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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燕山極北,苦寒,大雪常常紛紛而下,窮窮無儘。
燕山戰場極亂,經年兵戈相向,相傳,黑血下滲八尺,屍山可擬泰峰。
死的人多了,人們就說這是極陰之地,戰場上儘是些無頭鬼,一刀一劍地砍下去,人就變成了鬼,人死了忘卻前生,無親友引路,就少了通往鬼蜮的通關文牒,遊蕩在曠野戈壁之間,呼嘯悲鳴。
——人們說,這就是燕山的風。
人們還說,世道雖炎涼,但天道慈悲,幾百年前,燕山雲通崖來了個謫仙人,在崖底大興土木,建了座無極墓,供了個無極牌位。
無極無極,無儘頭也,無邊界也。牌位雖小,卻可容納無數亡魂。
於是燕山的風就不再嘈雜亂吹,它們總是爭先恐後地湧向雲通崖底,而後卻不見折返,大家都覺得,這是鬼魂得了指引,成功上了黃泉路。
謫仙人住下了,就守著這牌位,守著這條通往鬼蜮的九泉途。
可既是謫仙人,仙人仙人,總歸都是住在天上的,總有羽化歸天的時候,仙人心善,怕自己走了,這條鬼路讓惡鬼占了去,於是,就找來了接班人。
燕無極,是第四代守墓人。
燕無極是被她師父撿來的。邊疆離亂,多事之秋,棄嬰無數,燕無極走了大運,被扔在了雲通崖崖邊,崖村的人撿到她,送去了她師父那裡。
據說當時她已奄奄一息,靠著師父一手出神入化的針灸之術才得以活命。
師父看她是個練武的苗子,自己又垂垂老矣,動了心思,把她收留下來撫育長大,想讓她接班。
可起什麼名字呢?
師父望了望頭頂上那白雪皚皚的燕山,又盯著無極墓的碑文沉吟許久,定了下來,叫她燕無極。
她沒有表字,就叫無極,真要說,那她就是姓燕,名無極,表字無極。
燕無極幼時常嫌棄師父起名草率,師父卻不這麼認為。他說,她將來注定要當無極墓的守墓人,當一輩子,等她死了,肉身要歸燕山,魂魄要歸無極。
燕無極,是個相當鄭重的名字。
次數多了,燕無極也覺得這樣的爭執著實無甚意思,於是再沒有提過。
山中無甲子,寒儘不知年。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師父把能教的都教了,剩下的全看燕無極的造化。
燕無極生性要強,天資過人,師父每每教無可教之時,都忍不住欣慰慨歎,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隨著燕無極漸漸能頂立門梁,師父偏偏卻越發多愁善感起來。
燕無極起初不知道個中緣由,某日路過師祖們的墳堆,她才恍然大悟,猜測師父有感大限將至。
沒有任何的意外,師父和他的師父、師祖一樣,羽化歸天去了,燕無極聽他的話,把他葬在燕山半山腰,肉身歸燕山,魂魄歸無極。
從此啊,燕無極,成了無極墓的主人。
【貳】
雲通崖這個地方,險而又險。
當初拋棄燕無極的人把她放到此處,未必不是存了想讓燕山的風將她吹落崖底摔死的想法。至於為什麼沒有直接把她摔下去,燕無極暗暗揣測,大概是那個她可以稱呼為親人的人尚還留有幾分惻隱。
從雲通崖上摔下來,不死也要殘了。
是以,當崖村的幾個村民把一個重傷昏迷的男人送到無極墓,直言是從崖頂掉下來的時候,燕無極還感到頗為稀奇。
待到她為這人檢查完畢,她便不得不感歎這人福大命大。
說他命大,因其身中兩箭,一手以及兩根肋骨骨折,內臟出血,他卻仍尚有生機,說他福大,因其碰見的醫師叫燕無極。
並非燕無極自吹自擂,她醫術精湛,比之她師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男人落她手裡,閻王來了也帶不走。
醫者仁心,燕無極救了他。
哪怕那人身著華服、披鎧掛甲,打眼一看,就是個燙手的山芋。
燕無極用無極墓裡自己種的幾鬥糧食,在崖村雇了個小夥。有他幫襯,照顧一個病人不費什麼事。
偶爾小夥有事,燕無極也並非不可代勞喂藥,一勺又一勺,再抬抬那人的下頜,讓他咽下去。
有時,她端詳著那張稱得上是英俊的臉,私心裡覺得,這雲通崖,果真是個災厄之地,若無師父和崖村的人相救,她現在已經成了無極牌位後的一縷亡魂,而今日若無她和崖村之人,這般相貌風華絕代的男子也要就此香消玉殞。
不多時,這男子就醒了。
燕無極原本以為要五天,誰知他三天就睜了眼。甫一睜眼,就要下床,搞得斷骨移了位,疼得他齜牙咧嘴,燕無極無奈又給他正過來,麵上倒沒什麼,心下卻埋怨,從未見過這般不聽話的病人。
他似乎自知理虧,一言不發,等燕無極給他重新固定,才頂著一腦門的虛汗,開口道:“姑娘救了在下?”
燕無極沒有理會,隻在一旁的銅盆裡淨了淨手。
受了冷遇,他也不覺尷尬,等燕無極洗完了,他又道:“在下裴七,燕山以北固原關人氏。”
燕無極原本要走的腳步終究是頓住了,她轉過頭,視線在這個現在連爬都爬不起來的男人身上逡巡了兩圈,道:“我叫燕無極,無極墓的守墓人。”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來什麼,又道:“你要是想要感謝,就去謝崖村裡把你撿回來的百姓吧。”
這話說完,她就沒有什麼和他閒聊的興趣了。
——這人滿嘴謊話,名字是假的,地方是假的,戒備心這般強,他們又有什麼可聊的呢?
他往後不給她無極墓引麻煩,就算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燕無極想著,轉過身,雪白的裙擺在半空中利落地打了個旋,仿若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劍花在他眼睛裡綻放,又很快歸為沉寂——快到,他根本抓不住。
燕無極走了,裴七乖覺地躺回去,腦子裡又浮現起她那張冷冽的臉,以及劍花般淩厲的裙擺。
【叁】
既是病人,就要聽話。
裴七既然學不會,燕無極就不會慣著他。
前些日子,他曾拒絕小夥喂藥,硬要自己喝,誰知身體虛弱把握不好方向,灑了藥不說,還摔了碗。
裴七近些天來,摸清了燕無極的脾性,唯恐她發起怒來,難免要給他小鞋穿。
於是兩個人、一個破碗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裴七苦口婆心勸小夥不要告狀。
誰知他到底低估了燕無極在崖村人心目中的地位,小夥義正詞嚴,公事公辦,麻溜兒請來了她。
燕無極半晌沒說話,最終也隻讓小夥收拾了爛攤子,裴七訕訕笑了笑,心知這看著冷情冷性的美人兒八成是生了氣。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藥,不僅僅比之此前多了兩碗,還要更苦上幾分。可憐裴七,這次倒沒工夫稱讚自己料事如神。
燕無極的無極墓地方大,卻隻有四五間占地並不大的草屋,裴七偶然從後窗望去,能看見一大片地勢平坦的原野,原野上密密匝匝堆著無數的鼓包,數量之多,乍一入眼,能嚇得人寒毛倒豎。
小夥平日來照顧他,常同他閒聊。聊著聊著,也就聊起了無極墓。
他給裴七講無極墓的傳說解悶兒,講完之後,照著後窗一指,道:“你看那些,有碑的,是村裡葬過來的,沒碑的,是找不著親故的無頭屍。”
裴七唏噓,言說連年征戰,死傷實多,待到攻破了外賊,必不會再如此淒涼。
小夥比他還要唏噓:“嗐,哪裡是個頭呢!”
裴七又不說話了,靜靜地看,眸光一個一個鼓包地掃過去,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要我說,尚有屍首可以入土,已經是上輩子積了德,多少人曝屍荒野,身首異處,風刮雨淋,獸咬鷹啄,是連個屍體都找不見。”小夥又說。他似乎是聽多了這樣的事,很是有一番感觸。
“有了無極牌位,魂魄也就有了去處,”他接著說,“守墓人看著黃泉路,這般的好事,都是神仙欽定的謫仙人能做的。”
裴七聽著他這質樸又愚拙的話,覺得荒誕又無稽。一陣風這時穿穀而過,他又突然笑不出來。
他又想起著白裙的燕無極,燕山的風隻會從穀口灌進來,從來不會倒刮出去,那風會掠過屋後大片的鼓包,穿堂而過,吹起燕無極雪白的衣擺,挽個亮眼的劍花。
他在戰場上也見過燕山的風,嘶吼咆哮,激進暴戾,到了燕無極的無極墓,反倒柔和得如同情人低語。
這麼一瞬間,他差點兒要相信,真的有亡魂不得超生。
無極墓地裡都是死人,但卻並不陰冷。
燕山的氣候極寒極乾,偏生這個無極穀要溫暖濕潤一些,草木茂盛,土地肥沃,裴七不懂種地,也看得出屋前的幾畝莊稼和藥田長勢喜人。
燕無極的院子裡平日也頗為熱鬨,農閒時有崖村的人來串門,農忙時有人自發來幫燕無極務農種藥,孩子們也愛來,燕無極會製一種藥丸,色香味甜,可預防小兒傷寒,孩子們來了,叫幾句“神仙姐姐”,她便一人發一顆。
這般生機勃勃的人氣兒,根本看不出是個埋人供牌位的地方。
裴七看著也覺得心情頗佳,他看著燕無極的地界兒人來人往,心下總算對她在崖村的聲望有了估計。
他清楚,燕無極這麼受擁戴,並不全是因為那個鬼了仙了的傳說,又或者她守墓人的身份。
神醫燕無極給平民百姓看病,是不收診費的。遇上家中特困的,她也不收藥費。
裴七沒見過這樣的好人,看上去,還真就同民俗傳說中的神仙差不了多少。
【肆】
神仙也不會是花架子神仙。
燕無極會武,不僅會武,一把細劍更是耍得出神入化,令人拍案叫絕。至於裴七如何得知,那是因為,燕無極每日都要在院中晨練。
裴七習慣早起,每日醒來,窗外冷風陣陣,吹得窗欞呼啦作響,卻蓋不過那守墓人的一聲劍鳴。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爬起來看,四四方方的窗框框住了一抹絢麗的雪白,那人騰躍挪步出劍,衣袍翻飛,眉眼冷冽,殘月映在她的身上,她便好似披上了月亮,和著燕山的冷月一同撞進裴七異彩連連的眼瞳。
一個翻身,燕無極對上裴七的眼睛。
收劍,站定。她皺起眉頭。
被發現的“偷窺者”卻坦坦蕩蕩理直氣壯,裴七甚至還禮貌地向她微笑致意,誇讚道:“你劍法極妙。”
他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
燕無極聽慣了溢美之詞,不大在意這句不痛不癢的表揚,她掃了眼裴七挪動的身子,提出了批評:“你不該胡亂動彈。”
裴七不以為意:“我的身體我知道。”
燕無極已經習慣了這個不聽話的病人。左右他沒事,他既想看,她就隨他去,看兩眼又不能少塊肉,她的劍法更不是什麼武林秘籍。
於是,裴七大著膽子,一連看了幾個早上。
燕山呼嘯的風伴著極明亮的月,冷漠蕭索的風景因著這抹白都溫柔了不少,裴七怎麼看都看不夠,清晨的冷露緩緩滴落,天地間安靜得不可思議,細劍劃破尚未破曉的長空,仿佛隻要有她在,就有了一根定海神針,沒人能在無極墓翻出波浪。
但,也不總是這麼靜謐安穩。
一天清晨,燕無極正練劍,院子外來了個求醫的人。
她手裡抱著一個嬰孩,惶恐不安地敲打著柴門,嘴裡嘟囔著些叫人聽不明白的囈語,看樣子,是孩子得了急症。
裴七一眼看出這婦人同一般婦人相貌不同,聽出她講的是胡語,眼見著燕無極要去開門,他出聲提醒:“彆去,她是胡族人。”
在他的印象裡,胡族人狠厲狡猾,善使奸計,心懷不軌。那是一群隻會燒殺淫掠的畜生。
燕無極置若罔聞,腳步不停。
裴七知她身手不凡,見狀便不再言語,隻是緊緊盯著那婦人,麵色不善。
燕無極放她進來,抱起她懷中的孩子,熟練地同她用胡語溝通了兩句,那婦人流著淚點頭,似乎是在道謝,跟著燕無極進了她的藥房。
裴七等了許久,直到天光大亮,她們才出來。
燕無極送走了她們,婦人提著藥,抱著繈褓,到了柴門前,她突然一跪,朝著燕無極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燕無極不敢受,連忙攙起她來。
裴七將這些儘收眼底,連日來在無極墓呆著,所聞所見皆讓他覺得荒謬異常,而這種荒謬,現在終於到達了頂峰。
燕無極送走了千恩萬謝的婦人,回身要進屋,裴七忍不住質問她:“她是胡人,你卻救她的孩子?”
以往行軍作戰,裴七一向對胡人不留活口,他自認並不殘忍,但事實就是他必須殘忍,倘若留了一個餘孽,將來或許遭殃的,就是一個邊境村落。
種族之間的尖銳矛盾,就是可以達到此種地步,其間的血海深仇,已經是糾纏不清,完全分辨不出誰才是這因果的源頭,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將對方趕儘殺絕。
他又看了一眼院中停下腳步的燕無極,覺著這無極穀裡實在太過安穩,以至於無極墓的主人頗有些天真。
這他錯了。
燕無極不是不知世事。她雖身在無極穀,但博覽全書,又常聽師父教誨,外界什麼樣,她了如指掌。
她又一次仔細端詳這位落到她手裡的傷殘人士,這人現在皺起眉頭,一臉的如遭大患,仿佛她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她忽然覺得格外好笑。
難得,她同他多講了幾句話:“胡人在和朝廷打仗,我並非不知曉,隻是——”
她頓了頓,尋找著措辭:“我既非當今朝廷的人,也非胡人的人,我是無極墓的守墓人。她也一樣,在我眼裡,她就是崖村的人。”
一開始,並沒有崖村。
流離失所的百姓們流浪於山野,找到了這麼個地力肥沃的風水寶地,於是定居下來,依偎著重鑄巢穴。
這批被戰亂驅趕的無頭蒼蠅裡,有漢人,也有胡人。
是戰亂讓崖村誕生。
守墓人們不僅守著無極牌位,還守著這群因戰爭而驚懼不安的人。
無極墓渡魂從來不分胡人漢人,守墓人隻講善惡,不講血脈,她燕無極是無極墓的人,不是胡人,不是漢人,她注定屬於腳下這方寸土地,生時守著無極穀,死了,就肉身歸燕山,魂魄歸無極。
裴七無法理解她的立場,雲裡霧裡地聽了她的話,半晌講不出話來。
燕無極明白,但她,並不在乎。
【伍】
燕無極還是儘職儘責地為他治病,裴七還像往常一般看她練劍。那件關於胡人的事,似乎就這麼被輕輕地一揭而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日子仿佛還是原來那個樣兒。
但裴七總覺得,他同燕無極之間,好像豎起了一座難以逾越的高牆,這牆是透明的,看不見,但其堅固程度足以讓妄圖打碎它的人心驚膽戰。
有時燕無極來給他施針,他便頻頻望向她的臉,希冀著從她細微的表情變化之中找到某種憑據,以證明那天的事也對她造成了不少的影響。
裴七一時還弄不懂為何自己這般焦躁,於是暫且將其歸類為,人總是希望彆人和自己一樣遭受同樣的折磨。
但他注定要一無所獲了,燕無極同以前無甚區彆,似乎,她真的不在意那天的事。她不在意他如何想的,又是出於何種立場,他的言行一概做不得數,燕無極永遠我行我素,自有一套衡量標準。
裴七的傷恢複得很快。等到他有能力坐起身時,燕無極用兩副藥材,托村裡的木匠打了一把輪椅出來。
此後,裴七終於獲得了在院落中自由活動的資格。
從前他在屋子裡,外麵的事物看不大清,等到出來了,看著燕無極的無極墓人來人往,才知道,這崖村的漢人不少,胡人也不少。
和諧得不像話。
一般的百姓,會視胡人如洪水猛獸,一般的胡人,會隻將漢人當做劫掠的對象,但這一切常理都不適用於這裡,裴七覺得稀奇,也覺得荒誕。
燕無極飽讀詩書,不是未開化的荒蠻野民,偏偏所思所想讓他費解。
沒過多久,崖村又出了一件大事。
村裡有位老人,死了。
因著老人德高望重,葬禮辦得要比尋常老人有派頭。
貧民百姓的紅白事放在裴七眼裡稀鬆平常,放在崖村人的生活中,就是一件值得特彆關注和討論的大事,不管是遠親,還是近鄰,凡是與老人有點牽扯的,都會到場,有的人關係近,會哭上一哭,有的人關係遠,就遠遠看上一眼,悼念兩句,吃一桌算不得特彆豐盛的家常飯,就算是送了他一程。
毫無疑問,老人葬在了無極墓。
裴七來湊熱鬨,在一旁看完了全程。
摔盆哭喪一樣不少,白幡掛滿了院子,同其他任何地方的葬禮似乎也差不了多少,隻有一樣,最為特彆。
死人的這家專門做了個木牌,哭哭走走,時不時叩個頭,一路行進,衝著燕無極這兒的院門來,到了門口,老人的兒女把木牌珍而重之地交到端坐在院子裡的燕無極手上,燕無極接過來,俯身致意,隨後繞到屋後,將木牌往下葬的地方一插,權當是墓碑。
經了燕無極這一道手,眾人似乎才放下心來,他們都相信,有無極墓守墓人的庇護,老人下黃泉的路必定暢通無阻,既無小鬼糾纏,也不會有鬼差索要賄賂。
這般的信任,看得裴七心緒繁雜。
這群因亂世而被迫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的人,在無極穀這麼個遠人避世的地方耗費心力紮下根來,緊緊地圍繞著無極墓的守墓人排成了一個緊致的大圓,他們不在乎同自己一同生活的是不是異族,因為他們如此地相信自己的神仙。
他們信燕無極會護佑他們遠離戰爭,他們信無極墓真有超生鬼魂之效,他們信無極牌位是天降神力,能為生人辟邪,能為死人開路。
燕無極,是他們的心,有了她,他們才不會分崩離析。
天色漸晚,照理,兒女應在靈堂守夜。
但崖村不這樣,他們在燕無極院子裡專門供著無極牌位的屋子裡守夜。
漫漫長夜,燕無極會一直陪著他們,仿佛隻要她在,他們就安心。
裴七挪著輪椅到了堂外,抬眸望去,一眼看見那一抹雪白的身影,燕山孤月落在她身上,冷冷清清。
他又想起燕無極那天清晨回複他的話。
燕無極閉目養神,未曾發現,有一個病人,盯著她看了兩盞茶。
【陸】
裴七的傷很快就好了。
前線剛剛停戰,自己失聯將近二十日,朝中定然眾說紛紜,邊疆定然蠢蠢欲動,這個在外敵傾軋之下搖搖欲墜的王朝離不了他,他必須得回去穩定人心,也得查清楚誰暗算他掉下懸崖。
坐輪椅的那些日子,他用自己隨身的值錢物件雇了村裡的一個莊稼漢幫他送信,如今,這封信已經有了回音,信上說,他們會來接他,不日便到。
裴七思來想去,猶豫半晌,覺得在燕無極這兒白吃白喝這麼些天,離開時卻半聲招呼也不打,實在是說不過去,於是等他能下地行走時,他便摸到了燕無極常呆的藥房。
一向爽利的他在這件事情上顯得優柔寡斷,裴七回憶著過往種種,認為興許是日子久了,他同燕無極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情誼,突遭離彆,定然不舍。
他悄悄進門,燕無極正端坐幾案前,抄寫一本藥經,藥經內多有錯漏之處,她細心地一一加了注解。
聽見聲響,她抬眸望向門口,見裴七久久不語,她心下有了預料:“裴將軍這是要走?”
裴七恍然,道:“你早知我是誰。”
燕無極發覺這裴七還真就當她是不問世事的傻子了,他姓裴,排行第七,又說自己是固原關人士,但凡了解時局之人,都得聽過固原關裴明朝的大名,也就崖村村民和外界隔絕太久,知之甚少。
一時無言。
“我要離開了,”裴明朝打破沉默,直入正題,“你——”
他與燕無極對視,她那雙冷情冷性的眸子裡好像什麼都容不下,又好像什麼都容得下。
他想起前些天幾個孩童告訴他的閒話。
裴明朝會變幾個戲法,也因此極受孩子們歡迎。他們把他的輪椅圍作一團,大呼神奇,幾個大膽的還試圖拆穿他的詭計,可終究铩羽而歸。孩子們有說有笑,一個女孩到他跟前問他,什麼時候和神仙姐姐成婚。
裴明朝失笑,愣了愣,打聽許久才弄明白原委。
裴明朝生得英俊風流,崖村的人沒見過這般好看的男人,想起他是被從山崖之下撿來的,不知是誰帶了個頭,眾人皆言,這是神仙看燕無極一個人孤單,特意送下來給她作伴的。
燕姑娘孑然一身小半生,到如今,終於有了一個襯得上的眷侶。
“阿娘說,裴公子來了,神仙姐姐也多了些人氣兒。”孩子告訴他。
裴明朝當時心中一跳,未曾細思心底那一瞬冒出頭來的妄念,隻匆匆編了幾個草螞蚱收買他們,不讓他們傳到燕無極跟前兒去。
他那時想,燕無極那樣的人,想必不願同彆的人有什麼牽扯。
現在,他撞進燕無極那雙眼睛,不禁覺得那天的自己有些可笑,她這般的人,怕是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裴明朝在心底悄然生出一絲挫敗,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底氣,他信誓旦旦開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這江山遼闊,不隻有燕山這麼一個地方。”
早年裴明朝還是國公府的世子爺,慣愛遊山玩水,見遍了天下的名山大川,在大池旁看過夕陽飛鶩,上泰峰折過明月鬆枝,東至沿海波濤,西至大漠孤煙,種種美景令他流連忘返心神俱震。
而如今,他有一股子衝動,他想把這天下美景都捧到燕無極的近前,供她細細端詳,愛撫把玩。
——如果可以的話。
燕無極有些驚愕地捕捉到對方話語中某些更加隱晦的暗示,她不可置信地打量著對麵這個年輕將軍,從下到上,直到認清對方眼裡揉碎了的溫柔。
她終於發現了這個雙方一開始都想不到的事實。
不多時,燕無極戳穿了這層紙:“你心悅我。”
裴明朝不說話了,沒否認也沒承認,似乎想讓燕無極自己考量。他想,也許他真的心悅她。
燕無極度過了最初的驚訝,冷靜下來,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不,我不會走。”
她想,裴明朝一定是還不明白,無極穀於她、她於無極穀究竟是個什麼關係。在他眼裡,無極墓就是一條鐵鏈,守墓人的身份就是一把大鎖,今生今世勢要將她困殺在原地。
可在她看來不是。
她在裴明朝略帶失望的眼神中指了指窗外那高大的燕山,自山腰起鋪滿了經年的積雪,一眼望不到頂。
她道:“守墓人不葬在無極墓,他們葬在燕山的半山腰。我師父在那,師祖在那,將來,我也會在那。”
裴明朝不解。
“我是燕山的人,無極墓的人,生前就在這裡,死後便肉身歸燕山,魂魄歸無極。”
燕山無極穀同她如同一體雙魂。
“這裡離不開我,因此我也離不開這裡。”她一錘定音。
裴明朝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風再次穿堂而過,吹起他鬢邊的幾綹碎發,他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他會再來這裡一次。
【柒】
歲月如流,白駒過隙,彈指而過。
所謂的大破賊軍、邊疆太平的局麵終究是沒有誕生,一年之後,裴明朝戰場拚殺,左肩中箭,身中奇毒,危在旦夕。
一幫人馬焦頭爛額,請了無數名醫皆不知作何對策,侍衛朱雀想起了主子常念叨一位神醫,住在什麼無極穀。
眾人死馬當活馬醫,前去請人。
於是裴明朝撿回了一條命。
燕無極的方子奏效快,服下不過數息,裴明朝便緩緩睜開眼,有了那麼幾分清醒,營帳之內,一片歡呼雀躍。
唯有裴明朝。
他毫無血色的麵頰同死人也差不了兩樣,眼神有氣無力地掃視一圈,最終定格在自己麵前圈椅裡坐著的一片雪白之上。
半晌,他低笑了起來。
儘管左肩傷口隱隱作痛,儘管五臟六腑被烈毒折磨得翻江倒海,他還是挑眉向她調笑道:“你曾說,你不會離開無極穀。”
燕無極瞥他一眼,回道:“這一趟隻為救你,不久便回去,算不得離開。”
這話著實稱得上冰冷無情,可裴明朝卻怎麼聽怎麼心滿意足,他還是笑,笑得差點兒岔了氣。
這些年,他總是差人給她送信,送禮,信裡寫的儘是些流水賬,幾天來他怎麼過的,吃的什麼,見了哪些人,事無巨細,都要告訴她,禮品有貴有賤,總歸都是些無極穀裡見不到的稀罕玩意兒。
燕無極是真的狠心啊,起初還願回幾個字,到了後麵就一概不理會了,這幾個月,裴明朝一個字都沒收到,可他自己卻樂此不疲。
不過沒關係,他現在收到人了。
燕無極的神醫名頭果然不是瞎叫的,在她的調理之下,裴明朝恢複得極快。
若非戰事要緊,裴明朝倒是希望恢複得不要這麼快,畢竟恢複得越快,燕無極走得越早。
裴明朝清楚,燕無極遲早要走,她是無極穀的人,無極穀離不開她,因此她也離不開無極穀。他已經盤算好了要燕無極走時帶著些禮品,一並也要收下他那對雙魚珮中的一條。
然而,燕無極的離開實在是出人意料,她走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裴明朝拿起她留下的那封書信,信裡寫了接下來調養階段的用藥,注意事項列得一目了然,沒有過多的拖遝與寒暄,隻在最後一行寫了一句
——“若裴將軍有事,可來無極穀尋我。”
裴明朝咧嘴笑了。
他想,這無極墓的守墓人果真是沒有禮貌,此前他走時還同她告彆,如今,她卻不告而彆。
有了這句話,裴明朝大膽了起來。
信還是照送不誤,好玩的好吃的也是見到就要給她捎一份,時常有空就要去無極穀坐坐。
燕無極挨不住他這般磨,又感到不能總這麼收受彆人東西——雖說,這禮品送的著實一廂情願——因此,裴明朝每次拜訪,歸來時總能帶著一箱她自製的藥丸,據說能保命。
裴明朝的人習慣了兩人這副作風,私底下已經開始叫燕無極夫人,可裴明朝的雙魚珮終究還是沒能送出去,兩人的距離也始終卡在了一個點,沒有更近一步。仿佛有誰刻意保持了生疏,如此這般,便甘之如飴。
燕無極倒是第一次帶他去燕山半山腰見了她的師父和師祖。
三個鼓包,是三個“老神仙”,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小神仙”。
裴明朝看著燕無極擺好供果,又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
“將來,我也會葬在這裡。”她說。
“那我必定時常來看你。”他說。
“裴將軍征戰沙場,未必不會死在我前頭。”兩個人熟了,也就開些頗有冒犯的玩笑,裴明朝知道她這是覺得他的話在咒她,特意回擊。
“我死了也會來的。”他的話被燕山的風吹散,據說是魂魄化作的冷風把他的話揉碎了,燕無極走在前麵,沒有聽見。
守墓人死後魂魄歸無極,不入黃泉。裴明朝看著麵前人雪白的袍角,想,倘若真有鬼魂之說,那他死後寧願做個孤魂野鬼,也不入黃泉,時常就來無極穀轉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