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傲慢(1 / 1)

紙鶴在謝摯手中悄無聲息地炸開, 分裂成數條細條,驟然貫穿了她的手掌!

從中傳來一股詭異的巨力,牽扯著她往地麵落去——它竟似乎是要硬生生地將她從火鴉背上扯將下來!

好歹毒的心腸!

火鴉此刻已經飛得頗高了, 騎在它背上甚至能感到絲絲縷縷的傍晚寒氣擦過耳畔臉頰,地麵上的事物都化作小點, 恐高的人若自這個高度壯起膽子投目望去,一定會猛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如若謝摯真被這紙鶴扯得翻落火鴉脊背, 一定會摔得粉身碎骨!

“唔……!”

鮮血自手掌上不斷淌下,劇痛令謝摯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痛呼, 她極快地冷靜下來, 雙腿夾緊火鴉的肚腹免得自己在爭鬥之中掉落下去, 攥緊貫穿手掌的紙條與其不斷抗衡。

察覺到背上的不對勁, 火鴉匆忙扭頭去看:“小摯, 怎麼了?!”

“有敵襲!快降低高度!!”

紙條之中蘊含著一股怪異的巨大力量,竟然一時之間與謝摯的力氣打了個不相上下,隱隱還有加強之勢,謝摯心驚不已, 當即不再與它硬抗,自腰間抽出漆黑小劍斬斷了紙條——

那仿若活物的紙條在被她斬斷的一瞬間僵直了一下,隨即軟下去, 撲簌簌地翻飛至風裡去了。

“好險!我差點就被它扯得掉下去了……”

謝摯剛想歇一口氣, 將手心上還殘餘的短短一截紙鶴拔出來, 誰知驚魂尚未安定, 這詭異的紙鶴忽然又自她手中鼓起來,它如同被灌注了靈魂一般,像一隻真正的鳥一樣輕輕地歪頭“咕?”了一聲,隨即埋首又朝謝摯的掌心啄去——

紙鶴的長喙在觸及謝摯皮肉的一刻, 如煙花般猛然迸散出無數細如絲線的條狀碎片,輕而易舉地再次穿透了謝摯的手掌,帶出無數瑪瑙珠串般的絢爛血花,在暮色漸濃的半空中猛地看去,竟有一分詭異奇譎的美;

仔細一看才能發覺,那哪裡是什麼珠串,萬千絲線上凝的紅珠子……分明是人族少女的血滴!

這一下極其陰狠,似乎是專門預備在敵人放鬆警惕時要驟然取人性命,威力與剛開始的那一擊好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竟將謝摯手掌中的骨骼血肉在轉瞬之間都完全穿透擊碎,饒是謝摯格外擅長忍耐疼痛也不由得彎著腰悶哼了一聲,聽在火鴉耳裡真如滾油煎心一般:

“小摯!你怎麼樣了!?”

火鴉扭頭急急吐出一串火焰,試圖將那隻紙鶴燒毀,可是它的火焰卻毫無效用!

它在驚怒交加之下連眼睛都變得通紅,渾身流淌赤紅符文,不斷舉目在地麵尋找可疑之人,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發現。

這種空有力氣卻無處可發泄的無力感令它窩心而又憤怒,幾欲裂心長鳴:

“是誰?!站出來!哪個卑鄙小人?!”

“是那個中州人……”

謝摯記性極好,她已在被攻擊的電光火石間記起來:這紙鶴上勾勒著的金線與王煜靴子上的紋路一般無二。

手掌上的無數細絲還要再刺,又被謝摯用漆黑小劍斬斷,但它居然再次細分了一次——

這次的紙絲更加細密,簡直看起來如朦朧的霧氣一般,再次湧上來貫穿了謝摯的手臂!

糟糕!謝摯心中大驚——要是任由紙鶴這樣無限細分下去,她非得在火鴉背上化作一團血霧不可!

但是這紙鶴是個死物,並且似乎水火不侵,還能不斷細分,即便刀斬火燒也沒有效用,她該怎麼辦才好?

“火鴉,照顧好小獅子!”

頃刻之間謝摯已下必死的決心,她自火鴉背上匆匆瞥了一眼地麵——此刻的高度雖然不低,但從此處躍下也不至於會摔死,她在眨眼間已經心中默默地估算了一遍落地地點,將小獅子從懷中撈出來塞進火鴉翅膀,隨即便毫不猶豫地決絕翻身而下:

“記住,沒我的話不許靠近地麵!”

這隻紙鶴原本是放在火鴉背上的,如果不是被謝摯中途發現,紙鶴貫穿的就不是謝摯的手掌了——而是火鴉的身體!

而那時謝摯正身在高空之中,火鴉被萬道紙絲貫穿而死,騎在火鴉背上的她也難逃一死!

好算計!那中州人真是計謀深沉而又心腸狠毒……

她這一遭犯了大錯,錯在不該尚未完全確認敵人死亡就貿然前行——何況還是如此陰毒的敵人!

謝摯不由得心中忌憚,但同時也堅定了必定要將王煜擊殺在此的決心——即便是與他同歸於儘,她今日也再留他不得!

倘若他當真活著逃出萬獸山脈,死的就絕非再限於一人兩人而已……遭殃的會是整個白象氏族!她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如謝摯估算的一般,她落在一叢濃密的灌木叢當中,替她緩衝了不少;所幸並未受多少傷,她從灌木叢裡一滾便警覺地翻身而起,壓低身子巡視四周。

在觀察周圍的同時,她不動聲色地將已經被完全穿透的右手試探著放到胸前,一邊在心中焦急祈禱,一邊半威脅半懇求地低聲道:

“爭點氣啊……要是你再挑嘴不吃這個,咱們倆今天就一起死在這裡吧!”

在被魔蓮種子寄居的這些年月裡,她隱約地有一種奇妙的預感,可以模模糊糊地感知到它的一些情緒;這顆種子的心智似乎並不像人族一般精致成熟,大多數時候都沉在一片寂靜的混沌之中,隻有極少時間才會流露出一些非常基礎的情感,還基本都是與吃東西有關的——

譬如在見到玉牙白象的魂魄時,它就極其少見地流露出一股混合著畏懼的狂喜,頭一次探出金光,試圖吞噬她。

謝摯的右小臂此刻已經不能稱得上是手臂了,它幾乎完全失去了形狀,若不是被紙鶴散出的無數紙絲勉強撐著筋骨,一定會撲簌簌地散成一堆血泥。

紙絲已經完全被謝摯的血浸透了,從蒼白轉為鮮紅,而這正是謝摯敢於放手一搏的原因——魔蓮種子寄居於她的身體,也以她的血肉為食,對她的血液十分貪婪,在玉牙白象沒來之前,它就常常將她吸血吸得頭暈目眩。

“快點!不要磨蹭!”謝摯威脅道,“你要是不吃,拚著一死我也要把你硬生生地挖出來——你知道我做得出來。”

終於,不知是受謝摯的威脅還是被她的鮮血所吸引,魔蓮種子不情不願地在她胸口緩緩顯現出一團神秘的漩渦,伸出一道淺淡的金光,將謝摯的手臂連帶著紙鶴一齊包裹住,片刻之後再飛快吐出來——

紙鶴化作的無數絲線軟趴趴地垂落下去,其上沾染的鮮血種子半點沒放過,已經被舔舐得一乾二淨,那紙絲重又化作一片慘然的雪白,半點再無重起的跡象。

謝摯竟從那道金光迫不及待抽身而退的速度感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嫌棄,她厚著臉皮誇了它一句,“謝了!”

“救我就是救你,你也彆不情願……”

紙絲已經深入她的血肉之中,現在再往出拔隻會加重她的傷勢,謝摯乾脆放著它們不管,任由它在手臂上飄來飄去。

現在想來,族長所說的中州人放在靈獸屍體上的機關八成就是這隻紙鶴了——它既可以悄無聲息地貼附於人體之上,還可以突然暴起發動攻擊,又極難除去,甚至或許還有追蹤窺視之能……謝摯想起了紙鶴那兩點漆黑的眼睛,不由得一陣發怵。

因為這個念頭,她忽然騰起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倘若這紙鶴真的可以附在火鴉身上從旁窺視,那也就是說——

“你如何從肥遺巢穴中盜取寶物,已全然被我看見了。”

一個漆黑的人形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謝摯隻能勉強從他嘶啞粗戛的聲音之中尋得一絲熟悉——來人正是王煜。

他再不複先前的翩翩公子模樣,原本俊美的麵容此刻已經被完全燒毀了,五官化作一團模糊,甚至裸露著幾顆牙齒與麵部的肌肉筋絡,看起來極為可怖,仿佛從十八層地獄之下爬出來的鬼魅,渾身結滿了漆黑暗紅的血痂,全身都找不到幾塊完整的布料。

青年的眼球在眼眶裡滾動了一下,隨即緊緊地盯住對麵的西荒少女;謝摯從那顆僅存的眼睛裡看到,裡麵閃爍著一種仇恨酷烈的光,令她不寒而栗。

王煜緩緩地抬起手,說話間自臉上的燒傷裂隙中不斷噴出焦糊的黑氣,牙齒咯吱作響,但他的語調卻非常柔緩。

“你聽著……”

他一字一頓地柔聲道:

“……我要殺了你,將那隻烏鴉剝皮抽筋,折斷它每一寸骨頭,吃光它每一絲血肉,再將你活生生地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乎是看到了謝摯露出的驚懼厭惡神情,往日的俊美青年忽然又輕笑了一下,但他此刻的微笑卻能夠讓最大膽的少年連續做數月噩夢:

“如此安排,你可滿意?”

“再滿意不過了……”

謝摯自他臉上移開眼,再抬起臉來時,麵上的神情已經化作了一片純粹的堅定坦然。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低聲說。

伴隨著她的這句話音落下,謝摯已驟然飛身躍出——

自她雙臂上騰起金色輝光,白象寶術化形昂首怒鳴,仿佛能夠塌裂天地,伴隨著她一齊朝王煜衝撞而去!

王煜冷冷地哼了一聲:“這等寶術落入你手,當真是暴殄天物……”

“今日我便叫你看看,什麼才是真正完美的寶術!”

他大吼一聲,渾身燃燒起青藍曦光,自他身後飛出了一頭巨大無比的冰藍隼鳥,它揚首長唳,鳴叫聲幾乎劃破天際,每一根羽毛上都覆蓋著濃濃白霜,拖著長長的尾巴飛旋而出,謝摯這才看見這隻巨隼竟然生著三隻金黃的腳爪!

寶術化形!謝摯心中驚訝——他竟然也將寶術修到了大成境界!

“重要的並不是寶術,而是使寶術的人!神獸寶術在你手中,連萬一功力也發揮不出!”

王煜看謝摯的目光已經像在看一個死人——他知道她還在煉體境。

隼鳥攜著重重冰霜自空中俯衝而下,張開金黃巨爪就要將白象抓起撕碎,但那爪子卻在接觸白象身體的一瞬間,就被它身上無數不斷靜謐旋轉的漩渦吞了進去,隼鳥哀鳴一聲急急回退,但一雙金黃腳爪已經好像被驟然抽乾了生機一般,變作灰白色,軟軟地枯萎下去。

“你這寶術越來越叫我好奇了……”王煜因為隼鳥的失敗而勃然變色,隨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又輕快地微笑起來,“真不知道我將它帶回去時,家主會給我何等獎勵。”

如此傲慢!——他話語之間竟已將自己視作了他的囊中之物!

象隼化形尚在纏鬥,借著白象化形掩護,謝摯頃刻之間已經奔行到了王煜麵前,自她拳頭上燃燒起一股極其耀眼刺目的潔白曦光,同時空中升起無數水波一般柔軟的萬千碧波,柔和地籠罩住了王煜的身體——那是碧尾獅的寶術,雖然她還未將它也修到化形境,但它也同樣威力驚人!

“你恐怕不知道,我真正的依仗並不是什麼神獸寶術,而是我的身體。”

青年那張已經看不清五官的麵容上顯出驚訝至極的神色,謝摯低喝一聲,寶術和肉身一起發動,要將王煜在這一擊之下徹底擊殺,讓他骨碎神消——

她的拳頭率先接觸到了王煜的頭骨,但那塊骨骼卻並如她預想之中一樣凹陷下去,而是在一瞬間軟塌塌地癟了下去——

等等,癟了下去……?

不,不對勁!這不是王煜的真身,這是——

在察覺到手下觸感不對的那一刹那,謝摯心中警鈴大作,她急急回身欲尋王煜的真身,但卻已經晚了——

她麵前的假王煜像被抽了氣一樣飛速地塌陷,變作了一隻被砸扁的紙人,臉上扭曲的神情仿佛在嘲笑著麵前人族少女的天真可笑。

不知何時,謝摯頭頂上籠罩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黃銅大鐘,其上流轉著無數青色符文,散發出一股莊嚴肅穆的古樸氣息,鐘麵上銘刻著的各式神祗靈獸不斷怒吼唱吟,竟好像活了一般!

“當!”

黃鐘被不知名的器物撞響,發出一聲清越的鐘鳴,含著無儘的蒼涼悲憫,哀傷無比。

伴隨著這聲厚重的鐘聲,謝摯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口鼻中淌出汩汩鮮血,那道鐘鳴竟仿佛在她的腦中敲響,將她的五臟六腑都震出血來。

她在一片血色中勉強抬起頭,又在眼前看到了那雙雪白的靴子——真正的王煜竟然毫發無傷。

“你……”

謝摯聰慧,此刻已經明白了一切,在說話間她又咳出一大口血,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原來……你先前在被投入火焰的時候躲進了這枚黃鐘之中,之前你說的寶物也是它……”

“你這西荒鬼奴倒是有幾分聰明……”

青年輕蔑地笑了一聲,將那雪白的靴子踩在西荒少女的手背上,謝摯本就被紙鶴傷得血肉模糊的右手幾乎徹底被他踩碎:

“你猜得不錯。”

他用腳尖抬起謝摯的下巴:“可是你現在才猜出來,不覺得有一些太晚了麼?”

“長得如此漂亮,哥哥真的要不忍心殺你啦……”

王煜特意學著謝摯的口氣,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不然,你將寶骨趁早交給我——啊,對了,還有那尊裝著肥遺寶物的碧綠小鼎,它是空間法器?”

“將它們給我,哥哥便給你留下全屍,不傷及你的麵容,好也不好?”他柔聲道。

“其實我猜出來得並不算晚……”

滿臉鮮血的少女卻並不答他輕佻的言語,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卻無論如何都猜不出來我到底要做什麼。”

王煜皺了皺眉,因為她此刻鎮定的神情而自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仔細地回憶了一番,並沒有找到絲毫破綻,但那股不安卻愈來愈強烈。

他煩躁地踢了謝摯一腳:“你到底在說什麼?告訴你,即便你再裝神弄鬼,此刻也都沒有用了。”

謝摯被他踢得又吐出來一口血,但她臉上的笑卻越發清澈了。

她輕聲說:“我在想一個問題……”

“——如果連我的目的都猜不到,那你還能猜得出我要做什麼嗎?”

碧尾獅寶術化作的萬千碧波不知何時已經砸入無窮無儘的山林之中——它們的目標並不是假王煜,而是正沉眠著數不儘靈獸的萬獸山脈!

碧波驟然爆裂開來,砸出無數獸吼禽鳴,而更多的碧綠波紋在空中緩緩組成了幾個大字:

碧尾獅已死!

“我並不是想讓我自己活下來……我隻是想讓你死掉罷了。”

地麵在震動,那是獸潮奔湧而來的預兆;在青年猛然變得煞白的臉色中,謝摯微微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敗在了我的手下,你是敗在了自己的傲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