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 被冰雪覆蓋了一整個寒冬的草原也終於冒出了翠綠的嫩芽。
地上終於不再是光禿禿的一片沙土了,河麵也化了凍,幾隻還沒退乾淨白毛的灰兔子竄來竄去, 耳朵豎著警惕著來自天上的天敵。
一隻帶著繭子的修長手掌從一側忽然竄出來, 一把便揪住了這可憐灰兔子的耳朵, 把它拎了起來,可憐這野生的灰兔子身手也算伶俐, 卻也隻能徒勞蹬蹬腿, 被揪著耳朵拎了起來。
李長安顛顛灰兔子,摸了兩把它身上雜亂的毛,過了冬野兔子換毛, 一摸便摸到了一手的白毛。
“開春的野兔瘦,還是秋收時候的兔子肥。”李長安一隻手拎著兔子,另一隻手扯了根野草逗兔子玩。
她的心情很好。
在她身後半步,樊寧伸出手捏了把兔子,有些嫌棄:“這隻實在太瘦了些,主君若是想吃兔子, 我願意為主君去抓一隻肥兔子, 烤的流油,主君吃著也香。”
多年的在外曆練,樊寧已經養出了一手烤肉的好本事。前些年帶著商隊往來塞外,莫說是兔子,她連狼肉也是吃過的。
“罷了,我今日心情好,不吃它了。”李長安壞心眼地把草往灰兔子嘴裡塞。
兔子掙紮了幾下,發現拽著自己耳朵的這隻凶猛大野獸的力氣竟然比金雕還大,也不再掙紮, 乾脆伸直了腿裝起死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響起,為首之人是一個正在壯年的女子,身材高大矯健,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李長安咧著嘴笑了起來,隨手把灰兔子往一旁一扔,也不去看那挨了地便立刻竄入草中的野兔子,她翻身上馬,發絲在風中翻飛。
“娘親!”
草原上的風還很大,淩厲的風從麵上刮過,李長安卻隻覺得痛快。
在還剩下不到十丈距離的時候,迎麵奔馳的二人心有靈犀同時拉住了馬韁。
李長安如乳燕投林一般一頭紮進了曹野那的懷中。
“娘親!”
曹野那被突如其來的衝撞撞的一個踉蹌,她大笑著抱緊了李長安,乾脆就仰麵躺在草地上,捧著李長安的臉看了又看。
“我的長安長大了。”曹野那感慨道。
在她心裡,李長安還是那個她一隻胳膊就能接住的丁點小糯米團子呢。
十年沒見,那個隻到她腰高的小團子已經和她差不多高了,撞到她懷裡的力氣是那麼有勁,像一隻小牛犢一樣結實。
曹野那抱著李長安的額頭狠狠親了親。
“我的女兒比草原上最凶悍的母狼還要強壯。”曹野那的眼角已經長了細細的紋路,她看著李長安的眼神滿是溫柔。
狼是草原上的神聖圖騰,這些年她沒有一日不再祈禱李長安能像雪狼一樣強壯。
“我現在超——厲害。”李長安滿是得意,一個魚躍就從草地上跳了起來,伸出手攬住曹野那的腋窩,抱著她轉了一圈。
就像小時候曹野那逗她玩的那樣。
曹野那咯咯笑:“你小時候總是板著一張臉愁眉苦臉的,連飛飛都逗不笑你,現在長大了倒是活潑了。”
那時候的曹野那還很苦惱自己的女兒為什麼連“飛飛”都不喜歡玩,明明她部落中的小孩子最喜歡被大人抱著轉圈飛飛了。
可她又隻能待在院子裡,也沒有其他玩具給女兒玩。
直到後來長安會說話了,曹野那才發現自家女兒不是生來就沒有表情,隻是她嫌棄“飛飛”的遊戲幼稚罷了……
“阿娘,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可來了?我還沒見過她們呢。”李長安帶著曹野那往回走,她先帶了一小隊騎兵快馬加鞭趕來平盧和回紇的交界處這兒部署,大部隊還在後麵。
李長安記得自己年幼時候,曹野那給她講的睡前故事就是她的父母帶著她跑商隊遇到的那些稀奇經曆。
曹野那眼神黯淡了些:“阿父已經不在了。”
“我回到部落的時候,阿父已經走了年了。”曹野那語氣平淡,李長安卻聽出了其中的痛苦。
“他以為是因為他帶著我去長安獻舞,我才會被大唐天子留在了大唐皇宮。”
曹野那望著腳下剛發芽的草芽,輕聲道:“阿父不敢拒絕大唐天子,他回來以後就鬱鬱寡歡,生了一場大病,沒過幾年人就走了。阿母……和阿父大吵了一架,以為是阿父為了富貴賣了女兒,身子這幾年也一直都不好。阿父沒想過我還能再回來草原,我要是能早些回來就好了。”
“可阿父能有什麼辦法呢,大唐那樣的強大,曹野部落這樣的弱小。”
開元盛世的大唐人那樣的驕傲,乞討都不願意要胡人施舍的飯菜。大唐是那樣的強大,有數十萬控弦將士。草原上處處流傳著那位“天可汗”的傳說,哪個部落都不敢對大唐不敬。
沒人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會看上一個連漢話都說不流利的胡女。大唐天子開口要她留下,也沒有人敢拒絕。曹野部落一共隻有幾千個族人,還是以經商為生的部落,大唐的鐵蹄輕輕一踏,就碎了。
“阿娘。”李長安怔了怔,輕輕拉住了曹野那的手。
這些年她和曹野那一直有信件往來,可曹野那從來沒有在信裡提過這件事。
從回紇到長安城實在太遠了,回紇下初雪的時候,長安城裡的夏花都還沒有開敗。
曹野那麵上揚起一抹笑:“好不容易咱們見麵,不該說這些事情的。部落裡麵離不開人,你外祖母身體又不好,就沒有過來看你,不過她給你帶了禮物。”
曹野那從隨身的狼皮袋子裡麵拿出來了一串項鏈,上麵穿著一顆巨大的獸牙,獸牙上還篆刻著花紋。
“這是雪山白狼王的牙齒,是你的外祖母年輕時候親手所獵。你的外祖母,年輕時候是附近十二個部落裡麵最強壯的女郎,你也一定會長成和她一樣強壯的女郎。”
李長安微微低下頭,任由曹野那把狼牙項鏈掛在她的脖子上。
“武惠妃對你還好嗎?她的性子公正,對你應當不錯吧?”曹野那也忍不住關心起李長安這些年的生活。
當年李長安被武惠妃撫養,曹野那才放心離開了大明宮。
李長安沉默片刻道:“武阿娘去世了。”
曹野那震驚攥緊了李長安的手:“我當年看著武娘子身體健壯,怎會這樣年輕就不在了!”
這些年她也留心著大唐的事情,知道大唐天子這些年最寵愛的妃子是楊貴妃,可曹野那也隻當是帝王薄情,武惠妃失了恩寵,卻沒想到武惠妃是不在了。
宮中的事情,尋常大唐百姓都不知曉,她一個遠隔數千裡的回紇人縱然是留心打聽,卻也隻能知道一點隻言片語。
曹野那蔫蔫道:“你在信中也沒有告訴我這事。”
兩個人都很默契在信裡報喜不報憂。
李長安眸子黑沉,攥緊了曹野那的手,緩緩道:“是啊,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還有一筆血仇也要記在他身上……”
“長安。”曹野那敏銳感覺到了自己女兒身上的恨意,不放心地握住了李長安的手,憂心忡忡。
李長安安撫拍拍曹野那的手,輕描淡寫道:“娘親不必擔心,我如今已經長大了。”
曹野那仔細盯著李長安看了好一陣,才嘟囔著:“好吧,反正咱倆的事情從你會說話了以後就都是你說了算……”
兩個人都默契繞過了這一茬事情。
曹野那從身後拉出來一個栗色眼睛、鼻梁高挺的男子出來,臉有些紅:“這是鐵祿。”
李長安眨眨眼,打量著這個被她母親強行扯出來的男人。
從曹野那臉頰的紅暈中,李長安敏銳察覺到了不對勁,仿佛她家裡的白菜被野豬覬覦了一樣。
“哦。”李長安挑剔打量著這個鐵祿。
身高估計有一米九,勉勉強強,長相濃眉大眼,勉勉強強,笑的一臉諂媚……嗯。
“你好,長安,我叫鐵祿。”
在李長安的打量下,鐵祿操著一口十分生疏的漢話開口了,麵上帶著討好的笑容。
“我給你帶了禮物,五百匹好馬,百隻肥羊。”鐵祿笑著,眼神求助地看向曹野那。
李長安撇撇嘴,不搭理他,隻看著曹野那。
“鐵祿是我從小就互相喜歡的人。”曹野那在自己女兒麵前說這個也有些羞澀。
“我和鐵祿很多年前就約定好了要在長生天麵前結契……隻是後來我被大唐天子留在了宮中,他等了我很多年。”曹野那溫和看著李長安。
“我喜歡他。”
李長安輕輕碰了碰曹野那的指尖,眉眼彎彎:“那我該喊他‘阿父’?”
這句話是用回紇語說的,鐵祿聽到這句話受寵若驚抬起了頭,揮手:“不用不用。”
他知道自己的愛人在大唐生了個女兒,身份尊貴,鐵祿就像此時的大部分胡人一樣,對強大的大唐充滿了敬仰,最好的期盼就是曹野那的女兒能夠不介意他,至於“阿父”這個稱呼,他做夢都沒敢想過。
曹野那一直提著的心也驟然放鬆了下去,她攥緊了李長安的手,臉蛋紅撲撲:“你不介意就好,不用喊他阿父的。”
李長安撇撇嘴:“沒事,這些年我在皇宮裡麵也沒少認娘……”
楊玉環寵冠六宮可也不代表李隆基這些年隻納了楊玉環一個妃子,比起李隆基那一皇宮的小媽,曹野那才哪到哪。
李長安眉眼彎彎看著曹野那,輕聲道:“娘親,你快樂就好。我喜歡你快樂。”
她的娘親本來就是草原上自由的雌鷹。
二人又敘了一會舊,終於來到了李長安暫時的駐紮營地。
其他人都十分有眼色把地方留給了李長安和曹野那。
曹野那這才鄭重道:“藥羅葛大居次今夜會來見你。”
藥羅葛,也就是李長安至親至愛的蘇嫻老師如今的名字。
李長安先前已經和蘇嫻私下通過信了,可有些話還得是見麵才能說清楚。
從李長安已知的消息中看,她這位老師如今的境地不太好,就連見麵都要偷偷摸摸的。
李長安思索了一下如今回紇漢國那幾個大部落之間的關係,挑了挑眉。
看來可以在她的軍功簿上再添一筆了。
夜色漸漸昏黑,一個身披鬥篷的人被早已等候在地方的人接應到了壽安軍的駐紮大營內。
她快步步入帥帳,看到李長安後才鬆了口氣,掀開了頭上的鬥篷。
“壽安公主?”蘇嫻問。
李長安一邊打量蘇嫻一邊笑道:老師喚我長安便好。
蘇嫻點點頭,單刀直入:“你能幫我造反嗎?我拿到汗位後整個回紇可以任由你調遣。”
李長安:“……啊?”
我才是唯一一個保守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