姬的技巧比上一批要好。”
他近來正琢磨著自己的新曲,新曲需得美人來配舞才美。楊國忠深得帝王看重,身兼數十個職位,其中便有“采花使”一職,專門為帝王尋覓美人。
李隆基年紀大了,不愛往後宮攏美人了,可他的教坊裡麵還需要美人來配他的樂曲。
“陛下,右相府遞了奏疏。”高力士拿著一本奏疏匆匆走過來。
李隆基隨手打開奏疏,看著奏疏上寥寥幾行字,恍惚了一瞬。
他是一個十分有想象力的君王,李隆基看著奏疏上的幾行字,麵前似乎浮現出了那位為他竭儘一生,如今病重在床的遲暮宰相。
如今,他的這位右相字字泣血乞求再見他一麵。這張奏疏上的字與以前他曾見過無數次的字跡不一樣,應當是旁人代筆,隻有末尾那一個署名,是李林甫的字跡。
李隆基知曉李林甫已經時日無多了,他終究還是心軟。開元年間門的老人越來越少了,李林甫再沒了,他身邊就再也沒有一個老人了。楊國忠、安祿山,這些都是天寶年間門才被他重用的新臣。
李隆基歎了一口氣,憶及當年,他也不緊產生了唏噓之感。
“挑一個日子,將林甫抬到宮中,朕……見見他。”李隆基鼻子一酸,連帶著對眼前的歌舞都沒了欣賞的意思,揮揮手便有內監將舞姬都帶了下去。
一直陪在帝王身側的楊國忠卻不願意李隆基再見李林甫一麵。
那個老而不死的李林甫,一肚子的壞水,偏偏帝王又對李林甫深信不疑,這段時間門好不容易因為李林甫病重無暇抓著朝政他輕鬆了些,倘若李林甫再借著這個機會對陛下說他的壞話,豈不是他又要吃虧?
楊國忠眼珠一轉,心裡有了主意。
數月前陛下去右相府探病,正是他陪同,當時陛下從右相府出來後麵上的表情可不僅隻有對愛臣的憐憫。
還有恐懼。
聖人在恐懼什麼?
楊國忠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一點猜測,待到高力士領命出去之後,連忙從座椅上站起,麵色著急向李隆基拱手:“陛下不可見右相啊。”
李隆基麵色不悅,斥責:“朕知曉你和林甫有些齟齬,可林甫如今命在旦夕,你難道還隻想著爭權奪利嗎?”
臣子之間門的矛盾李隆基都知道,他不管,隻是因為他樂於看到臣子之間門有矛盾,他要利用臣子之間門的矛盾來平衡朝堂。
可楊國忠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在李隆基看來實在有些下作,畢竟那個將死之人也是他重用了許多年的老臣。
“陛下誤會臣了。”楊國忠目露惶恐,急急解釋,“臣聽聞民間門傳說,將死之人身有死氣,乃是不詳。”
“陛下萬金之軀,豈能沾染死氣?”楊國忠一副為李隆基考慮的忠心耿耿模樣,口中的話卻十分惡毒。
伺候了帝王這麼多年,楊國忠對自己麵前這位帝王的忌諱也有了十足的了解。
隻要和自己扯上關係,不愁陛下不瞎想。世上大部分事情,恰恰最經不起瞎想,沒錯也能腦補出三分錯處。
李隆基沉默了,他沒有立刻否認楊國忠的話。
數月前為了表示恩寵,李隆基親自上門看望過李林甫——他隻去了一次。
李林甫躺在床上,身形乾枯,白發蒼蒼,病入膏肓,瘦的皮包骨頭,躺在床上像一具乾枯的骷髏,全然沒有活人模樣。
一點也看不出往日儒雅威儀模樣了。
分明年前他還中氣十足能在朝堂上運籌帷幄。
李隆基甚至沒敢和李林甫多說兩句話,他原本想著安撫幾句自己的老臣,可看著躺在病榻上不像個活人的李林甫,李隆基卻怕了。
他不是怕死人,而是一閉上眼,李隆基便恍惚間門覺得那躺在病榻上的人長了一張他的臉。
四十歲以前,李隆基看到自己的老臣一個個離去隻覺得為他們悲傷,因為那時候帝王還年輕,死亡仿佛遙不可及。四十歲以後,李隆基便覺得死亡離他越來越近,老臣再老死,李隆基便害怕自己也會有那麼一日。
過了許久,李隆基才緩緩開口:“朕方才已經答應了,天子豈能言而無信?”
楊國忠心裡一喜,他知道聖人已經被他勸住了,如今隻需要他遞上一個梯子能讓聖人順利下台,那此事就成了。
“陛下威儀籠罩四海,天下之土皆是陛下之土,右相又何必麵對麵見陛下呢。”
楊國忠壓低聲音:“陛下可登上勤政樓見右相,也算全了君臣情誼。”
聖人在勤政樓上,右相應當在哪?楊國忠沒有直說,但是李隆基知道他的意思。
讓李林甫待在樓下,他站在樓上,隔著幾十米遠見一麵。從勤政樓三樓往下看,連樓下人的人臉都看不清,自然也就不會被沾染上死氣了。
“便這樣吧。”李隆基道。
聽到聖人要在勤政樓接見他的旨意後,李林甫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儘管還是臥在病榻上站不起來,可卻不再如先前一般一天中有大半的時間門在昏睡。
算起來也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過聖人了,李林甫心中思忖。
自己是活不了幾日了,可到底君臣一場,縱然再無情的人,相處幾十年也不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何況這幾十年來聖人對他也算不錯,李林甫還有許多話想要告訴聖人。
楊國忠的愚蠢,安祿山的野心,大唐的弊病……甚至還有李長安。
李林甫想要求聖人照顧他的兒女後人,倘若聖人應下了他,那他便可以略微透露一點消息給聖人提醒。不用多,隻用拖住李長安幾年就行。
他和李長安的交易,僅限於他在陛下麵前保住李長安的兵馬使位子和他死後李長安保住他一條血脈。
李林甫希望李長安登基,但他也希望李長安奪走的是李亨的皇位而不是當今聖人的皇位。
一邊是自己效忠了幾十年,給了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力,他知根知底的現任帝王,一邊是自己全無了解,隻有冰冷交易關係,和自己沒有交情的壽安公主。
與壽安公主的交易隻是無可奈何的保命選擇,倘若有得選,李林甫還是更希望聖人能夠看在多年情分上護住他的子女,保他死後李家依然富貴。
終於到了入宮拜見帝王的這一日。
李林甫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由旁人抬著榻,一路將他抬入興慶宮中。
從右相府到興慶宮,這條路他走了數十年,無數個日子,他袖中揣著奏疏,龍行虎步帶著滿肚子的主意往興慶宮走,和帝王商量天下大事。
普天之下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一掌之間門,李林甫愛權力,愛的發瘋,隻要能夠坐穩相位,他什麼事情都能做。
今日久病的右相要入宮麵聖,這條路特意被清理了出來,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寬闊的大路上隻有八個人抬著肩輿往前走,走得極穩。
李林甫半躺在輿上,戀戀不舍看著街道兩旁的風景,這是他最後一次再走這條路了。
他快要死了。
無數的過往之事隨即湧入李林甫的腦中,他想起了許多人許多事。
將他引上仕途的舅父,助他往上爬的武三思之女,給了他一條青雲路的武惠妃,還有他效忠的帝王。
被他害得貶到地方的張九齡和嚴挺之等人,被他害的身死族滅的韋堅皇甫惟明杜如鄰……一時間門竟有些記不清了,他這輩子害過的人太多,數也數不過來。
李林甫想,他不後悔害了這麼多人。他要往上爬,一將功成萬骨枯,宰相和將軍沒什麼不同,都是要踩著人命才能爬上高位。
何況他和聖人是一夥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說到底他也隻是給聖人做事。
真好啊,他快要死了,可依然是大唐的右相,聖人的重臣。
輿轎停下了,停在了勤政樓前。
李林甫等著人將他扶起來,輿轎自然是不能入殿的,麵見聖人自當恪守臣子本分。
一個李林甫最不想見到的人卻來了。
楊國忠從勤政樓內走了出來,臉上還帶著得意:“聖人有旨,命令右相就在此處麵聖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