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梨園內一片絲竹之聲。
風流天子李隆基親自排了霓裳羽衣曲,編舞讓舞姬跳舞,楊貴妃領舞, 他則親自吹笛伴奏。
一舞罷,楊玉環微微喘氣走到繡凳前, 接過婢女遞上的汗巾擦著汗。
“三郎倒是連汗都沒出。”楊玉環白了李隆基一眼。
“聖人龍馬精神,吹一首曲子小事一樁。”楊玉瑤也入宮陪著李隆基玩樂, 奉承道。
李隆基哈哈大笑兩聲,他十分喜歡旁人誇他身強體壯,尤其是美貌的女子誇他,每每聽到楊家姐妹的稱讚,李隆基都覺得自己仿佛還沒有老,而是與楊家姐妹一般年紀一樣。
就在此事,楊釗才姍姍來遲, 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向李隆基賠罪:“陛下見諒,臣有事來遲了。”
他與楊家姐妹一樣,也是李隆基的寵臣, 時常與李隆基一同玩樂。
李隆基嗔怪道:“你還有什麼事情,竟然還能誤了和朕約好的時間。”
語氣沒有怒意,反而帶著一絲調侃。
“臣剛從尚書省過來, 陛下頒布恩旨命尚書省主持此次恩科,禦史台監察,臣是禦史中丞, 自然要過去看一看。”楊國忠陪笑, 把話題往此次恩科引。
“朕記得是右相主持、王鉷監管此次恩科。”李隆基想起來了,他幾月前的確下令過今歲加開一次恩科。
“是這麼一回事,隻是臣聽說此次神童李泌也參加了考試, 好奇被陛下稱讚過的神童到底有多聰慧,特意繞路過去看了一下他的試卷。”
楊釗笑著,先點出了“被陛下稱讚過的神童”一句。
李隆基果然升起了好奇心,他思索片刻,終於響起了這個人是誰。
“原來是遼東李氏的那個小神童啊。”李隆基目露追憶之色。
那一年是開元十六年,他還正當年紀,春秋鼎盛。李隆基已經記不太清李泌的臉了,卻依然能記得清自己當年風華正茂的模樣。
“他如今也到了能入仕的年紀了啊。”李隆基感慨著。
“不過他參加恩科乾什麼,他七歲時候朕便金口玉言點過日後讓他入仕,如今年歲到了直接讓吏部授官就是,再考科舉豈不是多此一舉?”
收到楊釗眼神暗示的楊玉瑤笑著接話道:“這位自小就聲名在外的神童可心高氣傲著呢,一心想和天下讀書人比個高低,這次來參加恩科也是藏了真名,想著即便不靠聖人誇讚的名頭僅憑自己的本事也能一鳴驚人。”
李隆基笑了笑:“久負盛名,心高氣傲也是難免。”
他自己年輕時候就是天才,對少年天才的心思還能頗能感同身受的。
不過幾人也隻這麼輕巧提了一句,隨後就又聊起來玩樂之事,楊釗還趁機將自己這段時間掌管太府的賬冊給李隆基看了,趁機邀了功……
放榜前半日。
貢院周圍已經圍了許多早早就來此等待的書生,他們大多都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聊著天,談論著詩詞歌賦和國家政事。
隻是沒有幾個人有心思深入聊天,大部分人都憂心忡忡盯著貢院院門。
此次的題目極難,大部分人在考完之後知道自己題目做的不好便不等到放榜就早早離開了,剩下這部分還抱著希望之人則是舉子中出挑的一批人,還對結果抱有希望。
杜甫也與李泌攀談著,目光卻時不時往院門看。
李泌看著杜甫這幅緊張模樣,歎息一聲:“此次若是沒有考中……實非子美之過。”
杜甫聽出了李泌話中的安慰之意,卻沒有出聲。
忽然,院門大開,眾位舉子一擁而上,圍著官吏。
官吏將一張空白無一字的榜張貼於牆上,冷著麵宣布:“此次恩科,無一人中榜,爾等散去吧。”
說完也不管已經炸了的人群,徑直走入院內關上了貢院大門。
李泌輕歎一聲,抬眼再看杜甫,杜甫已經麵色蒼白。
“此非子美之過,李林甫乃是中書令,掌管尚書省,此次恩科由尚書省主持,縱然子美才華再高,也難抵奸臣霍亂朝綱。”李泌安慰著杜甫。
杜甫麵色蒼白,抬起頭勉強扯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是甫才華不夠……”
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杜甫以為他有才華,能夠中舉,將一身才學貨於帝王,能夠在朝堂上慷慨陳詞勸諫帝王,能夠在地方上治理一方百姓,實現他致君堯舜上的政治理想。
可他甚至連仕途都踏不上去,滿腔的抱負仿佛笑話一般。
上一次洛陽失利,杜甫尚且能夠安慰自己年少,一次失敗不算什麼,可這次,他隻考了他以為自己最擅長的詩,卻依然一無所獲……
杜甫腳下踉蹌兩步,分明站在人群之中,分明四麵都是路,卻覺得自己麵前一條路都沒有。
他真的有本事嗎?
連詩他都寫不好啊。
舉子之中也騷動了起來,有人憤怒道:“必定是李林甫這個奸臣把持恩科,為阻斷聖人視聽方才絕我等仕途!”
“諸位,奸臣當道,聖聽蒙蔽,我等理應死諫!”有人悲戚道。
十年寒窗苦讀,一朝之間化作流水消散,還明顯有陰謀,哪個讀書人能受得了呢?
隻是李林甫早就預料到可能會有暴動,早早就調了金吾衛在此。
“退下!”金吾衛亮出來白晃晃的刀劍,嗬斥著想要到右相府尋個說法的讀書人。
麵對著寒光淩冽的刀劍,縱然舉子們再不願意,也隻能認命離開。
杜甫被夾雜在人流中,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朱紅的貢院高牆。
他曾經寫“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許多人都誇過他這首詩寫得好。
寫下這首詩的那年他才二十四歲,以為自己終究有一日能夠在天下人之中脫穎而出。
最終卻是“儒冠多誤身”。
杜甫眼皮一眨,忍不住要落下淚來,又思及是在街上,卻還要顧忌讀書人的臉麵,隻能拚命眨了幾下眼,把眼淚逼了回去。
“子美?”
聽到李泌關切的聲音,杜甫抬起頭,匆匆道:“我還有事,就要先與十七郎辭彆了……”
李泌看著杜甫佝僂的脊梁,抬起的手緩緩放了下去,歎了口氣。
站在哭聲四起的人群中,李泌環視一圈,所見之處人人都是雙目通紅,不少舉子都抹著眼淚。
李泌攥緊了垂在衣袖下的拳頭。
他不禁想,他今日能夠如此淡定站在這,究竟是因為早就知曉這一切不過是李林甫的一場權勢炫耀,知道壽安公主的謀劃,知道太子和楊釗的後手,還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想要出仕還有其他路可走呢?
倘若他沒有顯赫的家族,沒有名傳天下的名聲,隻有一身無處施展的才學,是否他今日也會如這些舉子一般隻能眼睜睜看著空白的榜痛哭呢?
李泌眨了眨眼,垂在衣袖下的雙手攥起了拳頭,直勾勾盯著那張空無一字的榜看了許久,隨後才麵無表情轉身離開。
他比這些舉子要幸運。
起碼他能報仇。
李泌直接回到了太子府,見到李亨,第一句話便是“此次恩科無一人中舉,殿下可還記得泌先前之言?”。
李亨已經收到了消息,臉上笑容燦爛,拍手笑道:“好好好,看來李林甫果真害怕文曲星衝他的命宮,本宮這邊去與楊釗商量對策,趁這個機會好好氣一氣李林甫!”
人就是這樣。
一開始有人告訴他“你的敵人不乾某件事是因為這件事會讓他死”,李亨自然將信將疑。
可一旦李林甫的確做出了這件反常的事,前半句話能夠對上,那李亨就會迅速相信後半句話。
李泌先前告訴李亨“李林甫不擇一人是因為怕文曲星衝撞他的命宮”,李亨不相信,可是到如今李林甫的確不擇一人。
那裡李亨自然而然認為李林甫是害怕文曲星衝撞他的命宮。
這個能夠狠狠給李林甫一巴掌的機會就擺在他麵前,他還有什麼好遲疑的呢?
楊釗比李亨動作快多了,他一得到這個消息就立刻進宮告訴了李隆基。
麵上還帶著可惜。
“臣以為李泌既然是聖人金口玉言段論的神童,那一定能高中,沒想到……”楊釗話隻說了一半。
剩下的留給李隆基自己腦補。
李泌是李隆基金口玉言定論的神童,為何會連科舉都考不上呢?
是李隆基識人不明看錯了人?
還是這次科舉出了問題?
總歸千錯萬錯,都不可能是聖人的錯。
李隆基果然目露惱怒。
李隆基隻是不愛動腦子了,如今稍微動一動腦子也能想出來一場科舉一個人都沒有中舉,其中肯定有陰謀。
李隆基心道,李林甫果然是老糊塗了,連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
他倒是沒懷疑李林甫敢糊弄他,隻是覺得李林甫或許是遺漏了此事,讓此事出了差錯。
也是,李林甫從去歲到如今已經病了好幾次了,精力不足也說得上來,加上李林甫自己本就沒什麼文化,看不懂舉子答卷也正常……
也該找個人給李林甫分擔政務了。
李隆基心思一動,抬眼打量起了自己麵前一表人才的楊釗。
想到楊釗這段時間替他乾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做得十分合他心意,再加上楊釗是楊玉環的堂兄也算是和他有些親戚。
這麼一想,李隆基心裡的天平微微偏了偏。
“你這個釗字不好。”李隆基忽然開口道。
“金刀釗,不太吉利。”
從魏晉時候便有一則讖言,這天下的主人會是姓劉的,劉字,正是金刀,因此這個傳言也叫做卯金刀。
數百年來,無數姓劉的人因為這個讖言而前仆後繼造反。
李隆基也有些避諱這個讖言,先前他沒打算重用楊釗也就罷了,如今有了楊釗繼任宰相的意思,這個釗字就不好了。
楊釗看了李隆基一眼,頓時跪下:“請聖人為臣賜一個好名。”
李隆基看著楊釗,微笑道:“便叫國忠吧,對朕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