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四郎義憤填膺道:“此次恩科一人都未被擇錄, 分明就是奸人故意拿我等撒氣。”
這些讀書人中並不缺少聰明人,總有聰明人能猜到此次“野無遺賢”是他們這些人被朝中公卿乃至聖人當做了工具。
“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耗儘家財, 千裡迢迢來考此恩科,朝廷卻如此對我們……”嚴四郎越說越憤怒, 他的拳頭攥的緊緊的, 狠狠一錘自己的膝蓋。
“不甘心啊!”
朱三郎年紀更大些, 似乎對這麼世道看的也更清楚些, 他垂下眼眸, 語氣中也帶出了一絲淒涼:“不甘心又有什麼用?民不與官鬥,更何況官上還有聖人,我等一介小民, 除了認命彆無他法。”
“認命?憑什麼要我等認命?倘若我等當真是學識不夠,難越龍門, 我也就認了。可朝廷一人都不錄取,咱們這些舉子中可還有杜甫和元傑這樣才華橫溢的人物, 他們不也沒考上嗎?”
嚴四郎咬牙切齒,恨恨道:“倘若有一日我得勢……”
“唉!”朱三郎打斷了嚴四郎的話, 他匆匆道,“咱們彆想那麼多,咱們先賣一段日子的畫, 湊足了回鄉的路費,而後好好回鄉置辦幾畝田地,過日子吧。”
他有妻有子,這次遠赴長安考科舉是全家湊出的錢,倘若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他也沒有嚴四郎這樣深的怨恨。
也不敢有嚴四郎這樣深的怨恨。
既然仕途無望, 那他置辦幾畝田地,和妻兒一起好好過日子也不錯。
“我唯一遺憾之事情便是我那縣上的縣令收受賄賂,欺壓百姓,原本我想著倘若我能有幸高中,便向禦史台告發他,看來老天不眷顧我,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朱三郎遺憾道。
一直聽著二人說話未發一言的李長安忽然開口了,她問朱三郎:“朱郎君老家所在的縣是哪個縣?”
朱三郎笑笑:“曆城縣,我老家那邊的泉水甘甜,有山有水,娘子日後倘若想出門遊曆,可以到我老家那邊去看一看,風景極好。”
“畫完了。”朱三郎擱下筆,讓開身子,讓李長安過來看。
畫卷上一簇簇的黃色菊開得生機勃勃,朱三郎甚至還用筆鋒側畫了幾片花瓣,幾片花瓣蜷縮著,其餘花瓣張揚著,一簇在寒風吹拂中怒放的菊便躍然紙上。
“還要再晾一晾,墨水還未乾。”朱三郎顯然極滿意自己的這幅畫。
“那我先去看看這位嚴郎君的畫。”李長安也很滿意。
聽到李長安要看自己的畫,嚴四郎麵上也帶上了笑意,忙不迭起身給李長安介紹起了他的畫。
“朱兄擅畫花草,我擅畫人物。”嚴四郎攤子上果然是任務肖像畫多,有仕女圖、佛像圖,還有……
“這兩幅畫……”李長安看著其中兩幅人像畫,陷入了沉默。
人像倒是沒什麼,反正唐朝技法重神輕貌,除了長相特征十分明顯之人,其他人在畫上沒什麼差彆,隻是旁邊題的名字她有點熟悉。
嚴四郎介紹道:“這是李大娘子和李小娘子圖,李大娘子能夠庇佑婦人身體康健、孩童聰明伶俐、闔家生財,李小娘子能夠送子送福。”
嚴四郎抬頭看了看四處沒有外人,湊到李長安身邊賊兮兮低聲道:“這兩位真人都還在世,極為靈驗。長安供奉這兩位仙姑的人少,可在河南道一帶信眾頗多,尤其是李大娘子,就連河北都有供奉她的信眾。”
李長安沉默許久才有氣無力道:“或許也不是那麼靈驗,隻是世人誤傳罷了。”
“哎,你這位小娘子說話真不中聽。”嚴四郎不悅道,“我從河北道就開始賣畫了,一路賣畫到長安,李大娘子的神像我賣了沒有五百張也有三百張了,人家信徒這麼多,難道還能人人都誤傳嗎?”
李長安腳趾扣地。
她閉了閉眼睛,告訴自己這是好事,可一睜開眼睛,畫卷上那慘白的臉又映入了她的瞳孔。
“這個畫像,是不是有些太過威嚴了?”李長安委婉道。
她認為自己應當有肖像權。
嚴四郎嚴肅道:“你懂什麼?李大娘子就是這麼威嚴,李大娘子是神仙轉世,傳聞她一出生便目露金光,神態威嚴端莊,豈容你一個小女郎妄議?”
“一出生目露金光?神態威嚴?”李長安瞠目結舌。
她是出生就帶著記憶不假,可她身體是個正常小孩啊,剛出生連眼睛都沒睜開,她娘還說以為自己生了個皺皮小猴子呢。
怎麼就成了一出生就神態威嚴了,傳言已經流傳到這麼麵目全非的地步了嗎?
給李長安的震撼不亞於上輩子聽到周瑜假死諸葛亮去參加他葬禮時候用手指堵住了周瑜棺材的進氣孔把周瑜憋死這種離譜傳言。
“好歹畫的好看一點啊。”李長安長歎一口氣,捂住了眼睛,“臉不要那麼蒼白,而且耳垂沒有那麼大。”
耳垂都垂到肩膀了,誰家正常人耳垂能到肩膀啊!
“神女就是這麼威嚴。”嚴四郎皺皺眉,顯然不願意采納李長安的建議。
李長安沉默片刻,抬頭道:“你這兒還有多少張李大娘子和李小娘子的畫像?”
“還各有三張,這兩位神女賣的好,我便多畫了一些。一張三百文,倘若你兩張一起買,便一套算你五百文。”嚴四郎道。
人物比花草要更花費精力,所以嚴四郎這幾張畫像雖是提前畫好了的,可也和朱三郎現場畫的圖一個價位。
李長安從荷包中掏出一小塊碎金子,顛了顛應當能換三貫多錢:“我沒有銅錢了,以此金換你這幾幅畫,再買朱郎君幾幅畫,你二人自拿去換銅錢分了可好?”
朱嚴二人欣然同意,本來他們賣畫便是三天不開張,開張吃三天,李長安願意多買幾幅畫再好不過了。
隻是畫卷太多,李長安一人抱不過來,於是和朱三郎約定好明日再過來取畫,就先把嚴四郎這些拿回去就打算燒了的《李娘子神像圖》拿了回去。
李長安就抱著一堆畫卷離開了,臨走之前還特意叮囑嚴四郎。
“湊夠了回鄉的路費就早點回去啊,你家裡人還等著你呢。”
主要是彆在我眼皮子底下賣這些跟我本人一點都不像的畫了!
回到公主府以後,李長安打開那幾副《李娘子神像圖》又看了幾眼,長歎一口氣,認命把這幾幅畫壓在了書架最下麵。
又招來婢女:“紅綾,你去找幾個人拿著錢,去西市東南角那幾個書生那兒買些畫。”
李長安想了想,又道:“從聖人往日賜下的賞賜拿錢就行。”
那些書生扣扣索索湊足路費好不容易趕到長安參加科舉,心中抱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心思來,結果他們滿心期盼的科舉就是一場君臣說笑的笑話。
倘若是他們自己本事不夠技不如人考不上也就罷了,偏偏不是他們技不如人,而是所有舉子都被李林甫和李隆基這對君臣當做了笑話。
實在慘了些。
第二日,李長安再去找朱三郎拿畫的以後,旁邊嚴四郎的攤子已經空了。
“昨日生意好,他賣了幾幅畫湊足了路費,今日一早就去投奔親戚去了。”朱三郎告訴李長安。
“他是河北道人,據他自己所說他有一個遠方堂叔在範陽節度使手底下做幕僚,他去投奔那個堂叔了。”
朱三郎也收拾了攤子,他昨日也賣了許多畫,如今已經湊足了回鄉的路費,今日專門過來給李長安送昨日她買下的畫。
朱三郎感慨道:“這個世道科舉是出不了頭嘍,我年紀大了,不考科舉回鄉種地就是了,嚴三郎他還年輕,自然還想要拚搏一番,去投軍也不錯,掙些軍功說不準還能有出人頭地的一日。”
他抱著放畫軸的卷缸,背影佝僂又蕭瑟。
他筆下的菊那樣的傲,他的腰卻彎的那樣的低。
李長安一直目送著朱三郎離開,一直到朱三郎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才沉默轉身離開。
回到公主府,李長安卻發現朱三郎送她的畫中多了一卷,展開攤平。
畫卷上是一副顏色更鮮豔的菊,每一片花瓣都往外刺,仿佛要憤怒衝出畫卷一般,寥寥幾根莖葉也蒼勁有力,仿佛高聳的鋒利長戈。
一側提著兩小行字。
【天寶五載四月】
又有一行墨跡新些的字。
【朱三於長安贈小友】
大概朱三郎也不是全無怨氣。
四月是開榜的時候,當然,榜上無名,那張喜慶的紅紙上一個名字都沒有,他們成了以李林甫為首的滿朝公卿的工具。
李林甫以此來彰顯他的權勢,李隆基以此來表達對李林甫的寵愛和對盛世“野無遺賢”的自傲,滿朝公卿則是視而不見的幫凶。
李長安抬手撫摸著紙上的痕跡,不禁想象朱三郎是懷著多大的怨恨畫下了這幅飽含怒火的花草畫。
大概是想要噬其血肉的恨意吧。
隻是這些恨意在殘酷現實麵前被他硬生生壓了回去,或許這輩子他都無法報仇。
也有人不甘心咽下這口氣。
嚴四郎不願意忍氣吞聲一輩子庸庸碌碌,他想要複仇,所以他選擇去投安祿山,搏一個前途。
李長安相信日後安祿山造反的時候嚴四郎一定願意跟隨安祿山一同謀反。
可就算安祿山造反了,世家也依然在,權貴也依然在,他們依舊看不起貧苦讀書人。
漢亡了,世家還在,魏晉亡了,世家還在,南北朝沒有了,世家還在,隋滅了,世家也依然在大唐享受權力和富貴。
崔家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崔杼是齊國權臣,秦朝時候崔意如又被封侯,漢朝崔業也依然是侯爵,魏晉南北朝隋唐……富貴權勢代代不絕。範陽盧氏也發於秦,漢末盧植就是出自範陽盧氏……太原王氏東漢末年的王允……
所以李林甫知道安祿山造反,他不在意,範陽盧氏中一定也有許多人知道範陽節度使安祿山造反,他們也不在意,甚至可能參與其中推波助瀾牟取利益。
王朝百年,世家千年。無論是誰當皇帝,世家都能享受富貴,他們憑什麼看得起窮苦讀書人,憑什麼在意百姓死活?
我家上千年的積累憑什麼輸給你十年寒窗苦讀?
直到——
李長安提起筆,在畫卷上寫了一首詩,就寫在那兩行題字的旁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
這是一百二十年後的一個書生落第後所寫,這個書生也被滿朝公卿看不起,一個窮書生自然考不上科舉。他才讀了幾年書?這滿朝的公卿哪個不是出自名門?他怎麼配和世家子弟們比呢?
隻是沒人想到這個書生落第後會憤而造反,逼得高高在上的帝王放棄長安城倉皇出逃,殺得千年世家血流滾滾,讓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貴知道,什麼叫做匹夫之怒。
這個書生叫做黃巢,如今這大唐的滿朝公卿應當慶幸這一次被“野無遺賢”的舉子中隻有一個叫做杜甫的詩聖,而沒有一個叫做黃巢的“衝天大將軍”。
不知道如今相信“野無遺賢”的天子能不能相信他的大唐會亡在一個落第書生的手中,也不知道這滿朝公卿能不能相信他們引以為傲的千年世家會亡在這個落第書生的手中。
他們壓迫誰,便會亡在誰的手中。曆朝曆代,皆是如此。
李長安沾墨,又寫下了一句。
天街踏儘公卿骨!
最後一筆落下,李長安眼中已經滿是肅殺之氣。
一百二十年太久了,她等不了一百二十年。
與其讓這些世家權貴再欺壓大唐百姓一百二十年,黃巢滅世家的同時也再弄得生靈塗炭由此引發了五代十國的動亂,倒不如就讓五姓七望倒在安史之亂裡。
——她正好也是個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