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海的精魂(1 / 1)

此刻正是夜半時分, 月上中天,幾無星點;茫茫的沙海之中連一絲風聲都聽不見,仿佛被喧鬨而有生機的一切所拋棄似的, 灌入耳中的隻有一片令人心驚膽寒的死寂。

謝摯不動聲色地摸出漆黑小劍捏在指間,對火鴉道:“到我身後來吧。”

“彆怕。”她安撫性地低聲說。

不知從何時起, 戈壁灘上滲出了絲絲縷縷的白茫茫霧氣, 仿佛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般, 一眨眼就變得濃鬱起來,教人幾乎看不清楚幾丈之外的前路。

空氣中的濕氣愈來愈重了;乳白的霧氣像水波一般在空中輕柔地流淌搖晃, 有巨大的透明魚群在半空中緩緩成形,身體上散發著晶瑩的輝光,鰭像鳥兒的翅膀,又像是極薄的水草抑或是海帶,慢慢收攏擺動,帶動無數水流在身下流淌而過。

“好多魚群啊……”

大荒乾旱少水, 謝摯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魚。

她雖然知道奇怪,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被這異象吸引, 著迷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發出了一聲近乎夢囈的感歎——這景象夢幻無比, 帶著一股攝人心魄的瑰麗壯闊, 令人恍然失神。

要不是她悄悄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很疼,她真會懷疑自己此刻是在做夢:

“這是怎麼了……?為什麼, 為什麼忽然會變成這樣——”

荒涼乾旱了無數年的戈壁灘變得熱鬨無比, 充滿著勃勃生機, 有數不儘的魚蝦在半空中——對它們來說,或許在是海洋中遊動徜徉;

好像忽然之間被拋到了海底似的,甚至有粼粼的波光從很遙遠的地方投到了人族少女的臉上和身上, 謝摯驚奇地仰起臉,看著鱗片上發著銀光的細小梭魚組成的密群在自己頭頂輕快地駛過,還有一條長得像飛毯似的怪模怪樣的魚幾乎是緊擦著她的鼻尖遊過去,令她驚疑不定地後退了好幾步。

火鴉小心翼翼地用翅膀梢碰了碰懸浮在它麵前的一隻半透明的小龍蝦,發覺自己的翅膀如同穿過無物一般,輕易地穿透了這龍蝦的身體;

而這隻龍蝦卻好像完全沒有知覺似的,仍然在麵前無形的海水中不斷伸鉗捕撈著什麼,埋頭往嘴巴裡咕嘰咕嘰地送。

“看來那個傳說是真的了……”

為了做最後的確認,火鴉輕輕地揮動翅膀,試著往上飛,竟然感到了一股無形的阻力和奇妙的失重感——好像它不是在空中無拘無束地飛行,倒是在深海之中遨遊似的。

察覺到自己有往上漂去的趨勢,火鴉趕忙撲騰著翅膀向下沉,“咳咳……真可怕……”

它有一種恐怖的預感:恐怕自己再往上漂一會,將會進入一種玄妙的境地,變得同這些身體上散發著微弱磷光的魚群一樣,來到真正的遠古深海。

——那麼它的下場不是被深海的無儘壓力壓得粉身碎骨,就是被凶猛的遠古靈獸一口吞食。

謝摯替心驚膽戰的黑色大鳥順了順毛,緊緊地拉住它,免得它再漂上去,“什麼傳說?”

“這是海的精魂。”

火鴉還有些心有餘悸,答得卻很快。

它抬起翅膀指向她們頭頂的天空——不,或許此刻說是海洋更合適一些:

“大荒在遠古時是一片恣肆的汪洋,孕育著無數生命;不過後來,大荒的地形因為神戰而發生改變,這片海洋流淌殆儘,歲月變遷,滄海桑田,慢慢才變成了如今的荒蕪模樣。”

“傳說這片海洋在漫長的歲月中演化出了一縷模糊的意識,它在死去之後心有不甘,過於思念自己的億萬生靈和萬頃波濤,在月圓之夜偶爾會顯化出自己萬年前的模樣,以精魂重臨世間。”

“好神奇……”

謝摯被這個傳說震懾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試圖感受這無形的海波,好像真的有柔軟的水流在她指尖溫柔地劃過;但是收手一握,她的手掌和衣服又分明全是乾的。

“那要是剛剛你沒下來,真的漂上去了,會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

火鴉的神情少見地有些嚴肅:“從前似乎也有靈獸遇到過這種情況,它是隻年少的墨嘴龜,受了這瑰麗海洋的蠱惑,情不自禁地變作原形遊了上去……”

“然後呢?”

“然後它越遊越遠,消失在了同伴們的視野裡,自此失去了一切蹤跡,再也沒回來。——有見多識廣的老前輩說,死去的海洋太過寂寞,它是被海的精魂攝走了,去往了時間與空間的邊緣,遊走在萬年的海洋與今天的大荒之間,成為了一個迷失者。”

“小摯,你不曉得,刻在我們靈獸骨子裡的本能有多麼強烈……”

黑色大鳥歎了一口氣,垂著頭唏噓道:

“虧得這是一片海,對我沒有什麼吸引力……若是出現在我頭頂的是一片廣闊的遠古天空,說不定我真的會被吸引得飛上去。”

它看起來十分悵惘低落,謝摯輕輕地環住了它的脖頸,親了親火鴉的臉側:

“沒事的……有我在。我不會讓你飛走的。”

聚集在她們頭頂的細密魚群忽然四散開了,眨眼之間這一片“海域”中所有的生靈都消失了個乾乾淨淨,謝摯一時之間還有些茫然,“怎麼——這是結束了嗎?”

可是周圍那種若有若無的透明水波仍然在搖晃著,海底的粼粼波光仍然在她手掌上如斑駁的樹影一般散落。

火鴉思索著低下頭去,“不應該呀?魚群怎麼忽然跑了,跟有什麼在背後攆著它們似的……”

唔——有什麼在背後攆著它們……?

它抬起頭來,忽然,每一根羽毛都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根根直立起來,顯得整個身子都膨大了一整圈。

“小、小摯……”

火鴉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它渾身肌肉都繃緊到極致,對謝摯緩緩地做口型道:

快、跑!

快跑?

謝摯讀懂了這兩個字,正待疑惑地開口發問,忽然一陣極其強烈的恐懼感攫住了她整個魂靈,好像被極寒凍住了心臟和四肢一般,動彈不得。

她身後有什麼……?

她不敢回頭,將身體運行到極致,腳下迸發出一陣耀眼光芒,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驟然朝前射了出去,卻仍然來不及——

一股可怕的吸力在她身後傳來,好像在她身後突然形成一個黑洞或者漩渦一般,她根本抵抗不得,正在被飛快地朝後吸去!

火鴉也同樣處在吸力的範圍之中,此刻它正在瘋狂揮舞翅膀,試圖逃離此地,但它在吸力之中渾身羽毛翻飛散亂成一個大花卷,也仍舊抵抗不住這股可怖的吸力,隻是勉強將身體維持在原地,並且也在緩緩地往後退去,頹勢漸顯!

這樣下去,她跟火鴉和小獅子都會被身後這個不知名的生物吸進去的!

謝摯當機立斷,放鬆身體不再抵抗那股吸力,反而順從它的意願,驟然朝後退去——

“小摯,你乾什麼!!!”

看到這一幕的火鴉紅了眼睛,爆發出一陣厲鳴,渾身騰起滾滾赤霞,竟然也義無反顧地跟返了回來!

“快回來!!你根本喂不飽它——它太大了!!!”

它以為謝摯是想犧牲自身,做這巨大生靈口中的血食,來換取它跟小獅子的性命——畢竟謝摯此前素有前科,不是沒有這樣做過。

笨蛋火鴉!它跟過來做什麼?!

但謝摯此刻來不及跟它解釋——因為她已經接近了身後那巨大的生靈深淵般的巨口!

她根本看不清楚它的身形——它太過巨大了!灰黑色的龐大身軀無邊無際,如海底中的巨嶽一般無聲無息地潛伏著,那股可怖的吸力竟然隻是這隻生靈的一吸之力,硬生生地在海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在不停地吞噬掉海水中的一切生物!

管它是什麼!謝摯咬牙——不論它是神是仙,是死是活,口能吞月還是力能碎天,先與她打過這一遭再說!

她將玉牙白象的寶術運轉到極致,一頭頂天立地的雪白巨象立刻就憑空奔躍而出,雙目中放出湛湛神光,渾身符文流轉如星雲,深邃神秘,古樸厚重,重重撞擊上這頭不知名生物的身體,將它撞擊得微微震動!

與此同時,波濤聲猛地響起,在戈壁灘上升起了一輪極其明亮寒冷的圓月,照亮了整片太古戰場!

“今日便先拿你試我的劍!”

謝摯高高跳起,被無形的海水托扶著身體,看上去竟像是淩空飛行一般;巨大的月亮在她身後緩緩升起,她渾身散發著一股柔和的輝光,目光堅定,長發飛舞,一手捏著蛟龍鱗片煉製的漆黑小劍,一手纏繞四色符文,在明亮澄澈的月光照耀下,仿若一尊氣勢驚人的少年神祗!

她揮動小劍,無數怒吼著的碧波便奔湧而出:

“萬年前就死去的東西,休要在我大荒作怪!屬於海的歸於海,若是你想再死一遍,那我便成全你!”

這是青衣劍神剛傳授給她的碧海天心決!

碧海波湧,天心月圓——萬古以來的頂尖劍法,可以排入古今前十!

那不知名的巨大生靈似乎認出了這劍法,有些心生畏懼,緩緩擺動魚鰭試圖逃走,但它身形太過笨重,一時半會離開不得,被萬道碧波在皮肉上劃開了無數傷口,痛得它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嘯叫,震得謝摯胸腔發麻,幾乎吐出血來。

她拭去了嘴角的血跡——她被這聲嘯叫震出了內傷;但她肯定,那頭生靈比她受的傷要重得多。

青衣劍神的劍法殺伐之氣極重,雖然形成的碧海圓月意象極美,頗有詩意,但卻如同天生就是為了征戰毀滅而生,有一股斬破世間一切敵的無敵氣勢,摧枯拉朽,狂暴熾烈,頃刻之間就在那生靈身上留下了無數深深的血痕。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似乎有一股血腥氣在眼前無形的海水之中緩緩散開,那頭生靈終於忍耐不住,在海底猛地拔地而起,升騰起巨大無比的灰黑色身體,無數比她身體還大的鱗片在謝摯眼前飛速駛過,激起了一陣可怖的洶湧暗流,將謝摯重重地打到了地麵上去。

火鴉著急忙慌地撲過來,緊緊地抱住她,“小摯……!你怎麼樣了!”

“我沒事……”

謝摯輕輕地拍了拍火鴉的背,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頭頂遮天蔽日的巨大生靈看。

好長一會兒,它那仿佛沒有儘頭似的灰黑身體才在幾人眼前徹底消失,謝摯辨認了好久也沒能認出來這是一頭什麼生物——

或許這是一頭巨大無比的鯨?但是看起來似乎又不大像……

算了,謝摯拍拍自己身上的沙子站起身來——隻要從那生靈的巨口裡活下來就好。

那生靈才剛剛離開,千奇百怪的絢麗魚群此刻還沒有返還,四周因而顯得非常清靜;謝摯伸出手指,緩緩撥動充斥在身體周圍的無形的海水,若有所思道:

“那個白胡子爺爺刻下字說,讓我們不要留在外麵,就是因為‘海的精魂’麼?”

——海的精魂,將萬年前的古老海洋似真似假地帶回了它的故土,遊走在真與假、虛幻與現實、過去與未來之間,仿佛隻是一場美麗的幻象,但又似乎是恐怖的真實。

至少謝摯在剛剛跟那頭巨大生靈作戰時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她確信無疑,如果自己被它吸入口中,那麼她絕對活不下來。

“海的精魂”仍然在周圍如夢似幻地湧動著,那座水晶宮也仿佛深深地浸在海底一般,如同活過來了一樣,在流淌的柔軟水波裡散發出萬道霞光瑞彩,顯得越發透亮飄渺了;謝摯注視了它片刻,感覺這座宮殿竟然有一股詭異的吸引力,好像在誘惑著她邁步前去,推門而入。

謝摯避開眼睛,決心自己決不踏入那座水晶宮殿半分,順手在頭上摸了摸,忽然就叫起來:

“啊!我的帽子呢?”

其實她不喜歡戴帽子,但是那頂兔皮紫帽子是小獅子送給她的禮物,又是象翠微親手縫製而成的,因此她還是將它寶貝愛惜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要特地擦拭乾淨。

但是現在,她的帽子卻不見了。

“我好倒黴……”

謝摯懊惱地“唉”了一聲,很是心疼——一定是在她剛剛跟那頭生靈大戰的時候被掀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可是舉目望去,在頭頂的無形海洋裡,並不見半點紫色。

“小摯,小心!”

正在她低頭沮喪時,火鴉匆忙將人族少女撲倒在地,又叼著她的衣領翻滾了好幾十下,這才停止。

“轟隆——”

在緊貼著剛剛謝摯站立的地方,好像自天上砸下來一顆巨大的隕石一般,騰起了滾滾的煙塵,道道裂縫一直延伸到謝摯和火鴉腳底下。

“那是什麼……!什麼掉下來了!”

“海底”的煙塵終於一點一點消失乾淨,在一片璀璨的光芒裡,謝摯在恍惚之間對上了一雙燦爛奪目的金色豎瞳。

金瞳的主人噴出一口氣,吹動嘴邊的須子,將口中銜著的灰黑巨鳥慢慢地吞食進入肚腹,軀體如同世間最純粹的黃金鑄就,渾身鱗片都舒張開來,顯得極為快意。

這竟是一頭五爪金龍!

——真龍一族中最高貴的血統!

火鴉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它顫顫巍巍地匍匐在地,聲音抖抖索索的,“拜、拜見真龍大人……”

謝摯雖然震驚,但並沒有如火鴉這般畏懼——她敏銳地感受到,眼前這頭金龍對她並沒有惡意和殺機,甚至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好奇。

她還有膽量踮起腳,使勁地朝金龍口中尚未吞食乾淨的灰黑巨鳥看了一眼,“大人,您嘴裡吃的是什麼?我看著似乎有些熟悉……”

金龍顯然聽到了她這句大膽的問話,豎瞳饒有興致地放大了一些,一甩頭撕下一大塊散發著晶瑩輝光的鳥肉,示意謝摯拿去。

“不是……”

謝摯哭笑不得——它怎麼會以為她是在向它討要食物啊!

而且這這片真真假假的“海之精魂”裡,即便它慷慨地將食物分給她,她也吃不了呀!

“謝謝您;不過,我是想問,”她努力地比劃了一下,“您吃的這個生物叫什麼名字?”

金龍咽下最後一口肉,發出了一陣複雜玄奧至極的聲音,語調晦澀難明,其中似乎蘊含著海量信息,但謝摯卻沒有聽懂半個字。

大概是看到了謝摯一臉茫然,金龍飛快地更換了好幾次語言,終於換到了謝摯能聽懂的頻道。

她的聲音清柔淡雅,竟是一道清淩淩的女子嗓音:

“這是鯤鵬。”

“我方才吃的是一隻幼年鯤鵬。”

金龍溫和地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