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 天氣依然寒冷,北風吹著長安城。去歲雨水少,從南到北的糧食都歉收, 長安城內的糧價也越來越高,賦稅收的更重了,縱然是天下間最富裕的長安城,百姓日子也不好過, 於是都不出門,隻窩在家裡節省力氣。
李家五十餘口被儘數流放,一眾人被衙役押著從明德門出了長安,往南走了十幾裡路。
一路上儘是嚎哭聲,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流放嶺南。
這些李家子孫平日都是養尊處優之輩, 嶺南遠在數千裡之外,隻靠一雙腳如何走的過去。
李岫被壓在最前頭,他嘴唇乾枯破裂,眼神裡毫無神采, 隻是被衙役驅趕著踉蹌往前走罷了。
他知道的更多一些,他知道自己等人莫說去不了嶺南了,恐怕連關中都出不去。
可李岫沒有心思在意那些事情了,他這些日子以來, 隻要一閉上眼睛, 眼前就會浮現他阿爺那具被剝光了隨意丟棄在地上任人羞辱的屍體。
李岫無數次咒罵楊國忠,咒罵李亨,咒罵安祿山,甚至咒罵那高高在上又翻臉無情的天子李隆基,可他最恨的還是自己, 他恨自己太過沒用,沒用到連父親的遺體都保不住。
出了長安,道路兩邊的樹木越發鬱鬱蔥蔥,腳下的道路越發崎嶇不平,忽然,隊伍停下了。
“李岫。”一個衙役走過來抬手托起了李岫的下巴,仔細看著他的臉。
“你叫李岫?”衙役問。
李岫無神點點頭,心中想著應當也到了時候了。
不知道這人是楊國忠派來的還是李亨派來的,點他的名字,應當就是要殺了他了吧。
“帶走。”衙役確認了身份,沒有殺了他,而是推著李岫到了另外一邊,又從一眾李家人中點了幾個人,大部分都是半大的少年,都一並從隊伍裡推了出來。
李岫這群人被帶離了隊伍,又走了幾裡路,停在了一處空地前。
“公主,人都在這兒了。”
李岫聽到了衙役的話,猛然抬頭。
一道身穿玄金胡服的身影站在樹下,聽到衙役稟告,那人踩著枯枝往這邊走來。
枯枝敗葉哢嚓哢嚓被踩碎,李岫的心也隨著腳步聲跳動。
那是壽安公主,李岫曾在李騰空身邊見過她。
李長安走到李岫身邊,看了一眼他,從腰間門解下來一塊玉佩扔向李岫。
“你父親生前我和他做了一筆交易,我答應他保你李家一絲血脈,我遵守約定。”
李岫嘴唇哆嗦著握緊了李長安丟入他懷中的那塊玉佩。
這塊玉佩是他阿爺在他眼前從身上摘下來交到他手中,他又派人送給壽安公主的信物,如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他手中。
李岫露出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公主……”
到頭來,他阿爺幫扶過的那麼多人都袖手旁觀,隻有壽安公主冒著得罪宰相和太子的巨大風險守諾幫了他。
安祿山受了他阿爺那麼多恩惠,卻反過來汙蔑他阿爺。
“交易到此結束了。”李長安冷靜道,“你家罪有應得,我隻負責找幾個還算清白的人救下,往後你們要去哪都與我無關。”
潛意思就是說讓李岫不用再求她了,剩下那些人無論是被李林甫昔日仇人排出的刺客半路劫殺,還是病死累死在半道,或者運氣好活著到了嶺南,隻看他們自己的運氣,與她無關。
她頓了頓,“李騰空一會過來。”
聽到李長安前半句話,李岫麵露苦澀,卻也知道自家作惡無數,實在是罪有應得。
當年阿爺權勢鼎盛之時,他便擔心盈滿為患,隨父遊園時候遇到役夫,指著役夫勸告阿爺倘若再不收手,日後禍事臨頭,李家人恐怕想做役夫討活都不能。
奈何他阿爺利欲熏心加上形勢所逼,終究還是一步步把李家送上了死路。
聽到李騰空過來,李岫才激動起來。
那日他被金吾衛帶走,阿爺的屍體被隨意拋擲在地,李岫隻擔心無人為父親收斂屍首,如今得知李騰空還好好的,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
好歹李家子女中還有一個爭氣的李騰空,能讓父親入土為安。
李騰空很快就趕來了,知道了李騰空已經把李林甫安葬了後,李岫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兩腿發軟連站都站不住,癱倒在地捂著臉哭,李騰空則蹲下抱著李岫肩膀安慰他。
終於,李岫平複了心緒,勉強擦乾淨了眼淚。
李騰空平靜開口:“彆哭了,我帶你去看看阿爺吧。”
她抬起頭看向李長安:“還要借公主的馬車一用。”
李岫不能回長安,得藏在馬車裡偷偷回去。
李長安自無不可,李岫和她無關,但李騰空是她的好友,還是裴芸的弟子,借一下馬車沒什麼。
李岫忽然擦乾淨了眼淚,看著李長安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走到李長安身前咬牙道:“公主,我有東西要交給你。”
他依然記得父親對他的最後一個命令。
安祿山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李隆基是個薄情寡義的混賬,他要報複。
李長安挑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穿囚服衣衫襤褸、渾身上下連個能藏一文錢的兜都沒有的李岫。
李家可是楊國忠和李亨親自帶人抄的家,她覺得這兩個人怎麼想都不是會給李家留下東西的好心人。
李岫苦澀道:“楊國忠拜相之日,我便猜到了他不會饒了我家,那時我便將東西秘密送到了玉真觀……隻是我愚笨,沒想到他們動手那般快。”
他以為至少要等到阿爺下葬之後楊國忠等人才會動手對付李家子孫,可沒想到楊國忠這些人驟然發難,他們根本毫無反抗之力就被抄家流放。倘若他能早猜到楊國忠等人會那麼迫不及待對他家趕儘殺絕,他早早應對說不準還能多保下幾個弟妹子侄。
好在輿圖關係重大,他也不敢把東西放在李府,真輿圖一到手他便接著給妹妹送東西的名頭早早送到了李騰空如今住著的玉真觀藏著。
玉真觀是玉真公主的道觀,楊國忠和李亨等人再怎麼膽大妄為也不敢去搜聖人胞妹的住處。
想到那副被他阿爺換下的輿圖,李岫目中便盛滿了快意。李岫曾經覺得他的父親偷換輿圖實在是膽大妄為,可他如今隻恨自己當初為何那般膽小,竟然沒有勸父親再多昧一些東西。
他恨楊國忠,恨李亨,恨安祿山,可最恨之人還是那高高在上、一句話便讓他家破人亡的天子。
他阿爺是害了很多人,李家這些年也的確沒做好事,旁人再怎麼報複他們,李岫也無話可說。
可李隆基憑什麼?李隆基憑什麼如此薄恩寡義,他阿爺屍骨未寒,李隆基就因為莫須有的罪名便隨意踐踏他阿爺的死後尊嚴。
他阿爺沒有為大唐儘心竭力一輩子,可的的確確為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儘心竭力了一輩子啊!
他恨李隆基恨的要死,隻恨自己沒有真造反。
李長安沒有錯過李岫麵上的表情變化,她看出來了李岫提到那件東西的時候麵上露出的快感,仿佛他成功複仇了一樣。
“那件東西是什麼?”李長安直截了當問。
李岫看了一眼身邊的李騰空,語焉不詳:“公主到時一觀便知。”
竟然連自己親妹也瞞著。
李長安是真來了興趣,她指了指自己的馬車:“騰空你先帶著你兄長處理你們的家事去吧,我今晚留在壽安觀。”
壽安觀與玉真觀毗鄰。
李騰空先帶著李岫到了李林甫墓前,李岫看到孤零零一座連墓碑都沒有的小墳包,噗通就跪下磕了十幾個響頭,額頭磕的青紫也渾然未覺。
他跪在墳頭哭訴著,哭訴著泯滅的李家,咒罵著李隆基楊國忠李亨,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李岫人生前三十餘年過得太順遂,相門長子,嬌生慣養、錦衣玉食、歌舞升平,旁人費勁了心血得不到的東西他習以為常。就連無數的算計和明槍暗箭也有他無所不能的父親為他遮擋著。
直到大樹倒下,他才驟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做不了。
回到馬車上,李岫與李騰空相對靜坐,馬車緩緩往玉真觀走。
“十五妹,你變了。”李岫忽然抬頭看向了李騰空,勉強笑道,“我還記得前些年你總是哭。”
李騰空平靜道:“我這些年行醫見了很多人,他們比你我更可憐。我哭一哭,你心疼我公主心疼我,他們哭一哭,卻什麼都換不來。看彆人哭多了,我便不愛哭了。”
李騰空本來也以為事情落到她頭上,她會痛哭不止,可事到臨頭,李騰空才發現她已經不是當年一遇到難事就轉身逃跑的小女郎了。
所以那一日她眼睜睜看著家破人亡,父親屍體被開棺拋屍後才能那麼冷靜獨自背著李林甫的屍體把他埋了。
她行醫這些年,見過太多眼淚,太多慘事,已經不再是當年玉真觀裡會為了父女之情和忠奸之分整日流淚的小女郎了。
“阿兄,阿爺已經死了,你該往前走了。”李騰空看著李岫勸道。
她這個兄長並不是壞人。
李岫看著李騰空,肩膀顫抖著,他深吸一口氣:“騰空,你幫我照看好他們,我要想辦法報仇。”
李岫的眼中盛滿了複仇的火焰。
李騰空勸道:“阿兄,冤冤相報何時了,如今你既不是李家子,也不是大唐臣,你可以重新開始,你讀過書,可以帶著家眷去鄉野隱居,當一個教書先生……你該往前走。”
李岫捂住了臉,聲音沙啞:“我走不出來,我沒辦法不恨!那是生我養我的父親,他的屍體被從棺材裡挖出來羞辱,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恨啊,妹妹,我恨啊!”
“阿爺沒指望你報仇。”李騰空一針見血。
李岫苦澀道:“是,阿爺甚至沒指望我能保住李家,他知道我是個廢物。”
“可誰都能來找阿爺報仇,誰都能侮辱阿爺,唯有他李隆基不配!”李岫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已經掐進了肉裡。
他雙目赤紅:“憑什麼我的父親死無葬身之地,而那個李隆基還能穩坐江山啊。”
車廂內一時間門寂靜無聲,隻剩下李岫喘著粗氣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李岫才平複了心情,抬頭看著李騰空:“騰空,你日後有何打算?”
“壽安公主要征南詔,南詔多瘴氣毒蟲,我隨軍一同前往。”李騰空道,北方少見毒蟲,很多軍中大夫都不會治毒蟲咬傷,她跟著老師學過一些驅蟲防瘟,正好能用上。
頓了頓,李騰空又道:“倘若阿兄願意,侄子侄女日後可以跟著我學醫。”
數年前李岫曾經勸過讓她不要學醫,說那是不入流的東西,相門貴女不該整日和病痛打交道。
可李騰空想了想,罪臣之後不能科舉,治病救人她覺得很好,所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李岫笑了,眼淚一滴滴打在手背上:“學醫極好。”
這瞬間門,李騰空忽然懂了李岫為何明知報仇不可取還一心往這條死路上走了。
李岫獲罪之前擔任過校書監,是李林甫給他謀劃的官職。李騰空一直奇怪為何她阿爺那麼看不起讀書人還要送大兄去和書本打交道。
或許她阿爺也曾羨慕過那些讀書人,畢竟他身體很誠實的把最看重的長子送入了讀書人堆裡。
阿爺對大兄的愛子之情最深,大兄對父親的感情也最深。
她排行十五,又早早就搬出了相府,和阿爺並沒有那樣深厚的父女之情,可大兄是長子,是阿爺最疼愛的孩子。
“你要做什麼就去做吧,我不攔你。”李騰空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我打算問一問壽安公主。”李岫低聲道。
夜色將黑,李岫抱著一個木箱風塵仆仆走入了壽安觀書房。
李長安正在這等著他。
“如今隻剩下你我二人了。”李長安手中端著茶盞,笑眯眯道。
“天下兵馬布防輿圖。”李岫低聲道,把箱子推到了李長安身前。
“咳咳……”李長安被茶水嗆住了,她咳嗽幾聲,不可思議看向李岫。
“這個你們也敢偷?”
這跟趁著李隆基睡覺遛進宮裡把他的玉璽偷了有什麼區彆?
哦,區彆就是玉璽可以三天刻一個新的,輿圖卻得花好幾年重新收集數據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