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春蠶到死絲方儘(1 / 1)

眼看著那些人不情不願地離去,冷慕白收回目光,看向身後那群人。

他們並不敢正眼看她,更不敢偷偷摸摸覷她,都垂首靜坐,等她下一步指示。

或者,等她走。

冷慕白卻沒有走。

她還有事情要辦。

“你們都願意在這裡等待接下來的救治嗎?”她問。

那些人忙不迭點頭。

冷慕白看著他們殷勤的樣子,沉聲說道:“那我要與你們做一個交易。”

他們慌張起來,怕冷慕白要錢,怕冷慕白要砍他們手腳,怕不答應她就不醫治。

冷慕白看著他們慌亂無措的動作,心底也蔓延出一種茫然的冰水來,一一陣一陣,蕩得她心底發寒。

她沒說話,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依仗著自己的醫術和武功,讓彆人對她誠惶誠恐,這是她想要的嗎?

不是啊。

可若是彆人不對她誠惶誠恐,又當如何?

像被她趕走的那群人一樣,對她頤指氣使嗎?

也不行。

其他的醫者並不像她這般有武藝傍身,倘若立不起來,隻會重蹈覆轍。

那到底該怎麼辦?

沒有一個兩全之法嗎?

她滿眼都是麵前人對她又敬又怕的神色,滿身都是淒冷的月光籠在人身上滲來的一縷縷寒意。

她啞聲開口:“我要做的交易是......”

她又陡然止了口,噤了聲,像一隻寒蟬。

她原本想說,我來醫治你們,都是布澤門上下默許的,你們可否念著布布澤門一聲好,待病患治好下山之後,麵對潑向布澤門身上的臟水,可否支援一二?

可是這樣討要來的支援,真的是支援嗎?

為何孱弱的病患竟能轉瞬間成為刺破醫者身體的利劍,飽受敬重的醫者也會陡然成為眾口鑠金的對象?

她實在是不明白這個世道。

她倦然道:“沒什麼,你們安心養病便是。”

可這時,懷抱著小女兒的女人開了口:“有勞大夫記掛,婦攜小女對大夫感激不儘!”

冷慕白愣愣看過去,女人雖不是滿麵真誠懇切,麵上的認真和堅毅卻沒少半分。

這不是她違心之言,這是她發自肺腑之言。

冷慕白忽地感覺眼眶一酸,她狼狽地向她點了點頭,匆匆離去。

她聽得身後零零散散傳來幾聲“勞大夫掛念”,卻再沒有女人說出口的那種震感了。

她甚至有些譏誚地想,你們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我想治好一個人,可不想治好一隻鸚鵡。

遲來的道謝並不能給人寬慰。

她頭一次意識到這件事。

回到宗門,藥堂裡仍然擠滿了期期艾艾的人,他們問她外麵的情況怎麼樣。

冷慕白猶豫了一下,均道:“尚可。”

隻是埼玉幾人留意到了她不似平常的臉色,上前關切問她:“怎麼回事?”

冷慕白低聲說:“待會兒再說。”

“要喊穀宗主嗎?”埼玉問。

冷慕白躊躇了一下,還是道:“喊吧。”

埼玉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夜已經深得很了,月也上了中天。

他們齊聚在梅停雲的小屋子裡,環坐在桌子邊。

此時眾人都沒有心情喝茶,梅停雲也就省下了泡茶的功夫。

鐘離秋坐下來便問冷慕白:“外麵進展不順嗎?”

問完她自己都覺得奇怪,“不應該啊,不就是治個病嗎?他們應該對你感激涕零啊。”

穀儀笑了一聲,鐘離秋迅速將目光移到他身上,問:“穀宗主在笑什麼?”

穀儀緩緩道:“我在笑‘感激涕零’。”

他看向冷慕白,說:“冷姑娘可以說說當時的情況。”

冷慕白將外麵的狀況複述了過來,全程麵無表情,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彆人的故事。

其他人的麵色卻一個賽一個的憤怒。

鐘離秋一拍桌子,就要站起身,“我這就去找他們麻煩!彆人替他們治病他們還覺得理所應當上了!”

寸想娘要攔住她,可是沒攔住。

鐘離秋已經拿下鞭子,霎時間鞭子一圈圈綻開如同波紋橫生。

她扯著鞭子就要往外走,鞭子上好似都帶了暴烈如火的氣勁。

冷慕白聲音平平道:“彆去。”

分明是輕而緩的語氣,卻讓鐘離秋一下子止住了步伐。

她嗖然轉身,不滿地說:“為何不讓我去?我倒要看看,那些人到底有多厚的臉皮!”

冷慕白平靜道:“那接下來呢?打完那些人,讓布澤門的名聲更臭一層樓嗎?”

鐘離秋站在門邊,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煩躁地將鞭子在地上“啪啪”地甩著。

“那又如何?”鐘離秋無謂道,“我們又不是布澤門的人,讓他們有什麼不滿衝我來好了。”

寸想娘走上前,將鐘離秋按在了原本的座位上,嘴上說:“我們白天已經幫助布澤門趕人,這可不是我們說不是布澤門的人,就不是布澤門的人的。”

“他們在心底,已經認定我們的身份了。”

她嘴巴努努冷慕白,“不然冷慕白剛才出門去,他們也不會那麼有恃無恐。”

“說白了,冷慕白出門診治的行為,看似是出自個人意願,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就認定,布澤門不會放他們不管。”

“這就已經夠難纏了。”

寸想娘歎了口氣。

“真煩!”鐘離秋又甩了一鞭子,空氣中發出“劈裡啪啦”的炸響聲。

埼玉有心想說什麼,可是沉吟著卻又壓了下去。

梅停雲倒是若有所思道:“我們也許可以試試相反的思路。”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他。

他有些頂不住這麼多冷沉沉的目光,勉強露出一抹笑,說道:“你們彆這麼看我,我又不是你們的仇人......”

幾人收斂了一些目光,但還是專注地看著他。

梅停雲咽了下口水,說道:“現在有一種方法,就是你們所說的以暴製暴,把他們的聲音壓製下去。”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以柔克剛,用柔軟的情緒堵住他們的嘴。”

“因為在很多人看來,醫者和他們已經是對立的關係了,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對立的關係,會不會好一點?”

“難道我們要放棄之前的策略,開始走懷柔政策嗎?”鐘離秋不滿道,“那我們豈不是麵子裡子都丟了個乾淨?”

“說不定他們覺得,我們想敵對而不成,迫於他們的壓力,而向他們投降呢?”

“隻要我們不樹起這個威風,那威風的可就是他們了。”

“以後隨便脅迫你們,你們也甘願?”

埼玉終於說出了話,他對鐘離秋說:“我想,梅公子的意思就是,我們不能抱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觀念,去看待這個事情,我們要抱著春風化雨般的想法,去解決這個事情。”

鐘離秋皺著眉頭,“你在說什麼話?”

埼玉向她細細解釋:“按照你們的方法,我們這次贏了,也是因為他們終究需要醫者而妥協,他們算是委曲求全......”

“怎麼?讓他們敬重醫者還委屈了他們不成?!”鐘離秋喝道。

寸想娘趕緊拍拍她肩膀,“彆急彆急,你氣的人都在外麵,這裡大家都是朋友,你彆對朋友說重話啊。”

鐘離秋看了一眼埼玉無辜的臉色,哼了一聲就安靜下來。

埼玉接著說:“可這件事終究會在他們心中留下一個疙瘩,他們會覺得這是純粹的利益關係,他們就像是給錢一般給出了敬重,醫者就像是收錢一般收下了敬重,這樣才有醫治與被醫治的關係。”

他遺憾地搖了搖頭,“這樣用利益衡量感情的方式,是不會長久的。”

“他們會覺得醫者不過如此,隻是有一些技藝傍身的能人罷了,如若他們掌握了話語權,有了挾製醫者的能力,你想他們會怎麼做?”

鐘離秋聽著他的話,麵色也逐漸嚴肅起來。

“他們會雇傭醫者,差使醫者,以利動人,甚至,”埼玉深吸了一口氣,說,“可以買通醫者害人。”

“因為他們的觀念裡,誰占據強力,誰就有話語權,不是嗎?”

鐘離秋不說話了,她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其他人也不說話,他們驚詫於埼玉竟然可以看得這麼長遠。

說實話最開始提出這個想法的梅停雲也沒有想這麼遠,他隻是隱隱感知到了現在這種方法行不通,心血來潮換了一個思路。

但沒想到,現在這種方法竟然有這麼深的隱患。

埼玉繼續說:“除非布澤門也有著強有力的背景,和武力充足的門派合作,或者自己雇傭一批護衛,再或者和州主達成合作,掌握著財力權力,不然這個問題無解。”

“而梅公子的方法,可以直接避免這個後果的產生。”

“我們以情動人、以恩化人,讓所有人的心中都留有感恩醫者的種子,這樣的未來,才是長久的、溫和的、充滿希望的。”

說完了,埼玉也有些忐忑,他望著冷慕白幾人,問:“你們覺得這個方法可行嗎?”

“可行!”鐘離秋一拍桌子,把埼玉嚇了一跳。

“你說得對,是我想左了,被怒火衝昏了頭腦,”鐘離秋嚴肅道,“我覺得梅大夫和你的想法很好,就這麼辦吧!”

冷慕白、寸想娘,還有穀儀,都認同地點了點頭。

穀儀滿眼讚歎,“說實話,我在請你們幫忙時都沒想到,你們能想出這麼一個兩全之法。”

他站起身,對埼玉拱了拱手,“敝門能有諸位的幫助,我在此謝過諸位!”

冷慕白也朦朦朧朧明白了,自己剛才究竟在猶豫什麼。

她也在心底意識到,強硬的做法隻會消磨掉所有的恩情。

可是醫者,最應得到的就是恩情。

人情之間,輾轉騰挪,真是複雜。

剛才,是她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