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萬獸山脈(1 / 1)

“……什麼?”

搬遷氏族?

謝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難以置信地將祭司的話在心裡反複念了幾遍,繃著臉大聲說:“那族長呢!雨姑姑呢!就不管他們了嗎?”

“而且就算是搬我們又能搬到哪裡去?萬獸山脈?還是要到昆侖神山上去?我們這裡已經是大荒的最西方了……”

大荒越往西越荒蕪貧瘠,越往東、越靠近中州的地方越繁華,白象氏族本就是受到打壓才搬遷到這裡的,現在又要搬……往東絕無可能,隻能再往西,可是西方屬於靈獸與神族,也沒有一個小村落的出路。

“這個你不用管。”

祭司雖然很少露麵,可是在白象氏族中威望極高——如果說象翠微是族人的主心骨,那麼她就是族人的信仰。

她的話沒有人敢不遵從;恐怕在這裡,唯一敢跟她這麼說話的人就是膽大包天的謝摯了。

祭司在心裡歎息一聲,背過身去,不欲再跟謝摯交談:

“至於象翠微他們……料想即便還沒死,也已活不長久。我們不必做無用功,再搭進去新的族人,還是早些另做打算的好。”

“……”

她的語氣太過冷靜鎮定,帶著一股理所當然,讓謝摯如墜冰窟,遍體發寒。

心寒之後是極致的悲傷憤怒,謝摯都不叫她“您”了,她緊緊地跟在祭司身旁,嘴唇發白,眼裡都是倔強傷心的眼淚,:

“你怎麼能這麼說?族長她為我們氏族鞠躬儘瘁,付出了多少,雨姑姑又為保護大家受過多少傷?他們如今有難,我們不去救人,倒自己先跑了嗎?”

眼淚滾落下來,謝摯擦了一把,嗓音裡終於還是帶了哽咽——歸根結底,再聰明堅強,她今年也不過是個剛滿十四的少女,何況今天頭一次經曆生離死彆。

她拉著祭司的衣襟,幾乎泣不成聲:

“求您了……祭司大人……剛剛您也聽到了,阿林叔被打成了那個樣子……族長他們有危險!我們得去——”

“說得好。”

年長的女人並沒有因為她的眼淚有半分動容,她回身望著謝摯,“現在你再來跟我說說,誰去救,嗯?”

“自然是我跟阿英……”

被她這樣冷笑著凝視,謝摯還是心裡發怵,她的聲音弱了一瞬,又不想在她麵前露怯,還是硬著頭皮說出心裡的答案。

“……你若嫌命長,一心想去送死,我也管不著你。”

祭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謝摯幾眼,終於從唇邊泄出一聲冷冷的笑,但她眼裡卻不見分毫笑意:

“但是象英不能跟你去。”

“你死了就死了,跟我沒有關係,我早說你是禍害——中州來的東西都是禍害——象翠微卻不聽;現在好了,她自己也死在中州人手裡了,沒人再來煩我的心了。”

祭司將被謝摯抓在手裡的衣襟一寸一寸地抽回來,一字一頓地說:

“但是象英與你不同:她是白象氏族的人,日後要去英才大比為我族爭取榮光,你不是,你曉得麼?”

“不要這麼天真——你當真被象翠微護得不知世事艱難了是嗎?我早就叫她不要那樣慣著你。”

女人最後冷笑了一聲,拄著拐杖拂袖而去。

“祭……祭司大人……”

謝摯張著嘴巴想開口再叫她一聲,半晌沒能發出聲音,這才發覺自己的嗓子乾啞得幾乎再說不出來一個字。

眼淚乾在臉上,冷冰冰黏糊糊的,她跪在地上發了一會愣,慢慢地抬起袖子擦掉淚水。

“小摯……”

見一切事情都終於止息,火鴉這才敢探頭探腦地進來。

它小心地觀察了一會謝摯的表情,看不出來什麼深淺,最終還是將翅膀梢輕輕地搭在謝摯的肩膀上:

“要是想哭,就哭吧。”孩子是有哭的權利的。

“我沒事……”

鳥類的翅膀溫熱柔軟,就像……族長的手一樣溫暖。

族長……

女人明朗灑脫中帶著驕傲的神情又浮現在眼前,當初是她救下她,養育她,教導她,她對她有著海一樣報不儘的恩情……謝摯有些失神,輕輕地搖搖頭:“彆擔心。”

她撐著膝蓋勉強站起身,“我們出去看看吧。”

石屋外麵,所有族人正在進進出出地收拾東西,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點隱約的憂愁與不安,但是仍舊沉默忙碌而又井然有序。

看來祭司的命令已經傳達開來了——白象氏族的確很聽祭司的話。

……他們之中,都沒有一個人對祭司的話提出異議嗎?謝摯心中一陣刺痛。

她上前拉住一個相熟的族人,“金娘,您知道阿林叔葬在哪裡嗎?”

象翠微年輕的時候並不太會照顧孩子,謝摯實則是吃著白象氏族的百家飯長大的,大家都喜愛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將她當作自己的親女兒看待。

婦人眼裡現出心疼交織著愧疚的複雜神色,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低聲說:“……就在西麵,我們安葬戰死的戰士的地方。”

謝摯道過謝,輕手輕腳地走到墓地裡去,那裡赫然立著幾座矮矮的新墳,翻出來的褐色新土堆在外麵。

……他們的動作還真快。

謝摯心中酸澀,輕輕地走過去,蹲下來一一看過那些墳墓和墳前立的小石碑。

象翠微、象穀雨、象嘯林……

她忽然升起一股難以克製的怒火,咬著牙將刻著象翠微和象穀雨名字的石碑拔.出來,扔在一旁。

族長他們分明就還沒死,為什麼要給活人立碑!她不信,沒見到屍體一天,她就絕不會信……

她原本想把這些石碑捏碎,但又忽然改變了主意,沉默下來,安安靜靜地跪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謝摯從白天一直呆到半夜,直到月上中天之時,這才離開墓地。

臨走時她鄭重其事地跪下來,給所有墳墓磕了三個頭,擦乾淨身上的塵土,轉身往外走。

“小摯!”

在墓地外麵等她等得昏昏欲睡的火鴉被她的腳步聲驚醒,撲騰著翅膀跟過來,“哎!哎!走這麼快乾嘛!這麼晚了你去哪兒啊?”

少女的肩上擔著一層薄薄的淒冷月色:

“萬獸山脈。”

翌日清晨,祭司站在墓地前咬緊了牙。

“祭司大人……”

族人不安而又惶恐地搭話道:“您看,這——”

在她麵前,象翠微和象穀雨他們的墓碑不翼而飛,在小小的土堆前,插著一個新石碑。

上麵刻著:白象氏族謝摯於天祐四年春戰死。

我就說我討厭小孩子……

祭司攥緊了手中的拐杖,臉色鐵青:“……告訴全體族人,再等她七天。”

“那要是……小摯七天之後,還回不來呢?”

族人的嗓音顫巍巍,幾乎被她此刻陰沉的臉色嚇得不敢說話。

祭司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幾下,她閉上眼,轉身離開:

“如若七天之後謝摯還不歸來,就當她已戰死。”

.

天邊泛起魚肚白,熹微的晨光已自最東方一點一點亮起,清晨的微風攜著濕潤的霧氣在她耳邊擦過,謝摯伏在火鴉背上,安靜地俯視著身下不斷變化的蒼黃地麵。

“前麵就是萬獸山脈了,小摯。”

火鴉這一路來一掃往日的聒噪,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顯得格外沉默,倒叫謝摯頗有一些不習慣,她摸了摸它的脖頸,“你怎麼了?不開心嗎?”

“沒有不開心。”火鴉搖搖頭。

“那就是在生我的氣了?”

謝摯試探著問,“——因為我執意冒險去萬獸山脈,所以你生氣,擔心我?”

“……”

見它仍不答話,謝摯歎了一口氣,將臉頰深深地埋在它的羽毛中,汲取最後的一點溫暖:

“把我放在前麵,你就走吧,不要跟著我進去。”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火鴉這次倒是答得很快,它睜大眼睛偏過頭看了謝摯一眼,立起頭頂的長羽,“我怎麼能不跟著你進去呢!你還答應以後要給我逮寶血種的,你想賴賬嗎?”

它終於看起來有精神了一些:

“我好不容易遇見你這麼一個潛力股,當然要牢牢把握住好不好!你彆想甩掉我哈我告訴你……”

火鴉在故意逗她開心,謝摯笑起來,“我以後給你逮真凰吃,行不行?”

“咦——那可不行……”

火鴉渾身打了個寒顫,它身為通靈神禽,對真凰有一種刻在靈魂裡的尊敬畏懼,“換一個換一個,還是吃真龍吧!我不吃鳥類生物的——瘮得慌……”

這樣笑鬨了一會,氣氛這才輕鬆熱鬨了許多,直到火鴉輕輕地降落在一片叢林前的空地上,一人一鳥這才重新板住臉,露出凝重的神情。

眼前就是灰黑色的萬獸山脈,仿若一頭臥在天地間的洪荒巨獸正在沉眠,寂靜而又沉默,散發著一股古老可怖的蒼涼氣息。

之前謝摯隻在晴朗的早晨遠遠地望見過它起伏的邊緣,現在在近前觀看,萬獸山脈顯得更加高大無邊,仿佛連天接地一般望不到儘頭,極具視覺衝擊力,叫人自心中升起一股近乎本能的深深敬畏,愈發感到自己在自然偉力麵前的渺小。

“萬獸山脈隻是昆侖神山延伸出來的一條山脈,就已經如此高大深遠,不知真正的昆侖神山會雄偉到什麼地步……”

謝摯震撼地喃喃自語。

傳說昆侖神山中居住著金發的神族,是神聖種族之首,身體上縈繞著無上神輝,是天生地造的勇武戰士,她們之中隻有女性,每一個都美麗無比……對了,太一真神似乎就是出自神族。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火鴉來到這裡顯得非常緊張,不僅沒有半點重返家園的歡喜,反而充滿著不安與恐懼。

它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轉,不斷地四處張望,將聲音壓得極輕,幾乎是在用氣聲跟謝摯說話:

“我雖然生於萬獸山脈,但其實也隻敢在外圍活動——山脈深處那是強大寶血種的天下,每一天都在為爭奪靈藥珍寶戰鬥廝殺,我常常能在夜間聽到此起彼伏的吼叫,慘烈無比。”

“不過,就算是在山脈外圍,也萬萬不敢大意,我們稍有不慎就會喪命,化作靈獸口中的血食。”

它正色道:“所以,小摯,你進去之後要聽我的話,不要亂跑亂碰,要小心謹慎,跟在我後麵慢慢行走,明白沒有?要不然,我們兩個都會死的。”

被它此刻的嚴肅鄭重所感染,謝摯也不由得緊張起來,她咬著嘴唇點點頭:“我曉得。”

“我們慢慢摸進去……就順著這條小路。”

火鴉朝前麵揮了揮翅膀,又回頭問:“哎,你知道進去之後該怎麼找你的族長嗎?他們可有留下什麼記號痕跡?”

說實話,謝摯也不知道。

象翠微似乎鐵了心要讓她普通安定地過完一生,什麼都瞞著她不告訴,她隻在從前聽象嘯林講過一些進山打獵的故事,隱約地知道族人進山的通常路線。

而且,族長他們已經進山兩月有餘了,就算有在沿路留下記號,現在恐怕也早已淹沒在深深的樹林草木裡了……謝摯心裡打鼓,但還是很堅定地點點頭:

“我們先進去吧。”

先進去再說,進山之後……再隨機應變。

族長那樣機敏謹慎,如果族長還活著,她不相信她會沒有留下痕跡。

一奔入重重山林,眼前立刻一黑,周身的溫度也隨之降低。

萬獸山脈的樹木極其高大,每一棵都高聳入天,樹冠遮天蔽日,樹乾粗得十餘人不能合圍,結結實實地攔住了所有的天光,讓人眼睛頗為不適應,仿佛突然自白天奔進了一片昏暗陰沉的傍晚。

越往裡跑便越黑,謝摯聽到有什麼一直在砰砰作響,直震耳朵,問了火鴉它聽到沒有,它還頗為奇怪——謝摯這才恍然意識到,那是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再奔行數十裡,眼前已經一絲光亮都看不見了,火鴉烏黑的羽毛仿佛徹底融入了黑暗一般,謝摯有好幾次差點跟丟它。

火鴉在萬獸山脈裡顯得非常如魚得水,謝摯卻需要提起十二分精神,這才能一麵避開腳下糾結在一起的草石,一麵費勁地睜大眼睛追尋火鴉的身影。

忽然,她眼前亮起一道赤紅符文,讓周圍變得明亮了不少,謝摯鬆了一口氣,加緊速度追上前去,小聲埋怨道:

“啊……你怎麼不早點點亮符文呢?這裡好黑的……”

火鴉一時半會沒有答話,謝摯有些奇怪,一邊往前走一邊又叫了一聲:

“火鴉?你怎麼不說話呀?”

“……小摯。”

火鴉的嗓音因為極度恐懼而微微顫抖,聽在耳朵裡甚至有些失真。

“我並沒有點亮符文……”

它的聲音在後方抖抖索索地傳來:

“——你在跟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