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我輩豈是蓬蒿人(1 / 1)

明春家中來了許多女子。

她家從沒有來過這麼多人。

明春的爹娘看著這許多的人,又是欣慰,又是擔憂。

欣慰於那麼多女子願意與明春相交,有這麼多的友人她不會再孤單;擔憂於他們倆疼愛女兒,願意接受她的一切決定,可是彆人家不一定,彆人家能接受她們的女兒做這樣的決定嗎?

明春家有織布機,有種田的器具,有許許多多的可以乾活的工具。

一時間,織布的聲音,閒聊的聲音,小孩子鬨騰的聲音,充滿了她家。

明春倚著門,看著一屋子的人,“你們決定好了嗎?”這個問題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

有什麼決定好的?她到現在難道就決定好了嗎?

日子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嗎?

她轉身出去,來到一間儲物的廂房裡,拿起自己曾經用過的長槍,細細擦拭著。

門邊卻出現了一道身影。

“你之前習過武。”說話的人是肯定的語氣。

明春轉過頭,看向冷慕白,淡淡一笑,卻含著些許落寞,“是啊。”

“我曾經,在鏢局走鏢。”

冷慕白竟也絲毫不意外的樣子。

她能看出來自己的身份,還能看出來她的身法刀法到底是什麼地步,足以說明她曾經是江湖人士,且看她身姿步伐,很像她曾經見過的走鏢的人。

隻是她奇怪的是——

“那你上次為何一桶水都打不起來?”

明春慘然一笑,“生了孩子,傷了根本。”

“從那以後,再拿不起槍了。”

冷慕白沒再問下去。

哪怕她想知道,她為什麼會生這個孩子。

因為背後的緣由,她大抵已經知道了。

可是她不問,明春卻自顧自說:“我為什麼非要生孩子呢?”

“還不是因為我少不經事,什麼也不知道。”

“我的爹我的娘,從沒教過我生子之後會給生活帶來什麼不一樣。興許是他們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需要說的事吧。”

“你算算明笛的年紀也知道,我二十多歲才生她,在所有人的觀念裡,太遲了。”

“我自小學武,十五歲之後,就有人在我耳邊說,該生孩子了,女人走什麼鏢。”

“我不管,可是他們一直說一直說,我二十五歲那一年,受不了了。”

“我心想著,不就是嫁人生子嗎?我嫁,我生,反正我有一身武藝,生完之後繼續去走我的鏢,還堵住了彆人的嘴。”

“可是我生完之後才發現,彆人的嘴是永遠堵不住的。”

“不嫁的時候讓你嫁,嫁了之後讓你生,生了之後讓你養,養了之後讓你再生,生的夠了就讓你彆生了,要操持家務,要種田喂牛,要擔起半邊天......”

“這擔的哪是半邊天?整片天都讓女子擔起來了。”她輕嘲著說。

“這還不是最讓我害怕的,最讓我害怕的是,生完孩子之後,我的武藝就消失了。”

她張開自己雙手,在麵前細細打量著,以前練出的老繭已經漸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拿鋤頭的老繭。

這雙手也不像之前那麼有力,而是變得綿軟、弱小。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生完孩子的後果。”

“我會失去力氣,失去身體的健康,失去原來我可以有的一切。”

“後來想想,”明春轉眼一笑,“這也許就是他們不告訴女人的目的吧,要是告訴了,誰還會生呢?”

“要是不生,不讓女子變得虛弱,還有什麼能把女子困在家中呢?”

冷慕白沉默著聽她的話。

“我如了所有人的願,被斬斷了所有的退路,隻能待在後宅,一生眼看著就要望到頭了,相夫,教子。”

“可是,哈哈哈哈!”她突然笑起來,笑得豪氣,笑得諷刺,笑得感恩。

“上天第一次做了一件對我好的事,那個男人,萬泉,他欠了一身賭債。”

“我終於有了,逃離他的機會。”

她扭頭看著外麵,冷慕白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群女子,明春說:“我不像你們這麼幸運,有彆人來救,我隻有自己。”

“幸好,我把自己救出來了。”

“哈哈哈哈!”她又大笑起來。

大笑著站起身,大笑著走出門。

大笑著留下一句:“你們知道嗎?女子本來,是不被允許大笑的。”

不知何時,門外的女子們,已經淚流滿麵。

有人說:“幸好春姐出來了,幸好我們出來了。”

有人說:“為什麼不被允許?為什麼女人什麼都要被限製?”

有人說:“不讓大笑,我偏要大笑!”

“哈哈哈哈!”

一時間,所有人都笑出了聲,眼裡含著淚。

下午,彩雲找到冷慕白,扭捏著問她:“冷大夫,春姐說你武功很好,你看我,可以學武嗎?”

冷慕白搖搖頭,“習武要基本功。”

言下之意,長大之後,就習不了了。

“最多可以防身,再高水準,不行。”

彩雲黯然低頭,“那我去找寸想娘吧,她會製香。”

冷慕白點點頭,與她一道過去。

可是找到寸想娘才發現,那邊已經圍了一圈人了。

彩雲詫異地看著這一幕,又轉頭看看冷慕白,好半天才想明白。

她不是第一個找冷慕白的人,她們也早就找過,被告知事實後也同她一樣,決定找寸想娘學製香。

她目光柔軟地看著她們,輕輕笑了一下,“我好喜歡現在的生活。”

一切都欣欣向榮,沒有人比誰高一等,沒有誰需要誰去孝順迎合,她們學的就是自己的。

她正要上前,就見一個小孩跑了過來。

她認得這個孩子,就是張家媳婦的孩子。

果不其然,這個男孩跑到一個女子麵前。

冷慕白認得這個女子,就是方才問她可不可以帶孩子走的那個女子。

原先是張家媳婦,現在是童靈。

小男孩抱住童靈的大腿,“娘親我餓了,你快做飯給我吃!”

童靈有些為難,她左右看看,“我們這是在彆人家,先前已經吃過午食了,現在沒飯了!”

小男孩不依,“午食不好吃,我沒吃飽!我現在餓,你快去做飯給我吃!”

童靈求助地看向站在一邊的明春。

明春眼神變了,她冷聲道:“明笛呢?明笛過來!”

不一會兒,小女孩跑過來,“娘,怎麼了?”

“你來教教這個弟弟,吃了午食之後要是沒吃飽怎麼辦?”

明笛認真轉向小男孩,細聲細氣道:“你為什麼午食不吃飽呀?不吃飽的話就隻能等晚食了。”

小男孩有些生氣,“你們家飯不好吃,讓我怎麼吃飽!”

明笛想了想,認真道:“你不會做飯,我娘就做飯給你吃,這是待客之道,可是如果你嫌棄飯不好吃,你就自己做,沒有客人命令主人家做事的道理,是不是?”

“這樣你就會滿意了吧?”

小男孩道:“我為什麼要自己做?我娘可以做飯給我吃。”

他轉頭看向童靈,“娘,你快去做飯給我吃吧?我們為什麼要在彆人家,我們回自己家不好嗎?”

童靈看著自己兒子天真懵懂的眼神,卻覺得寒氣從腳心突突往上冒。

她按捺住自己的心緒,平靜道:“那裡不是我家,我不會再回去,笛兒說得對,錯過午食,你就隻能等晚食了。”

“而且這是你春姨做的飯,你不能說難吃。”

小男孩聽到她前半句話就哭了,一邊嚎啕一邊說:“就是難吃!我就要回自己家!娘你變了!你在家都會做飯給我吃的!我不要在這了!”

童靈渾身顫抖,她盯著以往這個她最心愛的小兒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剛決定斬斷過去的一切,可是為什麼,她的兒子會來阻攔她?

明春走到男孩麵前,“你娘在原來那個家過得不好,你看到了嗎?”

小男孩抽抽噎噎,“我看到了,爹經常打娘,娘在哭,我好害怕,可是第二天娘還是會給我做飯,為什麼現在不做了?”

明春聽著童言稚語,閉了閉眼,隨後用嚴厲的目光看著他,說:“你要是不想你娘被打的話,你就彆讓你娘回去。”

“可是我也想我爹,他會帶我玩,我也想奶奶,她會給我吃好吃的,她不會讓我餓著,還說我是家裡的寶貝,以後那個家都是我的。”

“為什麼我們現在要離開家?”

童靈聽著他的話,淚水潸然而落,她哽咽著道:“他們對你好,可是對我不好,你要是跟我在這,我也會對你好......”

“你想跟我在這嗎?”

小男孩也哭了,“為什麼一定要分開,我都想要,我想要爹,也想要娘。”

”哇”的一聲,他大哭起來。

明笛走到他身前,“你沒聽懂嗎?靈姨會被你爹你奶奶打,她不能跟他們在一起。”

童靈哭著蹲下身子,抱住了小小的明笛。

男孩似懂非懂,止住哭聲,“娘,那你就彆回去了,我,我也不吃了,我們就在這,你不用被打了。”

童靈望著自己這個小兒子,淚水掉得更厲害,她也把男孩摟進懷裡,緊緊抱住。

明笛和小男孩看她哭,自己也忍不住癟著嘴哭了出來。

明春看到這一幕又好氣又好笑,她拉起童靈,“行了,彆哭了,去給孩子弄吃的吧。”

“怎麼弄吃的了?”小男孩子睜大被淚水糊住的眼睛,鼻子裡還冒著泡泡,帶著哭腔問。

明春對他道:“今天看你表現好,你的回答我很滿意,這是獎勵你的。”

“下次沒有了,你就好好吃午食。”

小男孩被她嚴厲的語氣嚇得一縮脖子,乖乖點了點頭。

童靈還在抹著眼淚,她說:“春姐,謝謝你,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太難了......”

說著,她又要哭起來。

明春拽著袖子,在她臉上使勁一擦,“彆哭了,女子不能再軟弱下去了。”

這話一出,童靈連忙止住了哭聲。

站在旁邊擔憂的其他人也略略放下心來。

她們有的帶了孩子,大多是沒帶,此時她們互相勸慰,“我們以後互相幫助,這麼多人肯定能把這些孩子拉扯大。”

彩雲沒帶孩子,她對他們說:“如果孩子會絆住我們的腳步的話,那麼孩子也得解決掉。”

她們麵麵相覷,有孩子的女子們低下了頭。

她們舍不得。

彩雲接著道:“當然最好的方式是,用我們的方法養大孩子,畢竟有哪個孩子不愛母親呢?我們好好教養就是了。”

她們這才點點頭。

看了這麼久的寸想娘笑道:“你們不必擔憂,我瞧著春娘很會教孩子,你們的孩子要是不放心可以放在她手裡。”

此言一出,滿堂皆笑,紛紛用打趣的眼光看著明春。

明春麵色一僵,隨後無奈道:“都給我,我來教。”

屋內又是一片大笑聲,此起彼伏。