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早著呢。”
沈初笑笑, 無奈搖搖頭,殊不知用不了兩個月,他就會在天下舉子麵前“顏麵儘失”。
唐朝的科舉考試又稱春闈。各地的舉子每年九月到十月隨各地承上的貢品一同入長安, 所以舉子又被稱為貢生。各地的舉子必須在十月二十五日之前趕到長安,而後在十一月一日前到戶部引見。
隨後一整個十一月十二月都是留給舉子的交流時間, 舉子會利用這段時間去向權貴們投行卷,一些有心拉攏舉子的權貴也會在這個時間段內設宴款待舉子。
總之就是兩個月的人際關係月。
而後直到正月, 才會正式開始科舉考試。每一科的內容不同,考試時間也不同,朝廷設置的考試科目如今共有五科, 進士、明經、明法、明書、明算,其中明書和明算選拔的是整理文字和精通數算的專門人才, 但是升官困難,所以很少有舉子參加考試。
其中進士科選人最少一年隻選二十至三十人, 而且多數也被權貴壟斷,寒門弟子想要考上不容易。
大部分舉子參與的都是明經科, 一年招百人, 名額多,考試難度也低一些。至於明法科, 則是專門考有關法律方麵學問的學科, 專業要求高, 一般隻有律法世家的子弟會考取。
沈初剛回到自己的禪房,他的好友錢起便找了上來。
“黃衝來找過你數次, 都沒找著你人,他恐怕已經記了你的仇。”
錢起是荊州戶籍,他是和沈初一同來的長安。張九齡是荊州刺史,錢起是通過正經地方科舉出來的舉子, 張九齡便算他的座師,他也很有眼色地以沈初為首。
並不僅是錢起一人,整個荊州共有七個舉子,加上沈初先前在長安就認識的三位好友,一共十人都以沈初為首。
這就是沈初住在大慈恩寺的用意了,方便結交同黨。
錢起低聲告知沈初這數日他不在時發生的事情。
“黃衝攀上了高都公主駙馬崔惠童,高都公主又和太子一母同胞,黃衝最近很是風光得意。他心眼小,記恨上了你,恐怕你會有些麻煩。”
“無礙。”沈初淡淡道,並不把黃衝放在眼裡。
黃衝有靠山,他也有靠山。
這麼想著沈初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古怪感。
他的學生是他的靠山,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怪呢?
沈初搖了搖頭,將這股古怪的念頭從他腦中驅散出去。
“我等還未得官身,不必參與朝堂爭鬥。”沈初溫聲告訴錢起。
連他們這些還沒有考上科舉的普通士子都要拉攏,太子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黃衝此人隻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也不想一想他這樣的普通士子有什麼地方值得駙馬拉攏。
要想參與朝堂爭奪,至少也要達到五品官位才有資格入場,五品以下都隻是炮灰罷了。可惜黃衝初到長安,被長安的繁華衝昏了頭腦,還真以為他自己本事高強能值得當朝駙馬拉攏了。
沈初攏了攏衣袖,勸告錢起:“你告訴歐陽治他們,讓他們莫要參與這些事情,隻管老老實實讀書就行,隻要能考中,日後被分到中縣或上縣做一個縣令不難。”
這話倒不是大話,李長安這次找他去也不單單是為了讓他見一見李白。
在此次回長安前,張九齡將他手中的勢力都給了李長安。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張九齡雖然黨爭失敗了,可到底是文人黨的黨首,大唐的最後一位盛世宰相,手中的黨羽就是隻剩下了十分之一二那也是一股不小的勢力。
隻是現在朝堂上是右相黨和太子黨爭鋒,文人黨隻能暗自沉寂罷了。
想要操控長安內的中央官職不容易,可伸伸手給這些剛考中科舉的士子謀一個好一點的縣令位置卻不難。
何況李長安還告訴他,她打算去走一趟賀知章——張九齡被貶荊州後,文壇領袖就成了賀知章,想要徹底完成文人黨的權力交接,李長安就繞不開賀知章。
不過此事也不會困難,賀知章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他現在恐怕也正在憂愁自己死了之後朝中跟隨他的官員要怎麼辦,現在李長安願意接手,賀知章也早晚會把他手下的勢力交給李長安。
沈初需要做的隻是成為這支文人黨的表麵黨首,不過這也得是數年往後的事情了,如今他還沒入仕,說這些都太早了。
一夜安穩。
第二日一早,沈初方才洗漱完,惡客便上了門。
黃衝身上的打扮已經與數日前截然不同,他家世並不算顯赫,前幾日腰間掛的玉佩還隻是尋常白玉,今日卻已然換成了青玉,也從孤身一人變成了身後帶著兩個小弟。
“沈兄可是好大的架子,崔衛尉卿親自設宴款待我等士子,某親自來邀沈兄卻避而不見,可是看不上崔衛尉卿?”黃衝陰陽怪氣道。
衛尉卿正是高都公主駙馬崔惠童的官職。
沈初看著黃衝,狗仗人勢四個大字頓時從他腦中蹦了出來。
沈初啞然失笑。
無他,黃衝這個一口一個崔衛尉卿的口吻,實在很難讓人不想到“狗仗人勢”。
若是李長安在此,必定會陰陽怪氣捏著鼻子將黃衝裡裡外外嘲諷一番,指著鼻子罵他狗仗人勢。
好在沈初脾氣好,他隻是溫聲解釋:“某家中有事,實在脫不開身,這幾日都未在大慈恩寺中居住,也不知道黃兄曾多次上門邀約。”
黃衝酸溜溜道:“崔衛尉卿後日在曲江私亭設宴,沈兄這次家中無事了吧?”
也不知道崔駙馬為何會這樣看重這個姓沈的。
可已經當著他的麵邀請他赴宴了,沈初若是直接拒絕,恐怕還未入朝便會得罪人了。
“某自會赴宴。”沈初道。
黃衝假惺惺笑道:“那我等便恭候沈兄了。”
……
賀知章宅院。
賀知章生平愛柳,院中種滿了柳樹,隻是如今已經到了十月,滿院的柳樹都已經謝了枝芽。
枯黃的殘葉飄在池麵,難免有幾分蕭瑟之感。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李長安看著這滿院的殘柳,口中品著賀知章的這首成名詩,滿院的柳樹仿佛在她眼前抽出枝芽,二月的春風拂過,便將柳葉剪出了細細的形狀。
今日李長安同李白一並登門拜訪賀知章,雖說李白如今已經不需要賀知章再為他引薦了,可李白對賀知章仰慕已久,縱然不為求官,也想登門拜訪。
李長安有李白在側對賀知章的仰慕便少了許多,不過恰好她也有事要來找賀知章,索性就一同上門拜訪。
“臣見過壽安公主。”
就在李長安沉思間,得到了通傳的賀知章已經匆匆忙忙趕了過來。
“賀監不必多禮,我今日來是陪同友人來上門拜謁。”李長安對賀知章的第一印象就是“狂”。
賀知章已然八十多歲,在人均壽命四五十歲的唐朝已經算得上是古來稀了。他的頭發和胡須已經全白了,精神頭卻很好,一頭的白發放蕩不羈地披在身後,並不如常人般整整齊齊攏在頭上。
賀知章抬手攏了攏頭發,隻是一頭亂糟糟的頭發,隻用手攏是攏不住的,賀知章也就不再管她,隻對著李長安告罪了一聲。
“老臣衣冠不整,還請公主見諒。”
“四明狂客若是衣冠整齊,豈非是辜負了這個‘狂’字?”李長安含笑反問。
賀知章晚年越發狂妄好酒,既屬於吳中四士,又當列飲中八仙,還自稱四明狂客,時人讚譽他有魏晉風流。
李長安向賀知章介紹李白:“這是我的好友李白,乃是仰慕賀監風流,特地帶詩文來拜會。”
“老夫聽過你的名字。”賀知章指著李白大笑,“你在東市最好的那家酒肆中喝了足足三日的酒,是也不是?”
兩個人都屬於飲中八仙,酒鬼見到酒鬼,一見如故,沒用幾句話就在酒上混熟了,三句話下來便約了時間共飲,約定好不醉不歸。
兩個以詩聞名的詩人在成為文友之前先做了酒友。
李長安懷疑賀知章是為了蹭李白的酒喝,畢竟她給了李白牌子,李白在她名下的酒鋪中喝酒都不花錢,她的酒肆走高端路線,酒錢可不便宜。
也就是李白一句“曲江池水深千尺,不及長安送我情”才讓李長安心甘情願願意給這個大酒鬼掏錢罷了。
賀知章想喝美酒還是要花錢買的……除非他能寫一首和《詠柳》《回鄉偶書》一個等級的《贈李二十九》,李長安才願意免他的酒錢。
李白又給賀知章看了他的《蜀道難》,賀知章頓時驚為天人。
賀知章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白的風姿,又手卷《蜀道難》細細讀過三遍,撫須長讚:“天上長庚星,謫仙李太白,真謫仙人也!”
“老夫枉活八十年,自愧弗如。太白憑一首《蜀道難》,就可名留千古啊。”賀知章搖頭晃腦,看著李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塊美玉。
他素來放浪形骸,狂傲無比,李白的詩太合他的審美了。
李長安豎著耳朵,心想她的確該找個老師好好學一學怎麼誇人了。
你聽見人家賀知章,上來就是一句“天上長庚星,謫仙李太白”,誇人多好聽啊。
李白的臉頰也激動地微紅,賀知章是文壇領袖,他李白不過是初露頭角的小詩人,得賀知章這一句稱讚,他李白的名字足以響徹文壇了。
二人又攀談一會,約好何日共飲,李白這才戀戀不舍離開賀知章府邸。
李長安卻並沒有離開,她和賀知章二人相對而坐,擺出了一副促膝長談的姿態。
賀知章也在觀察著李長安。
他和張九齡是多年老友,張九齡月前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透露出來的內容讓賀知章不得不仔細思考。
二人就這麼互相觀察著對方,直到李長安率先開口打破了寧靜。
“賀監有辭官歸鄉之意?”
賀知章心下駭然,他的瞳孔猛縮,看著李長安,心中的警惕拉滿。
他的確有心辭官歸鄉,可這件事他誰也沒告訴,彆說是張九齡了,就連他親兒子都不知道他有這個心思,李長安是怎麼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