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指著李白, 戲謔道:“瞧這厚臉皮的李太白,分明是醉鬼, 卻自稱酒中仙。”
他一開口,眾人便紛紛發出了大笑聲。
“朕將你喊來,是讓你寫詩,你醉成這樣,如何寫詩啊?”李隆基笑罵了一句。
李白不服氣地梗著脖子:“臣醉了,寫的詩才更好!”
此言一出, 又引來一陣笑聲,就連楊玉環都沒忍住,捂著嘴巴咯咯笑出了聲。
隻因李白雖是在回答李隆基的話,眼睛卻看錯了方向, 看著遊船的柱子稱臣呢。
這個醉鬼已經醉得連人都認不出來了,如何還能作詩?
李隆基也哈哈大笑, 他道:“好好好,你既然自言能寫詩, 那今日便寫一首詩,若是寫不好,朕就治你欺君之罪。”
而後便揮手讓遊船靠岸,帶著幾個親近之人登上了沉香亭, 李白被高力士架著,也被架進了亭子。
到了亭子中,高力士鬆開了手,李白又打了個酒嗝, 軟爛癱在了地上,後背靠著欄杆,抬頭看著月亮。
高力士將紙筆鋪在李白身前, 笑吟吟道:“李翰林,寫詩吧。”
李白歪頭看了看他,忽然將腳上靴子一蹬,踢到了紙上,舉起手中的毛筆問:“筆上無墨如何寫詩?”
高力士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看著那被踢到雪白紙張上的靴子,心中不悅,卻礙於不能擾了陛下的興致,隻能親自伸手將李白的靴子拿到一旁。
李白是什麼身份?也配讓自己為他捧靴?
李長安沒有錯過高力士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悅,她心裡歎息一聲,知道李白得罪了高力士。
可李白並不在意,他這樣的狂,這樣的傲,根本就不知道陛下身邊的宦官不能得罪,也不知道隻是這麼一件小事就能得罪高力士。
他隻是直勾勾盯著楊玉環,衝著她舉起了手中的毛筆:“貴妃可願替白將硯台端過來?”
為了方便帝王貴妃起了興致紅袖添香寫詩,沉香亭中放著筆墨紙硯,隻是硯台放在楊玉環身側,方才高力士隻拿了紙筆,沒有將硯台一並捧來。
楊玉環倒沒有覺得冒犯,她一手拿起硯台,一手拉著李長安走到李白身邊,仔細瞧了瞧李白,而後側頭對李長安道:“安娘覺得這個醉鬼能不能寫出好詩?”
“當然能,李白醉酒,才更詩興大發。”李長安沒有一絲遲疑,話語中滿是對李白的信任。
楊玉環眨了眨眼,輕笑:“不妨打個賭如何?我賭李白寫不出好詩,你賭他能寫出好詩。”
今夜的氣氛實在太好,楊玉環方才淺飲了兩杯酒,如今也有點酒氣上頭了。
“好。”李長安毫不猶豫答應了下來。
不是她說,要是讓她自己寫詩,給李長安十個膽子她也不敢跟彆人賭,可李白……李白自帶出口成章天賦,醉酒狀態下天賦翻倍。
李白是上下五千年最會寫詩的人,杜甫都讚同!
一旁的李隆基插話湊熱鬨,笑眯眯道:“玉環和壽安打賭,一個是朕的愛妃,一個是朕的愛女,那朕該壓哪邊呢?”
李長安唇角一彎,狡黠道:“阿爺先說說您打算拿什麼當彩頭,彩頭要是不夠,我和母妃可不帶你玩。”
“你們想要什麼彩頭?”李隆基倒是很大方。
楊玉環微微一笑:“妾身家中還有兄長……”
李隆基聞弦歌而知雅意,笑道:“朕應下了這個彩頭,那朕壓玉環贏。”
李長安翻了個白眼,她還沒說話呢,這就成了李隆基彰顯自己男子威風的工具了。
不過李長安也沒有說什麼,這亭子中的所有人目的都是逗李隆基開心,包括楊玉環,也是在演戲逗李隆基開心。
所有人都在圍著高高在上的帝王轉圈。
楊玉環隨意趴在欄杆上,雙手撐著臉,一雙眼睛卻落在李白身上,裡麵滿是好奇。
沉香亭,月光如水,灑在亭中,楊玉環整個人都仿佛要乘風奔月一般,仙氣飄飄。
李白歪著頭,麵上滿是讚歎,目光卻很清明,他並不把楊玉環當作美人垂涎,在李白眼中,楊玉環隻是美的化身,就和他筆下的瀑布高山一樣美。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扶檻露華濃……”
李白依舊癱坐在地上,背靠欄杆,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大聲唱了出來。
沉香亭中安靜了下來,在場之人都是飽讀詩書,都聽得懂李白的詩。
隻是李白寫完一首還不滿意,他隨手將麵前寫滿了字的紙一扔,乾脆直接揮舞著毛筆以地為紙又寫了一首。
“……可憐飛燕倚新妝。”
又寫完了一首,李白依然不滿足,他站起來,跌跌撞撞,直接將手中乾透了的毛筆一扔,靠著欄杆,大笑唱歌。
他的眼前是牡丹花,是人比花美的楊玉環。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乾。”
名花與美人相與歡,使得君王滿臉笑容,憂愁一掃而儘,隻有快樂。
李長安覺得李白酒醒了,證據就是最後一首詩裡麵出現了李隆基。
牡丹花美,楊玉環美,可李隆基在李白眼中可沒有什麼美感可言。
“臣此首詩如何?”李白朗聲詢問李隆基。
李隆基則看向了楊玉環:“玉環以為如何?”
楊玉環眼中異彩連連,撫掌笑道:“這個賭約是我輸了,李太白之詩神彩煥發,音律調高,的確是極好的。”
“那朕便也認了你這個酒中仙。”李隆基大笑,揮手賜下美酒,又帶著一群人回到了遊船上。
時近子時,宴會才更加熱鬨。
遊船中央已經搭起了一個高台,台子上麵鋪滿了錦繡。
有兩個女子正在台邊竊竊私語,李長安好奇走過去聽了一耳朵,才得知這兩人一會要上台表演。
一個舞劍,一個唱歌。
舞劍的女子年紀看著要大一些,要唱歌的女子則還很年輕,她說話聲音十分婉轉清脆。
沒一會,又有幾個抱著劍的女子走了過來,口中稱“師父”。
這個舞劍的娘子竟然就是公孫大娘。
要唱歌的女子則是名為許合子,是如今大唐第一女高音。
“喉音妙絕,為天下第一”,被認為是韓娥和李延年之後一人,韓娥有“餘音繞梁”,李延年有“傾國傾城”,比起前兩位歌唱者來,許合子就沒有什麼流傳千古的事跡了。
又過了一會,有一群身著樂師服飾的男樂師也走了過來,為首二人似乎和公孫大娘很熟悉,沒一會就聊起了天。
從話語間,李長安得知這二人的身份,一個是大唐第一笛子樂師,名為李謨,另一人則是大名鼎鼎的李龜年。
李長安是第一次見到李龜年,她對李龜年的印象來源於王維和杜甫,王維的那一首《相思》便是寫給李龜年的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王維和李龜年是好友,雖然現在他們還不認識。杜甫則是那一首《江南逢李龜年》,“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李長安也沒有在此停留多久,她隻是裝作路過來順便聽一耳朵罷了。
經過樂師群時,李長安還看到了她的故人雷海青,雷海青也是教坊司的樂師,今日也要在宴席上奏樂,李長安對著雷海青眨了眨眼睛打招呼,雷海青也回了她一個微笑。
很快,李長安就入了席。
她的座位很靠前,和政郡主如今已經不坐在她身邊了,坐在她左手邊的人是永穆公主,也是李隆基的長女。
長女坐在諸位公主的第一位是禮法規定,長女之下的公主座位就是憑借帝王寵愛分配了。鹹宜公主數年前受寵時也坐過這個位置,隻是鹹宜公主的恩寵是憑借著母親,武惠妃已經去世很多年了,李隆基有了新歡,女憑母貴的鹹宜公主自然也就沒那麼受寵了。
路過和政郡主座位時,李長安還對和政郡主俏皮眨了眨眼。
終於,宴會開始了。
公孫大娘帶著她的弟子登上了台子,她的舞是劍舞,極為剛勁。
如雷霆,如江海波濤,一招一式都淩厲無比,劍光耀眼,身形矯健,仿佛仙人駕著遊龍在天上翱翔。
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李長安正沉浸在公孫大娘的劍舞中,一道婉轉的聲音忽然響起,穿透了宴席上的竊竊私語。
“——雲想衣裳花想容。”
唱的正是李白剛剛寫出來的《清平調》。
許合子的歌聲響傳九陌,連絲竹樂聲都被她的歌聲壓了下去。
隨後,簫聲笛聲起,琴聲起,鼓聲起,萬音齊奏。
李隆基手中舉著夜光杯,裡麵裝著西域諸國進貢的葡萄酒,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與諸卿共飲。”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牡丹鮮豔,美人在側,江山在手,李隆基覺得自己的確是“解釋春風無限恨”一點憂愁都沒有。
公孫大娘的劍舞、許合子的歌聲、李龜年的樂聲、李白的詩、楊玉環的美貌,為這開元二十九年的盛世畫上了最完美的句號。
不知何時,許合子又唱起了賀知章的詩。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列祖應命……”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回蕩在整個興慶宮,回蕩在整個長安城。
李長安抬眼望著遊船的殿頂,心想。
開元盛世,結束了。
李長安抬眼看著坐在高台上的帝王,她的眼神很好,能在一百步外射中懸掛的銅錢,所以哪怕是燭光晃眼,李長安也看到了李隆基頭上的白發。
他的盛世結束了,而她的盛世,才剛剛開始。
李長安的目光又落在了不遠處正針鋒相對的太子李亨和右相李林甫身上。李亨在笑,他也覺得李隆基老了,他才是贏家,所以他在笑。李林甫也在笑,他知道帝王要對太子動手了,李林甫認為贏家是他。
沒人注意到她,她隻是一個公主,哪怕從不受寵的小可憐變成了最受寵的公主,可依然隻是一個公主。
就像安祿山一樣,李隆基、李亨、李林甫,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可安祿山就是有這個本事逼得高高在上的帝王倉皇逃竄,終結大唐百年盛世。
李長安舉起酒盞,遙遙敬了一杯,而後一飲而儘。
為開元盛世,送行。
宴會散後,李長安帶著醉醺醺的李白上了馬車。
李白短暫清醒了一會,在宴會上喝了許多酒後又醉倒了,他一上馬車就滾在車廂中。
李長安無奈拉著李白,把馬車上的靠枕塞進李白腦後,省得馬車顛簸把詩仙撞成了傻子。
就在李長安將枕頭塞進李白頭下麵時,李白忽然睜開了眼睛,拉住了李長安的手。
他的聲音沮喪極了。
李白看著李長安,四目相對,李長安從李白眼中看到了濃鬱複雜的情感。
“李二十九,長安城沒有李十二想得那麼好,李十二沒找到他的明主。”
李白頹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