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萬斤(1 / 1)

此後接連十幾天,謝摯一直都跟著玉牙白象不斷訓練,經過十餘次斷骨重塑之後,種子發揮的效用終於到達了儘頭,再也從中壓榨不出新的精氣了。

借著從種子中逼出來的磅礴精氣,謝摯在玉牙白象指導下重修了一遍煉體境,這次她打下的基礎極其堅實,仿若磐石。

“好了,料想它把吞噬我的神力都化與你了。”

玉牙白象從謝摯胸口收回手,緩緩睜開眼睛,“你如今再試試能不能舉起那尊小鼎。”

在她麵前盤腿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少女,纖細嬌小,眉目細致,雖然臉頰上還有尚未褪去的嬰兒肥,但已經可以看出一些日後動人心魄的風貌。

她渾身都籠罩著一層柔和的曦光,神聖非凡,呼吸輕盈悠長,肉身晶瑩剔透,神音吟唱縈繞於體,隱隱有與大道共鳴的跡象——這是煉體臻於極致的標誌。

“這……這是……”

火鴉看了半晌,終於認出來這是什麼,它驚訝地瞪大眼睛,“她好像在與大道共鳴……!”可是她明明都尚未突破銘紋境!

“噤聲。”

玉牙白象淡淡地扔下一句話,早已盤腿坐下,將手掌印在謝摯後背為她護法。

隻有進入銘紋境才算真正入了修行之門,有大機緣、大天資之人方可在突破境界時與大道共鳴,但是聽聞天賦最出眾的個體在煉體大圓滿時也能聽到神音吟唱。

這雖然沒有什麼明麵上的效用,但對日後的修行之路裨益極大——得到大道眷顧之人與大道天然親近,在修行上事半功倍,一日千裡,旁人不能通悟的符文往往他們隨手可解,是一種極大的造化。

她不動聲色地將神力運於掌心,化入謝摯體內,神音吟唱立刻大振數倍,幾乎能嗅到神音化作的飛舞仙子手中花瓣的芳香。

悟道時的神音可以被旁人隱約聽到一些,這也是大機緣,火鴉不敢耽擱,連忙也閉目靜心,渾身烏羽燃燒起赤色符文,沉下心神仔細聆聽大道之音。

過了許久,大道神音才緩緩止歇,謝摯睜開眼,從方才那種玄妙的境界之中回過神來,整個人還有點發懵:“……我剛剛這是怎麼了?”

是忽然睡著了嗎?可是又不像……

“你方才在悟道,突破煉體大圓滿之時引發了大道神音。”

玉牙白象簡短地解釋了一句,站起身來:“你現下感覺如何?”

她站起來時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身子,身影也有些暗淡,謝摯連忙扶了她一把,又被她神色淡然地撥開,“不必,我還沒有老到需要人扶。”

……突然間這是怎麼了?受傷了嗎?上次玉牙白象被種子吞噬手臂之後也是像這樣,身影暗淡了許多——可是誰又能傷她?謝摯張了張口,想關心的話被她冷淡的反應給凍了回去,一邊擔憂一邊飛快地感應了一下身體,“我感覺很好,身體裡充滿了力量,心中也很寧靜。”

“不錯。”

玉牙白象點點頭,“你來試試這些罷。”

她一抬手,地麵轟隆作響,緩緩升起一座褐色小山,抬首望去不見頂端,目測足有數百丈。

這動靜仿若雷鳴,如果不是有陣法覆蓋此地,恐怕早就驚動方圓數百裡的村落派人來此探看了。

“以純粹肉身之力,試試看能不能跳上去。”玉牙白象輕聲道。

火鴉飛到空中看了看這座拔地而起的小山,不禁連連咋舌,“象神大人,這也太高了一點,就算寶血種幼崽都跳不上去的,何況謝摯隻是人族——”

正當它費儘口舌地周旋之際,謝摯卻已經很聽話地點了點頭,在一旁脫下獸皮小靴子,開始活動身體了,看那架勢真的要貨真價實地試一遭。

見她如此,火鴉瞠目結舌,趕緊降落下來俯在謝摯耳邊抓狂:

“不是吧?你真的要跳?你跳不上去的——太高了!我飛都要飛一會兒!我說你現在要是認輸也來得及,象神大人不會責怪你——”

“沒事的,我覺得我可以。”

謝摯笑起來,摟著火鴉的脖頸親了親,小聲道:“我知道你擔心我,不過,還是多相信我一點啦。”

玉牙白象此時也淡聲補了一句:“若是她連這等小事都做不到,我養她還有何用。”

“……”

火鴉不敢反駁玉牙白象,隻得頹然地縮緊翅膀,對謝摯再三囑咐,“那你……務必小心。”

“嗯!”

謝摯眯著眼睛望了一會山頂,緩緩調整呼吸,周身氣勢一點一點地增強,在整個人淩厲到頂點之時,她弓起身子驟然發力,縱身一躍,輕盈無比!

她像箭矢一般擊破雲層,呼嘯衝天而起,僅憑肉身之力就躍到了空中,穩穩當當地站在了小山之頂!

“唔……這……這真是……”

火鴉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被這個人族小孩嚇到了,它愣愣地拍著翅膀飛到山頂盤旋了幾圈,又降下來,對著玉牙白象恭敬地垂首:

“象神大人,謝摯確實一躍而起,跳上了山頂。”

玉牙白象從前也曾見過其他種族的幼年天驕躍山頂,他們躍起的時候腳下往往會岩石崩裂,大地下沉數尺,而謝摯躍上山頂之後,地麵上甚至沒有一絲被踩裂的裂紋。

這證明謝摯對力量的控製極其精微,不會浪費分毫餘力,也說明她並不是隻有蠻勇。玉牙白象微微頷首,目中終於露出了一點讚許之意:“你做得不錯,下來罷。”

謝摯應聲跳下來,輕盈地落在地麵,跑到一邊去穿自己的靴子,神色雀躍又開心,眼睛亮晶晶地向她討要誇獎,“象神大人,我厲害嗎?”

“離神聖種族差得尚遠。”

話雖如此說,玉牙白象眼中卻真切地展開了一片清淡的笑意。

她一擺手,小山緩緩下落入地,空中落下一尊碧瑩瑩的小鼎,“現在來試試舉鼎罷。”

這次同樣不出所料,謝摯很輕鬆地舉起了小鼎,甚至還好奇地將它拿在手裡拋了拋,嚇得火鴉在一旁連連閃躲,生怕她一個沒接住壓得它化為肉泥。

它現在對謝摯的種種神異表現已經麻木了,就算謝摯忽然對它說自己其實是神獸後代它也不會太驚奇。

“我舉起十萬斤了!”

十幾天前還像天方夜譚一樣的目標忽然變得如此容易,四肢百骸中湧動的寧和力量更是令謝摯新奇而又歡喜,她開心得整張小臉都在閃閃發光,蹦蹦跳跳了一會兒,放下小鼎湊到玉牙白象身旁,將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象神大人,我達到你的要求了嗎?”

何止是達到,應當說是——超出預期許多……

玉牙白象凝視了片刻她的笑顏,點頭應道:“尚可。”

“你且回去休整幾日,之後由我親自為你觀測符文護法。”

她將那尊碧綠小鼎遞給謝摯,“這方小鼎也是我年少時偶然得到的,我一直未揣摩出它有何效用,單知道它摻有仙金,且內蘊空間,沉重無比,你先拿著當儲物法寶用罷。”

說完她又舉目望了望白象氏族的村落,搖頭歎息道:“……雖然現下也並沒什麼珍寶可以給你裝在裡麵,無甚用處。”

謝摯知道她是有些觸景生情,哀傷萬年之後自己的氏族如此窮弱,連忙牽住她冰涼的手掌安慰道:

“不不,象神大人,這小鼎本身已經是件了不起的珍寶了!真的!”

她雖然年紀小沒見識,但也知道,寶具法器之中最珍稀的不是一擊即可取人性命的攻擊類法寶,也不是可以抗禦重擊的防禦類法寶,更不是可以遁地千裡的提速法寶,而是空間法寶。

蓋因不論什麼器物,一旦涉及空間法則就極其複雜神秘,極少有人能夠掌握空間符文,而掌握有空間符文的大能也很少舍得將符文銘刻在法寶之上煉器,故此,能夠儲物的空間法寶在人族之中極其稀少珍貴。

傳聞人皇的女兒也不過隻有一張儲物畫卷,還是萬年之前的神明遺物——由此,儲物法寶的珍貴和中州人皇的底蘊深厚也可見一斑。

聽說神聖種族中的真凰一族所掌握的寶術就與空間有關——可是又哪有人敢叫神聖種族煉器呢?

“謝謝您,象神大人。”

謝摯將女人冰涼的手掌貼到自己的臉頰上,想用自己的體溫替她暖暖手,“真的很謝謝……”

“您對我真好。”

她依戀地蹭了蹭她的掌心,輕聲說。

在此刻,她忘記了麵前人的真神身份,也忘記了她如今隻是一縷將散不散的殘魂,對她沒有了之前的仰望和畏懼,而是發自內心地親近和依賴。

“……”

玉牙白象垂眸看了她片刻,靜靜地抽回手,“不要多想,我並不是對你好。”

“若不是你有可利用之處,我並不會幫你,更不會在那時饒你一命。”

她晶藍色的瞳孔冷酷而又寂靜:“你該不會以為我是被你求生的意誌所感動,從而就忽然不想殺你了吧?”

謝摯愣愣地看著她,被她此刻身上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嚇得倒退了好幾步,磕磕巴巴地說:“不……我並沒有這樣想……”

“神祗豈會心軟。”

玉牙白象轉過身去,嗓音仍舊平淡:“為這方世界獻身的英魂已然太多,再多你一個,也無妨。”

“你……你要殺了我了嗎?”

說話間謝摯的眼淚已經滾落了下來,這次卻並不是因為恐懼。

她哽咽著使勁擦了一把淚水,咬著唇努力抬起臉站直身體,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擔當一些,說出來的話卻連聲音都在發抖:“我的命是你給的……你要是想要,便拿去;我不怨你。”

“不,你如今還不能死。”

出乎意料,玉牙白象拒絕了她的提議。

她凝視著謝摯傷心流淚的麵容,慢慢走近了幾步:

“誅天魔蓮的種子尚在你的身體裡。有種子,那麼就說明有本體,種子和本體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係,隻要你活著,不斷曆練,終有一天你會去往本體所在之地。”

“我要你幫我找到誅天魔蓮的本體。”她低聲說。

“好,我答應你。”

並沒有問她什麼原因,謝摯就想也沒想地答應下來。

她擦了一把眼淚,小聲問:“你跟它有仇嗎?”

“沒有。”

玉牙白象背過身去,“其實誅天魔蓮比起一種植物,不如說它更像一種……物質。我甚至曾懷疑過它是否具有生命。”

“它隻有簡單的神智,本能即是吞噬,這也是它得名的來由:它可以吞噬一切,甚至包括時間和空間,並借此不斷生長。”

“在它最強大的時候,它的形體比山峰還要巨大,還曾吞噬過幾個神明……”

“後來呢?”

謝摯聽得入神,不由得追問了一句。

“後來?”

玉牙白象輕輕地嗤笑了一聲——這是謝摯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近似於驕傲不屑的神情,“大約是它命數不好,後來它遇到了我的主人,於是它就被抹殺了。”

抹殺了?

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抹殺了嗎?謝摯的心顫了顫。

一株甚至可以吞噬神明的植物,聽起來卻連死亡都如此不值一提……

她敏銳地感覺到,在玉牙白象輕飄飄的口吻裡,背後藏著一個極其強大的存在——那會是多麼強大的一位神呢?

“但是我的主人很貪玩,她當年故意將讓誅天魔蓮吞噬了一部分自己的神力,想研究清楚它是如何運轉,之後才將它抹殺。雖然不知道這株魔蓮是怎麼活下來的,但是你得找到它——”

玉牙白象眼裡燃起了一點希望的火焰,極其明亮,幾乎灼痛了謝摯的心;她緊緊地握住了謝摯的肩膀:“——說不定,我主人可以借此複生!”

她在一時激動之下沒有收住力氣,直到謝摯在她手下被捏得痛呼一聲才回過神來,有些發怔地收回手指。

“不是傳聞說神祗不死不滅嗎?”

謝摯揉了揉被她捏得咯吱作響的肩膀,咕噥了一聲。

她不怨玉牙白象,但對這個忽然之間就莫名其妙要她救的“主人”卻沒什麼好感,很有抵觸之心。

“那隻是一個說法。”

像是被謝摯的疑問吸引,玉牙白象終於恢複了往日的寂靜淡然。她攏住衣袖,“世上沒有不死不滅的事物,神祗也不例外……要不然,萬年前的神戰也不會隕落那麼多神明了。”

“神祗隻是極難死亡罷了,並不是不會死——他們隻要在世間留有一絲神識,一根毛發,都可以在千年萬年之後借此複生,因此才有神祗不死不滅的傳聞。”

“我原本以為我主人在神戰之中已經不留任何遺物了……”

玉牙白象望向謝摯,“直到我發現,你身體裡藏著當年那株魔蓮的種子,而你可以暫時壓製住它,不被它吞噬。”

“這是我最後的希望了……我絕不會再放棄。”

她低低歎息一聲,重又抬起臉來,神色漸漸堅定,終於化作一片堅冰似的冰涼:“我知道這樣有些對你不住;不過,我如今也管不了那許多了。你若怨我,那便怨罷。”

“我不怨你……”

謝摯勉強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她隻是有點難過,有一點點而已……真的,她發誓,隻是有一點點難過。

玉牙白象的話讓她心裡又酸又澀,還有一種陌生的痛楚,她年少的心此前還從未體味過這種感覺。

火鴉在旁看了這樣一場起伏跌宕的大戲,早就矮著身子恨不得把自己藏進土裡,一絲聲響也不敢發出來,在心中不斷求佛告祖,暗暗祈禱玉牙白象最好已經忘記了兩人之外還有它一隻鳥在。

過了片刻之後,謝摯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下子抬起頭來:

“那麼,我之前透過你看到的那個白衣女人,她是——”

玉一般的女人靜默良久,點頭承認:

“她是太一真神,萬年前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